一百二十一

2024-08-16 19:22:42 作者: 寫離聲
  一百二十一

  桓暄連服了一個月解藥, 脈象逐漸恢復正常,鄭奉御讓他將藥停了, 可他仍舊一副下不來床的模樣, 粥羹要人一口一口喂,糕餅菓子要就著人手吃——這個人當然是隨隨。

  隨隨怎麼也不信他連一個勺子都拿不動,但只要一看到他蒼白的臉, 霧氣迷濛的眼睛, 她就很難拒絕他種種無理要求。

  餵食還罷了,餵著餵著屋子裡的內侍宮人就悄然退了下去, 餵著餵著莫名其妙就被勾到了榻上。

  隨隨不願承認自己色令智昏, 只怪這男狐狸精手段高。

  不過以他眼下的半殘之軀, 一激動便喘得上氣不接下氣, 多的事自然做不了, 充其量只能過過乾癮。

  這日宮裡送了幾筐新貢的櫻桃來「給蕭將軍嘗鮮」, 蕭將軍嘗完,恍恍惚惚地從榻上爬起來,髮髻亂了, 衣衫皺了, 衣襟上染了櫻桃汁。

  她轉頭睨了一眼貓一樣懶洋洋靠在軟枕上的病人, 只見他雙頰的潮紅一直蔓延到微挑的眼尾, 他顯然有些氣促, 薄唇微啟,中間也不知是櫻桃汁染的還是咬出的血痕, 那抹嫣紅被周圍病態的白襯得越發冶艷。

  隨隨剛平復下來的心跳又急促起來。

  她輕咳了兩聲道:「我起來換身衣裳……」

  她說著便要下床, 冷不丁腰帶被人一拽, 又跌回了榻上。

  「一會兒鄭奉御要來請脈了……」她推了推桓煊。

  桓煊在她耳邊輕輕吹了一口氣,低聲道:「姊姊……」

  隨隨一聽見這「姊姊」兩個字, 就像被人捏住了麻筋一樣,手上一絲力氣也無。

  話音未落,他便低下頭慢條斯理地清理起來。

  一清理又是一刻鐘,隨隨去淨房換了身衣裳,梳好髮髻,便有宮人來稟,道鄭奉御已到了。

  隨隨瞥了眼桓煊,只見他衣襟半敞著,長發凌亂地散在枕上

  「你就這樣見鄭奉御?」

  她沒好氣道。

  桓煊道:「反正我是病人。」

  隨隨卻丟不起這個人:「我叫人來給你梳洗更衣。」

  桓煊道:「我不喜歡別人碰。」

  這話倒是不假,他和一般王孫公子不太一樣,或許是因為太難伺候,自懂事起這些事便不肯假手於人。

  隨隨道:「那你自己來。」

  桓煊有氣無力地抬了抬右手:「我手上沒力氣。」

  說完便意味深長地看著她。

  隨隨漲紅了臉:「桓子衡!」

  桓煊道:「姊姊方才不是很喜歡麼?」

  隨隨道:「不許再叫我……」

  桓煊:「不許叫什麼?」

  隨隨磨了磨後槽牙。

  桓煊道:「除非姊姊替我梳發。」

  「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都是哪裡學來的?」

  隨隨道。

  這些哪裡用得著學,他亂七八糟的念頭要多少有多少。

  但他當然不能說老實話,他毫不猶豫道:「都是桓明珪教我的。」


  隨隨咬牙切齒:「那登徒子!」

  桓煊同仇敵愾:「就是,我好好一個正經人被他帶壞了。」

  頓了頓道:「鄭奉御來回奔波不容易,別叫他久等。

  姊姊快替我梳頭吧。」

  隨隨終究拗不過他,從妝檯上拿起玉梳:「閉嘴。」

  她還是第一次替別人梳頭,不過好在時常幫小黑臉編辮子,三下五除二便替他梳好了髮髻,又幫他換了身乾淨寢衣。

  桓煊要了銅鏡,對著照了照,這才心滿意足,向屏風外道:「請鄭奉御進來。」

  鄭醫官走進房中,看了兩人一眼,幾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向兩人行禮,接著便替「先帝」診脈。

  隨隨見他半晌不開口,心往下一沉:「如何?」

  鄭醫官清了清嗓子:「陛下似有些陰虛火盛,不知今日午膳用了些什麼?」

  桓煊這皇帝名義上已經死了,鄭醫官不知該怎麼稱呼,便還是稱他陛下。

  隨隨不太懂醫術,不過也知道陰火大多是由七.欲引起,這醫官八成什麼都看出來了,只是沒戳穿罷了。

  桓煊道:「午膳還是那些清淡的湯羹粥點,倒是貪嘴多食了幾顆櫻桃。」

  鄭醫官頷首,一本正經道:「櫻桃乃是熱性之物,陛下毒剛解,身體虛,不可多食。」

  桓煊道:「我知道了,多謝奉御。」

  鄭醫官向隨隨道:「老夫替蕭將軍也請個平安脈?」

  不等隨隨說什麼,桓煊道:「有勞奉御。」

  隨隨有些心虛,不過還是伸出手。

  鄭奉御眉頭動了動,收回手指,輕咳了兩聲道:「蕭將軍身體恢復得不錯,再修養幾日便無大礙了。

  只是……」

  他欲言又止道:「櫻桃雖好,還是不宜多食,兩位來日方長,可以慢慢食……」

  隨隨勉強笑道:「多謝奉御提醒。」

  待鄭奉御離開,桓煊忍不住笑出聲來,隨隨一巴掌扇在他胸膛上:「你還有臉笑!」

  她雖未用全力,畢竟是習武之人,這一巴掌扇到肉上還是很疼的,桓煊悶哼了一聲,捂著心口皺起眉。

  隨隨頓時緊張起來:「怎麼了?」

  桓煊忽然一笑:「姊姊下手那麼重,也不怕打死了我以後沒櫻桃吃。」

  不過第二天他就笑不起來了。

  他醒來時身旁的被窩是空的,不過他不以為怪,隨隨身體漸漸好轉,又恢復了每日清晨練武的習慣,她起得早,他醒來的時候她通常都在園中練刀。

  待她練完刀就會回來沐浴,然後與他一同用早膳。

  不一會兒,果然響起門帘掀動的聲響。

  「你回來了?」

  桓煊道。

  「老奴回來了。」

  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來。

  桓煊臉色頓時一變:「嬤嬤怎麼來了?」

  高嬤嬤一直在藍田侄兒家,桓煊怕她年紀大承受不住打擊,服毒的事一直瞞著她,只打算到實在沒辦法時將她從藍田接來見最後一面。


  後來拿到解藥,也就不急著接老嬤嬤來了。

  「老奴要是不回來,豈不是一直蒙在鼓裡?」

  高嬤嬤氣沖沖地走到床前。

  桓煊心虛道:「我是怕嬤嬤擔心。」

  高嬤嬤冷哼了一聲,努了努嘴道:「老奴眼睛花了,耳朵聾了,人不中用了,幫不上陛下什麼忙,只會礙事。」

  桓煊捏了捏眉心:「嬤嬤千萬別這麼說……」

  就在這時,屏風外響起熟悉的腳步聲:「桓子衡,你醒了?

  我叫人……」

  隨隨話說到一半卡在喉嚨里,因為她一繞過屏風便看見老人家熟悉的身影。

  這還是她假死離京後第一次見到高嬤嬤,還是在這種全無準備的情況下,心虛得幾乎落荒而逃。

  可惜高嬤嬤已經發現了她,起身行禮:「老奴見過蕭將軍。」

  規矩一絲也不錯,可不知是不是心虛的緣故,隨隨總覺得她眼裡儘是譴責和控訴。

  她硬著頭皮上前扶起她:「嬤嬤別多禮……」

  高嬤嬤道:「蕭將軍是貴人,老奴行禮是應該的。」

  隨隨知道她心裡有氣,只得道:「是我對不住嬤嬤……」

  高嬤嬤道:「蕭將軍是貴人,老奴不敢高攀。」

  隨隨知道老嬤嬤的脾氣,不知該哄還是該躲,誰知老嬤嬤從袖子裡抽出帕子抹起眼淚來:「將老奴騙得團團轉也罷了,橫豎你們總有要事,總有理由,老奴只是個奴婢,活該蒙在鼓裡哭瞎老眼……」

  她哀怨地看了一眼隨隨:「回京這麼久,也不讓老奴見一面……」

  隨隨恨不得挖個洞把自己埋起來,晃了晃高嬤嬤的胳膊:「嬤嬤仔細氣壞身子。」

  一邊說一邊從腰間摘下個繡囊塞到她手中:「這是我在洛陽白馬寺求的玉佛,一直帶在身上,只等著見了嬤嬤就給你。」

  高嬤嬤將信將疑地止住哭:「當真?」

  隨隨將繡囊打開,取出瑩潤的玉佛給她看:「怎麼會有假,這玉佛和白馬寺的大佛用的是同一塊玉料,是我費了許多力氣向寺主求來的。」

  老嬤嬤一聽這話,心立即軟了:「何苦為了老奴一個下人去求人……」

  隨隨道:「我沒有親人,嬤嬤就是我的親人。」

  她又指著繡囊道:「這上面的壽字是我親手繡的。」

  高嬤嬤眼眶中湧出淚來:「這真是……真是折煞老奴了……」

  隨隨道:「繡得不好,嬤嬤別嫌棄才好。」

  高嬤嬤睜著眼睛說瞎話:「繡得好,顏色也配得好。

  老奴這就收到箱子裡去。」

  說著像兩人福了福,揣著寶貝玉佛走了出去。

  隨隨見桓煊一臉艷羨,眼巴巴地瞅著她,涼涼道:「沒你的份。」

  桓煊垂下眼帘:「你已給過我了。」

  可是他收到的時候卻絲毫不珍惜,還踩了一腳。

  隨隨道:「那隻還在麼?」

  桓煊從枕下摸出個灰撲撲繡著竹葉的舊香囊,他得知她真實身份的時候本想燒了的,但最終沒捨得,和那半件舊綿袍一起留了下來。


  隨隨從他手中接過看了看,抽開絲繩,將裡面的平安符取出來,隨即一揚手,將那繡囊拋進了榻邊的炭盆里。

  桓煊一驚,「騰」地坐起,便要翻身下床去撿,隨隨將他按回去,變戲法似地從腰帶里翻出一隻黑底繡金色海水紋的新香囊,竟和他的「亂海」刀鞘上的紋樣一模一樣。

  隨隨將平安符裝進去,扔給他:「那隻舊的不要也罷。」

  那時候他們還是彼此的替身,那隻香囊並不是繡給他的。

  不必把話說得太透,桓煊已明白她的意思。

  隨隨道:「翻過來看看。」

  桓煊不明就裡地將香囊翻過來,卻見這香囊是兩層絹對縫的,外側繡的是海水紋,內側卻繡著四個字,是兩個名字:隨隨,子衡。

  桓煊目光微微一動,一時幾乎有些無措。

  隨隨道:「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何況即便故太子還活著,我和他也是不可能的。」

  桓煊一怔:「你……」

  隨隨點點頭:「我早就知道了。」

  她頓了頓道:「無論如何,從今往後陪我放燈的……」

  桓煊一把將她抱住:「隨隨……」

  隨隨莞爾一笑:「只有我那七八十個面首。」

  桓煊一口咬住她脖頸:「你敢……」

  隨隨道:「我要回河朔了。」

  桓煊如遭雷劈。

  隨隨看他一副天塌下來的神情,不由笑道:「本來過完正月就要回去的,如今都已經四月了。」

  好日子才過了沒幾天又要分別,桓煊哪裡甘心:「後園裡的蓮荷快開了,看完再走不遲。」

  隨隨道:「蓮荷開完還有桂花,桂花開完還有梅花。

  我必須得回去了。」

  桓煊道:「那我和你一起走。」

  隨隨道:「你身子還未養好,而且去了河朔恐怕很少有機會回京城,趁著還沒走,你和長公主、豫章王他們多聚聚吧。」

  她嘆了口氣道:「我在這裡也不利於你養病。」

  桓煊也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況經不起長安到河朔近兩千里的跋涉,再怎麼不情願也只能留在長安養好身子。

  ……

  啟程的日子定在三日後,這三日桓煊變本加厲地纏著她不放,恨不得把一天拉成一年來過,可惜三天時間還是轉瞬即逝。

  終於還是到了離別的日子。

  桓煊拄著拐杖,由內侍攙扶著坐上犢車,將隨隨送出城門。

  犢車駛到都亭驛前,隨隨命輿人停車,向桓煊道:「就送到這裡吧。」

  桓煊道:「再送一程。」

  隨隨不由失笑:「本來說送到院門外,院門變成屏門,又變成城門……眼下都到都亭驛了,一程程送下去,都快到魏博了。」

  不等桓煊說什麼,她接著道:「你當初在這裡迎我,現在將我送到這裡正好,有始有……」

  「終」字尚未出口,被男人用唇舌堵住。

  半晌,他才憤然道:「不許說這種話,不吉利。」


  「知道了。」

  隨隨無奈道。

  她從座下拿出一隻巴掌大的紫檀木匣子,塞到他懷裡:「給。」

  桓煊認出那匣子,是裝蓮花燈的,可燈已經叫他砸碎了。

  隨隨笑盈盈道:「打開看看。」

  桓煊打開蓋子,只見裡面的琉璃燈竟然奇蹟般完好如初。

  他湊近了仔細一看,才發現幾片花瓣上有重新燒制修補的痕跡。

  隨隨道:「我叫匠人修補了一下,仔細看還是能看得出痕跡,只能將就了。

  這回記得將自己的燈保管好,別再弄碎了。」

  她撩開車簾,跳下犢車,回身向他一笑:「我在河朔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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