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九

2024-08-16 19:22:45 作者: 寫離聲
  番外九

  陽春三月, 魏博城裡城外綠意盎然,節度使府的後園中一片杏雨梨雲。閱讀

  園中最大的那棵杏樹下擺著張石雕棋枰, 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左右手邊分別擺著個棋笥, 只見她用肉乎乎的左手從左邊棋笥里拈出一顆黑棋,有模有樣地拍到棋枰上,接著又用右手拈了顆白子, 踮著腳, 整個人幾乎趴在棋枰上,這才把棋子擺到了對角。

  一個鼻尖微翹、虎頭虎腦的男孩蹲在一旁, 雙手托腮看了一會兒, 打了個呵欠:「蕭鹿, 這有什麼好玩的, 我們去校場上騎馬吧, 我生辰阿耶送了我一匹小白馬, 可神氣了……」

  那名喚蕭鹿的小女孩撩起眼皮,瞥了他一眼:「不去。」

  她有一雙黑曜石般的眼睛,黑得幾乎看不出瞳孔, 襯著微微泛青的眼白, 像深秋的湖水一樣乾淨又冷清, 她整個人也是冷冷的, 從頭到腳纖塵不染, 連指甲縫裡也是乾乾淨淨的,和節度使府中一群成天舞刀弄棍、玩泥巴傻樂呵的小孩格格不入。

  男孩道:「那我們去比劍啊, 我阿耶叫人給我打了把鐵劍, 可比木劍威風多了。」

  蕭鹿忽閃了一下小扇子似的長睫毛, 秀氣的長眉微微蹙起:「我要打譜。」

  小男孩搔了搔後腦勺,小大人似地嘆了口氣:「不是弈棋就是看書, 有什麼好玩的。」

  蕭鹿抬起眼睛,一針見血道:「你不會弈棋也不識字,怎麼知道好不好玩?」

  段大郎愣了愣,隨即好脾氣地道:「那你教我好不好?」

  蕭鹿遲疑片刻,搖搖頭:「算了。」

  段大郎太笨,與其花力氣教會他,還不如自己和自己玩。

  段大郎道:「教教我嘛。」

  蕭鹿想了想道:「我給你做個題,你答得上來我就教你。」

  段大郎眨巴眨巴眼睛:「好,你問。」

  蕭鹿道:「一隻籠子裡關著兔子和雞,五個頭十四條腿,一共幾隻兔子幾隻雞?」

  段大郎張了張嘴:「等等,我沒聽清楚,你再說一遍……」

  蕭鹿耐著性子又說了一遍。

  段大郎撓了撓腮幫子:「雞和兔子關一起,雞不會啄兔子嗎?」

  蕭鹿:「……」

  段大郎又道:「你喜歡兔子嗎?

  我們去捉兔子吧。」

  蕭鹿忍不住想直言不諱問一問段大郎何以這麼笨,忽然想起高嬤嬤的告誡——每個人擅長的東西不一樣,不能因為別人在某事上不如你就冒犯人家,遂露出個禮貌的假笑:「……段大哥,你自己去吧。」

  說罷又低下頭去繼續打譜。

  段大郎現在滿腦子都是捉兔子:「那我去了,我捉只世上最漂亮的兔子送給你。」

  蕭鹿心道你怎麼知道世上最漂亮的兔子在魏博,不過高嬤嬤昨日說了,不能總挑別人的錯處,於是她點點頭:「謝謝段大哥。」

  不遠處的涼亭里,隨隨懶懶地靠在桓煊肩頭,眯縫著眼睛看著杏樹下的兩個小小身影,發愁道:「這孩子怎麼總是一個人玩,也不愛動,成天不是打譜就是看書……」

  她頓了頓,乜了眼桓煊:「是不是隨你?」

  桓煊毫不猶豫地撇清干係:「你別冤枉我,你忘了那時候我和你玩得多好。」

  隨隨道:「也是。」

  雖然給雀兒挖地宮也算不上多正常。

  她一邊說一邊將腿擱到男人膝上:「今早練得太過了,腿有點酸。」

  桓煊自然地替她揉捏起來,力度不輕不重正合適。

  「別擔心了,」他一邊捏一邊道,「我們小鹿早慧,和別的孩子玩不到一起也正常。」

  隨隨嘆了口氣:「那天我問她最好的朋友是誰,她說是高嬤嬤……」

  桓煊忍不住揚起嘴角:「畢竟是嬤嬤一手帶大她的。」

  隨隨道:「她和我們都沒多少話說,只有和高嬤嬤在一起時有說不完的話。」

  她頓了頓道:「過年我們回一趟長安怎麼樣?」

  桓煊的手一頓:「怎麼忽然想起去長安?」

  隨隨道;「阿姊前陣子寄書過來提起這事,趁著這兩年邊關無事,回去看看也好。」


  突厥稱臣,吐蕃內亂,奚和契丹不成氣候,河朔軍打完突厥之後又在渤海平了一次叛亂,至今四五年邊關無事,等哪個部落再成氣候,至少也要再過幾年。

  隨隨望著女兒,目光柔和:「小鹿還沒見過她阿耶的家鄉呢,何況高嬤嬤年紀大了,她嘴上不說,可心裡還是想回故土的,高邁和關六他們正好也回去和親故聚一聚。」

  她說著來了興致,坐直身子:「我們七月末出發,一路走一路玩,到長安過年,上元之後再啟程回河朔怎麼樣?」

  桓煊道:「我們一起離開小半年不要緊麼?」

  隨隨道:「有北……」

  瞥見男人臉色,她連忙改口:「有段司馬和葉將軍坐鎮用不著擔心。」

  桓煊臉色稍霽,一開口卻還是酸溜溜的:「好在有段司馬替大將軍分憂。」

  隨隨撲哧笑出聲來:「段司馬都三個孩子了,你還為小時候那點事過不去呢。」

  桓煊將她摟緊:「我就是嫉妒他能和你一起長大。」

  隨隨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又不是沒人和你青梅竹馬。」

  桓煊這才發現自己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隨隨眯了眯眼:「聽說城南白龍寺的海棠花開得正好,不如我們去賞花?」

  桓煊道:「我知錯了,求大將軍給我個將功補過的機會。」

  說著替她捏起肩來。

  隨隨舒服地哼了一聲:「懶得和你計較。」

  她從袖中取出一封信箋,收起半真半假的醋意,神色變得嚴肅起來:「今日洛陽送來的消息,你自己決定要不要插手吧。」

  桓煊接過來迅速掃了一眼,又將信箋原樣疊起來還給她,漠然道:「與我無關。」

  隨隨有些詫異,她知道桓煊看著冷,其實並非絕情之人,當初秋獮阮月微遇險,他義無反顧去救,如今趙家犯事,爵位被褫奪,家產被抄沒,人進了大牢,還不知會怎麼發落,秉公處置的話阮月微多半也要跟著夫家一起流放,按理說他不該袖手旁觀才對。

  她挑了挑眉:「是不是有什麼我不知道的事?」

  桓煊沒將那些事告訴她,不過是因為不願主動提起阮月微的事,此時既然問起,他也就直言道:「當初趙清暉設計你的事她知情,且樂見其成。

  她落得什麼下場都是咎由自取,我不會再管。」

  隨隨這才恍然大悟,先前她也有過懷疑,桓煊對趙家下手時又快又准,為何偏偏留下趙清暉的性命和爵位,後來阮月微嫁給趙清暉她也覺事情太巧,如今才知道這一切都不是巧合,從一開始就是桓煊設好的局。

  桓煊見她若有所思,便知她已經想通了來龍去脈。

  「覺得我太狠了?」

  桓煊道。

  隨隨挑了挑眉,嗔怪道:「你是什麼人我難道不知道?」

  她站起身在他額頭上吻了一下:「放心,我也不是什麼好人。」

  桓煊心頭一暖:「誰說你不是好人。」

  隨隨笑道:「我是夜叉婆呢。」

  桓煊臉一沉:「不許你這麼說自己。」

  隨隨道:「我又不在意。」

  桓煊將她拉入懷中,額頭抵著她的額頭:「我在意。」

  隨隨道:「夜叉婆也沒什麼不好。」

  桓煊托起她的下頜:「世上哪有這麼美的夜叉婆。」

  隨隨道:「世上有這麼俊俏的夜叉公當然也有美貌夜叉婆。」

  桓煊偏過臉正要親下去,隨隨眼角餘光瞥見樹下的女兒,忙將他推開:「沒個正形,小夜叉在看我們呢。」

  蕭鹿一點也不稀罕看父母膩歪,反正自她記事以來兩個人就是這副德行,她低下頭,繼續思考棋譜上難住她的這手棋。

  桓煊道:「她一個人玩了半日了,我們去看看她。」

  兩人起身向杏樹走去。

  隨隨彎下腰,從女兒兩個小小的丫髻上摘下幾片落花:「小鹿,怎麼不去和段大郎、關大娘他們玩呀?」

  蕭鹿道:「他們總是在泥里打滾,我不要弄髒衣裳。」

  一邊說一邊把棋子收回棋笥里,蓋好蓋子,這才站起身,舉起兩條短短的胳膊,一手拉著母親,一手拉著父親:「我們回去吧,嬤嬤該想我了。」


  桓煊道:「快到小鹿生辰了,有什麼想要的?

  段大郎他們都有自己的小馬駒,阿耶給你找一匹更漂亮的好不好?」

  蕭鹿想了想:「小黑臉是不是阿耶送給阿娘的?」

  桓煊道:「對啊。」

  蕭鹿道:「那我還是不要了。」

  桓煊:「……」

  她露出一個禮貌的假笑:「謝謝阿耶。」

  隨隨忍不住蹲下身在女兒肉鼓鼓的臉蛋上親了一口:「小鹿有沒有什麼想要的?

  不喜歡馬也可以養點別的,貓兒狗兒小兔子,鳥兒也可以……」

  蕭鹿:「養什麼都成?」

  隨隨道:「自然,只要是我們家小鹿喜歡的。」

  蕭鹿認真思索片刻:「我想要只獅子,老虎和豹子也行。」

  隨隨:「……這些得等到你長到阿娘這麼高時才能養。」

  蕭鹿失望地「哦」了一聲。

  桓煊道:「有什麼別的想要麼?

  不是活物也行,阿耶叫人給你打一副白玉九連環怎麼樣?

  你不是最喜歡玩這個麼?」

  蕭鹿道:「那是小孩玩的,我已經長大了。」

  桓煊:「……那我們家大小鹿想要什麼?」

  蕭鹿想了想:「要什麼都行?」

  桓煊道:「只要是阿耶阿娘有的。」

  蕭鹿眼睛一亮:「那我想要旋風車砲和三弓床子弩。」

  桓煊:「……」

  隨隨瞪了桓煊一眼,比口型道:「叫你不把兵書收好!」

  轉頭揪了揪女兒的小丫髻:「……其實小孩子過生辰不收禮的,吃碗長壽麵就行了。」

  桓煊附和道:「沒錯,有生辰面就很好了。」

  不等女兒找出漏洞,隨隨立即扯開話題:「對了,小鹿想不想去長安?」

  蕭鹿道:「是高嬤嬤說的那個長安嗎?」

  隨隨道:「是啊,長安是你阿耶的家鄉,那裡還有你姑母,你堂伯,你叔父,還有表兄表姊……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要不要去看看?」

  蕭鹿鄭重其事地點點頭:「要。」

  她頓了頓,轉頭向桓煊道:「我能帶著我的旋風車砲和三弓床子弩一起去長安嗎?」

  兩個大人異口同聲:「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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