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五
兩人對弈本是為了消磨午後到天黑這段時間, 哪知磨著磨著過了火,天已黑了, 風雪也停了, 千萬燈火映亮了寒冬的夜空,兩人卻擁著件狐裘躺在榻上懶得動了。閱讀
「時候不早了……」隨隨懶懶地打了個呵欠。
話是這麼說,她其實一根手指都不想動彈, 男人懷中暖熱, 被他抱著就像泡在熱湯池裡,把她的骨頭都泡軟了。
桓煊道:「該起來去看燈了。」
他一邊說著, 一邊把她摟得更緊, 半點沒有要起來的意思。
隨隨道;「不差這一時半會兒, 再躺一刻鐘。」
「你先睡, 」桓煊低頭親親她的眼皮, 「一刻鐘到了我叫你。」
隨隨道:「你比我還累, 也睡會兒吧,反正河市有一整夜呢,睡到半夜再去不遲。」
桓煊微一遲疑便從善如流:「好。」
兩人再醒來時蠟燭已經燃盡了, 隱約可以聽見外面傳來笙簫鼓樂的聲音。
隨隨戳了戳桓煊的胸膛, 桓煊道:「醒了?」
隨隨點點頭。
桓煊道:「口渴想喝水?」
隨隨又點點頭。
「我去把棗湯溫一下。」
桓煊便要起身, 卻有一條胳膊藤曼似地環住他的腰。
「我喝冷的就行, 更想抱你。」
隨隨的聲音有些啞, 又帶著些鼻音,聽得人心尖發癢。
兩人膩歪了一會兒, 桓煊到底還是起來用小火爐生了火, 把棗湯煨上。
隨隨坐在榻上, 一小口一小口啜著棗湯,剩下半杯遞給桓煊:「夠了。」
桓煊自然地接過來, 將她喝剩的半杯一飲而盡。
「什麼時辰了?」
隨隨問道。
桓煊道:「丑時已經過了。」
「這麼晚,」隨隨道,「等我們趕到白河邊恐怕天都亮了……」
桓煊道:「你想看燈麼?」
隨隨自是懶得動:「其實年年都大同小異,不過這是你在魏博第一個上元,你沒見過河市,還是去吧……」
桓煊道:「你知道我不喜歡人多的地方,你若是看膩了我們就不看。」
隨隨有些赧顏:「那明日再帶你去看,反正河市要開到月底。」
桓煊道:「我去把院子裡的燈都點上,也是一樣的。」
隨隨也披衣起身:「我和你一起點。」
兩人便即起身,翻箱倒櫃把所有燈都找出來點上,兩人往廊下風燈里添了燈油,又在庭中樹木上掛了一盞盞琉璃燈,不一會兒,偌大庭院中隨處是點點燈火,映得檐下和草木上的冰凌似水晶般閃閃發光。
兩人身披狐裘靠在闌幹上欣賞著庭中燈火,盛放的紅梅在燈光里像是一簇簇灼灼燃燒的火苗。
「喜歡麼?」
桓煊道。
隨隨點點頭。
桓煊站到她背後,用狐裘擁住她,輕輕從她耳廓吻到耳垂:「去不去放燈?」
隨隨道:「河凍住了,後園裡的池子也結冰了,只能明年再放了。」
桓煊道:「明年是明年,約好了今年上元要陪你放的。」
隨隨道:「難道真的去浴池裡放?」
桓煊義正辭嚴:「就算在浴池裡也要放,答應你的事必須做到。」
隨隨知他執拗,仰頭在他漂亮的下頜上親了一下:「罷了罷了,陪你放就是。」
回到房中,隨隨從櫥里取出檀木匣,兩人脫了衣袍,只著中衣去了浴堂。
浴池上霧氣迷濛,兩人並肩坐在白石砌的台階上,雙足浸入溫熱的池水中。
隨隨打開膝上檀木盒的蓋子,小心翼翼地拿出那盞命途多舛的琉璃蓮花燈,放到桓煊的手心。
桓煊輕輕撥動了一下蓮花燈底托上的一根黃銅小杆,不知觸動了什麼機簧,只見原本合攏的花瓣慢慢打開,露出裡面的燈芯和做成蓮心樣子的燭蠟。
隨隨忍不住「啊呀」一聲,用指尖輕輕碰了碰晶瑩剔透的蓮瓣:「竟然還安了機簧,哪個工匠這麼巧的心思,是內造的麼?
每年上元宮裡都會賜下花燈,倒沒見過這麼精巧的。」
桓煊微挑下頜:「全長安也只有這一盞。」
他頓了頓,似得意又似有些赧然:「燈的式樣和機簧的構造都是我畫的。」
這些奇技淫巧對他來說畢竟算是不務正業。
隨隨叫他這神情逗笑了,在他臉頰上啃了一口:「我家郎君怎麼這麼聰明。」
桓煊耳根一紅:「雕蟲小技而已,送你的東西自然不能是俗物。」
他清了清嗓子道:「放燈。」
隨隨從池邊的油燈上引了火,小心將琉璃燈點燃,然後將浴堂中的燈全滅了。
浴堂中頓時漆黑一片,只剩下一盞琉璃燈放出微弱的光芒。
兩人沿著台階走到池中央,池水慢慢沒到腰際。
桓煊把燈放到隨隨的掌心,手掌包覆著她的手,搖曳的火光映出兩雙眼睛,眼裡笑意如池中的水波輕輕蕩漾。
隨隨把燈輕輕放到水面上,用指尖輕輕一推,蓮花燈隨著水波飄飄悠悠地向外盪去。
「真好……」
「看」字還沒出口,卻見那蓮花燈漸漸歪斜,不堪重負似地慢慢沉入水裡。
兩人一時間傻了眼,待回過神來要把燈撈起來已經來不及了,只聽「嗞」一聲響,火苗熄滅,蓮花燈徹底沉入池水裡。
沒人吭聲,空氣仿佛已經凝固,好在黑燈瞎火看不見彼此臉上的尷尬。
半晌,隨隨輕咳了兩聲:「一定是修補過的緣故。」
桓煊「嗯」了一聲。
隨隨道:「你畫的圖一定不會有錯。」
桓煊默不作聲。
隨隨接著道:「這麼漂亮的燈還是留著放在案頭,當河燈放走也太可惜了,明年我們叫人做幾隻紙燈去河裡放……」
桓煊仍舊不說話。
隨隨摸黑向他靠過去:「別難過……」
話音未落,她的身子忽然被人一扯,腳下一滑,跌進了池水裡。
緊接著一對修長有力的手將她的腰託了起來。
「桓子衡!」
隨隨一腳蹬在男人的胸膛上,「我好心安慰你……」
桓煊順手捉住她的腳踝:「沒放成河燈我太難過了,要姊姊好好安慰一下。」
說罷一偏頭。
腰眼、腳心都是隨隨的癢處,兩下被夾攻,她很快上氣不接下氣,一邊笑一邊罵,慢慢的罵也罵不出聲,黑暗裡只聽水聲譁然。
……
兩人在浴池裡放燈的時候,全魏博的男女老幼幾乎全在白河上觀燈。
蜿蜒穿過魏博城的河渠結了厚厚的冰,河面上的店肆、樓閣全都用冰砌成,有的酒肆中連几榻都用冰雕成,鋪了厚厚的皮毛,坐著竟然也不冷。
千萬點燈火點綴其間,遊人穿梭其中,就如走在九天外的星河上。
高嬤嬤平日裡三句話不離長安,這時也說不出話來,恨不得生出十對八對眼睛,把這煌煌赫赫的琉璃世界盡數收入眼底。
春條一手提著燈籠,一手挽著她的胳膊,也看得眼花繚亂。
馬忠順小心翼翼地落在他們身後一步,卻無暇看那美輪美奐的冰燈,一雙眼睛始終盯著春條的後腦勺。
春條向高嬤嬤道:「前頭大冰船上有歌舞百戲,嬤嬤要不要去看?」
高嬤嬤踮著腳一張望,只見烏壓壓的都是人,搖搖頭道:「在長安又不是沒看過百戲,老婆子就不湊這熱鬧了。」
她回頭看了眼馬忠順,意味深長道:「你們年輕人去看吧,我正好在這酒肆里歇歇腳,要碗奶酒喝。」
春條是喜歡熱鬧的,有些遲疑:「嬤嬤一個人怎麼行,我還是留下陪嬤嬤,馬大哥去看吧。」
馬忠順忙道:「我留下陪嬤嬤,春條姑娘去看。」
高嬤嬤「嘖」了一聲:「我個七老八十的老太婆怕什麼,在酒肆里閒坐會兒難道還能丟了不成?
春條一個花朵似的大姑娘一個人去人叢里擠怎麼成,你陪她去。」
說著不耐煩地揮手:「趕緊去,別囉嗦。」
春條和馬忠順一前一後地向冰船走去,站在近處看,那冰雕成的樓船越發顯得宏偉壯麗。
樓船頂上一群伶人正在表演尋橦,一個十五六歲的姑娘頭頂橦甘,一個七八歲的小童在橦杆頂上時而倒立,時而起舞,引得人群一陣陣驚呼。
忽然那橦杆一晃,杆頂的小童身子一歪,竟然頭朝下倒栽下來。
人群爆發出一陣驚呼,春條嚇得驚叫出聲,隨即一隻有些粗糲的溫暖手掌笨拙地擋在她眼前。
馬忠順道:「別怕。」
那小童眼看著就要栽到冰面上,忽然一條火龍貼著冰面竄起,恰巧將那小童托在背上,冉冉向空中升起,眾人恍然大悟,原諒都是排演好的戲法,紛紛拍手喝彩。
春條的眼睛被馬忠順捂著,卻將最精彩的瞬間錯過了。
馬忠順手足無措:「對不住春條姑娘……我……」
春條道:「這有什麼,明年再來看就是了。」
馬忠順長舒了一口氣,摸了摸後腦勺:「我就怕春條姑娘惱了我。」
春條道:「哪有那麼容易著惱,我脾氣很壞麼?」
馬忠順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春條的脾氣算不得好,原先在山池院時還有些潑辣,他不知該怎麼辦,實話實說怕她著惱,說好話哄她又怕顯得油嘴滑舌不可靠。
春條「撲哧」一笑:「走吧。」
馬忠順道:「去哪裡?」
春條道:「當然是回去,嬤嬤一個人留在酒肆里呢。」
馬忠順「哦」了一聲,有些失落,獨處的時光那麼短暫,還被他搞砸了。
春條笑道:「你害我沒看到精彩處,罰你請我吃碗酪漿。」
說罷扭頭便向來處跑去。
馬忠順發了一會兒呆,回過神來,一拍額頭,趕緊追上去。
……
樓船的另一側,田月容和關六郎並肩站著。
田月容抱著胳膊皺著眉:「這齣幻戲我看了五六回,直到現在也沒弄明白他們是怎麼變的。」
關六郎道:「他們靠這個吃飯,哪裡那麼容易看穿。」
他任勞任怨地提著大包小袋,都是他們在河燈市上買的各種吃食和小玩意——田侍衛過年時剛從大將軍那裡領了一筆賞錢,正是手頭最寬裕的時候,見了什麼都想買。
田月容跺跺腳,懊惱道:「就是心癢不甘心,你說我要是偷偷把那班主抓起來逼問他,他會不會交代?」
關六郎大駭:「這是以勢凌人,田統領千萬三思!」
田月容笑得前仰後合:「我說著玩呢,難怪他們都叫你關木頭。」
關六郎赧顏道:「又叫田統領見笑了……」
田月容終於笑夠了:「有些乏了,我們找個地方坐坐。」
兩人向遠處走去,田月容道:「我這人就是這樣,什麼事情都要刨根究底。」
關六郎道:「要不我去打聽打聽……」
田月容搖搖頭道:「不必,十有八九是障眼法罷了。
倒是另有一樁事要你解惑,就不知你願不願意說。」
關六道:「什麼事?」
田月容眼睛轉了轉:「你們家郎君那把亂海是怎麼到洛陽集市上的呀?」
關六郎為難道:「是蕭將軍讓你打聽的?」
田月容道:「我自己好奇罷了,一想起來就覺心裡癢得很,有時候晚上也睡不著。
不過你不便說就算了。」
關六郎遲疑道:「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只是郎君不好意思讓大將軍知曉。」
田月容不說話,只是抬眼望著他。
關六郎下定決心道:「我私下告訴你,你別告訴蕭將軍。」
田月容抬了抬眉毛:「你看我像這種人麼?」
關六郎赧然道:「是在下小人之心……」
田月容一笑:「不怪你,多相處一段時間你就知道我了。
所以那把亂海究竟是怎麼回事?」
……
翌日,用罷午膳,隨隨去了前院一趟,回來便笑吟吟地看著桓煊。
桓煊見她笑得不懷好意,心頭一凜:「怎麼了?」
隨隨伸出手,攤開掌心:「拿來。」
桓煊道:「什麼?」
隨隨道:「我看看有個冤大頭用絕世名刀換來的玉佩是什麼價值連城的寶貝。」
桓煊一怔,隨即漲紅了臉,咬牙切齒:「誰說的?
是不是宋九?」
隨隨道:「你別管是誰說的,讓我瞧瞧。」
桓煊道:「砸碎扔了。」
隨隨道:「是什麼樣的玉佩?」
桓煊道:「沒什麼特別的,就是塊普通的玉佩。」
隨隨戳了戳他胸膛:「冤大頭。」
說著解下腰間佩刀往他懷裡一塞:「拿著,不許再拿去變賣了。」
桓煊不自覺地接住,立即覺得掌心的感覺不對,低頭一瞧,才發現她給他的並不是亂海。
他不用看刀銘也認得這把刀,是讓無數人聞風喪膽的名刀驚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