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 6 章

2024-08-16 21:52:33 作者: 女王不在家
  第6章走進大雜院

  回家的路是漫長的,儘管一路上有兩個同行的回城知青幫襯著,但整個路程依然艱難。兩個年幼的孩子惦記著爸爸,又是頭一次出遠門,哪受得了這樣的顛簸,走到半截的時候多多還吐了,顧舜華也顛簸得嘴裡起泡。

  從五原縣到包頭,再到首都,這是將近一千公里的遙遠路程,沉悶的綠皮車廂里充滿了長時間密閉擁擠後特有的悶臭生活氣息。

  不過好在,終於在這天中午時候到了首都。

  轟隆隆鐵軌摩擦的聲音停歇下來,身體不再被搖晃,麻木的大腦泛起一絲期望,疲憊僵硬的身軀也終於能活動活動了。

  之前幫襯著的兩個知青已經在張家口下了車,顧舜華得靠自己,不過好在已經到了,到了首都,就什麼都不怕了。

  她叫醒了懷裡睡著的兩個孩子,兩個孩子揉著眼睛。

  她笑著說:「到首都了!我們到了!」

  這時候人流已經往下走,顧舜華倒是不著急,她拖家帶口的,搶不了先,等人家走差不多了,她才拉著行李,領著一個,拽著一個,下了火車。

  下了火車後,有冷風從火車軌道吹過來,整個人都為之精神一振,兩個孩子瞪大眼睛,好奇地四處看,首都的火車站和五原火車站真是不一樣,大多了,也氣派多了。

  顧舜華聽著廣播的聲音,牽著行李箱,帶著兩個孩子,總算出了火車站。

  一出火車站,撲面而來的繁華幾乎讓兩個孩子眼花繚亂,他們看慣了陰山腳下的蒼茫和荒涼,連去山下服務社都是了不得的事,如今乍來到首都,眼睛都不夠使的。

  顧舜華其實已經累得不行了,從內蒙到首都,首都折返內蒙,又從內蒙過來首都,這麼來來去去,中間幾乎沒有停歇,身體已經極度透支,甚至麻木起來。

  不過她還是打起精神,給孩子講這是首都火車站,火車站中間好幾層樓高,旁邊兩座箭樓子,箭樓子兩邊分別寫著「偉大的中國□□萬歲」和「偉大的領袖毛主席萬歲」。

  說話間,一輛板車停在她跟前吆喝著,這種人力三輪車一般都在火車站趴活兒,幫著運送搬行李,顧舜華累壞了,又帶著孩子不想讓孩子受委屈,便招呼了聲,板爺兒幫著給她把行李箱提上去,顧舜華又抱著兩個孩子坐上去。

  從火車站到前門大街也就三公里多,不過經過的地方就是首都最繁華的地帶了,從火車站出來,過崇文門,經過前門東大街,就能看到大柵欄北邊的箭樓子了。

  顧舜華一路上給兩個孩子指點著,這是箭樓,是正陽門箭樓,就是以前京城內城的南面正門,過去清朝那會兒皇帝就從這裡過。

  兩個孩子似懂非懂的,連連點頭,時不時好奇地問這問那。

  板車拐進大柵欄,大柵欄鋪子多,街上永遠人來人往的,走到大力胡同口時,顧舜華便讓板爺兒停下來,給了人家錢,帶著兩個孩子往胡同里走。

  從大力胡同一直往西走,走到盡頭一拐彎,便見一條斜著的胡同,那就是顧舜華從小長大的地方了。

  胡同里都是大雜院,院子裡住著少則十幾戶,多則幾十戶人家,顧舜華走到了一處門洞前,老門洞有兩扇紅漆斑駁的大門,門邊兩個雕紋石墩子,門框上面刻著「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字樣。

  顧舜華便指著說:「我們到家了。」


  兩個孩子顯然有些興奮,更多是好奇。

  顧舜華領著孩子走進去,一條小過道曲里拐彎兒,過道上堆著蜂窩煤、蓋了草墊子的大白菜和其它雜物,穿過過道,便是那巴掌大的院子了。

  在首都,東城貴,西城富,大雜院都在南城,解放前南城就是窮苦老百姓住的地兒,南城天橋過去都是雜耍賣藝說相聲的,解放後,公私合營,單位給職工分公房,就是分這種大雜院裡的房子。

  房子是歸首都房管所的,個人有居住權,一般每戶分一間,一間也就十幾平的地兒,這麼一處大雜院,能分出十幾戶來。

  剛開始可能還夠住,但時候長了,結婚生孩子了,還是住那十幾平,就侷促起來了,於是有人就著自己那十幾平在旁邊搭建一個小棚子之類的,慢慢地蠶吞擴建,最後院子越來越小,以至於有些大雜院裡,進去就看不著院子了,都是過道,像迷宮。

  兩個孩子哪見過這陣仗,在礦井,四周都空曠,遠遠一望看不到邊,哪像這裡,人都堵在犄角旮旯里,角落裡過道上都是蜂窩煤和家什,連個下腳地兒都沒有。

  顧舜華領著孩子往裡頭,一眼看到個老太太正在晾衣服,上身是大襟兒藍布褂子,下身是抿襠褲,腦袋後頭低低地梳著一個纂兒,用老婆兒網子給兜住,上面叉著紅木頭簪子。

  老太太的腳跟邊窩著一隻老貓,雪白雪白的,一雙眼睛機靈地看著顧舜華,尾巴搖啊搖。新⑥⑨書吧→

  顧舜華便認出來了:「佟奶奶?」

  那老太太回過身來,對著顧舜華一打量,便展開了慈愛的笑:「舜華,你可算回來了,你爸媽這幾天一直念叨你呢!之前勇子說看到你了,還給我們捎了菜,說你一扭屁股不見人影兒,我們正琢磨怎麼回事兒!」

  一時又看到了顧舜華旁邊領著的兩個孩子,樂了:「瞧這兩孩子,可真討喜!快過來,讓奶奶看看。」

  說話間,老貓也沖兩個孩子喵喵叫。

  這時候,滿滿正乖乖地站在那裡,努力地擠出一個笑來,想喊一聲奶奶,這是之前顧舜華教給他的,不過他太冷了,嘴唇凍得不聽話,蠕動了好幾下都沒喊出來。

  多多則是臉蛋緋紅,流著鼻涕,瞪大眼睛好奇地看著佟奶奶,看著佟奶奶的貓。

  她沒見過貓,礦井上沒貓。

  顧舜華忙給佟奶奶介紹了,佟奶奶喜歡這倆孩子,忍不住抱住了一個,又拍拍另一個。這時候是正午,單位在附近的都回來午休,大雜院裡好幾戶人家聽到動靜,從窗戶裡頭往外看,一看到顧舜華,便出來打招呼,這時候顧舜華爸媽也聽到動靜出來了。

  她媽陳翠月一看到她就哭了,快走幾步:「可算回來了!」

  她爸顧全福一疊聲地說:「外面天冷,快進屋快進屋。」

  天確實冷,說話出來都是白汽。

  顧舜華把行李箱遞給自己爸,讓兩個孩子叫姥姥姥爺,多多先叫了,怯生生的,小心翼翼,滿滿也跟著叫,稚嫩的嗓子像是被凍壞了,聲音僵硬。

  陳翠月便抱住了多多,領著滿滿,把顧舜華迎進去。

  左鄰右舍也都圍過來,大家擁簇著進了顧舜華家,七嘴八舌地寒暄,問起顧舜華這一路的情況,又誇讚兩個孩子長得好看,說跟顧舜華小時候一樣。

  陳翠月拿出來餅乾和雞蛋糕,又用大把兒缸子沏了麥乳精,倒進白瓷碗裡,給顧舜華和兩個孩子:「先暖暖身子。」


  顧舜華走了這一路,累極了也餓極了,身上更是涼透了,接過來,餵孩子吃雞蛋糕,自己也吃了一點餅乾,又捧著冒了熱氣的香甜麥乳精喝,自己喝,也餵給兩個孩子喝,旁邊佟奶奶幫襯著用湯匙給孩子餵。

  吃著間,就聽一個說:「不是說自個兒回來嗎,怎麼帶孩子來了?」

  她這一說,本來說話的全都停了,看向她。

  顧舜華喝了一口麥乳精後,也抬頭看,說話的是喬秀雅。

  喬秀雅的兒子叫蘇建平,比顧舜華大三歲,和顧舜華一起長大的。大雜院裡十幾家,日子大多過得艱難,唯獨喬秀雅家日子過得好,她男人是司機,她自己在合作社做銷售員,司機和合作社銷售員都是八大員之一,光鮮體面的好工作,一般人都得巴結著。

  是以喬秀雅在大雜院裡算是上等人,有面兒。

  看到喬秀雅,顧舜華便想起來了,在那本書里,喬秀雅還幫自己介紹過對象,是她的上級領導,區副食部的主任,三十多歲,麻子臉,前頭有過一個媳婦,整天打架,被打跑了。

  顧舜華聽到喬秀雅這麼說,便笑了笑:「孩子當然得跟著媽,哪有拋了孩子不管的道理!」

  喬秀雅聽這話,嘴角一扯,皮笑肉不笑:「那你就別想落首都的戶口了。」

  喬秀雅一錘定音,大家都疑惑地看向顧舜華,陳翠月也忐忑起來,手搓著圍裙:「是啊,帶著孩子怎麼落戶口啊!」

  喬秀雅見此,越發倚老賣老:「本來我已經和你媽說了,你前腳離婚,後腳咱就找個好的,區副食部的主任,你找個這麼好的,以後想要什麼有什麼,油水大著呢!你現在倒好,帶著個孩子,落不下戶口不說,還能嫁哪個?」

  顧舜華笑了下,淡淡地說:「喬姨,那麼好一大官,我怕是不行,我離過婚,還帶倆孩子,哪配找這麼好的,我看肥水不流外人田,您給映紅介紹介紹吧。」

  她說的映紅叫蘇映紅,是喬秀雅的女兒,比顧舜華小兩歲。

  喬秀雅一聽,就不痛快了,想著這孩子怎麼說話呢,有沒有點晚輩的樣子,下鄉幾年,在外面學野了?

  她正要發作,就聽到外面腳步聲,之後門開了,一股寒氣撲面而來,一個聲音笑著說:「今兒個可真熱鬧,這是誰來——」

  她便看到了顧舜華,頓時住嘴了。

  顧舜華聽著這聲,慢條斯理地將麥乳精水餵到多多小嘴中,又幫她擦了擦嘴邊,這才抬起頭。

  來的人,便是陳璐。

  其實打小兒,顧舜華和陳璐關係就彆扭。

  顧舜華姥姥家當時生了兩個閨女一個兒子,大閨女嫁給了北邊郊區毛紡廠的紡織工人,離得遠,二閨女就是顧舜華媽陳翠月,最小的那個兒子是顧舜華舅,也就是陳璐爸爸,叫陳耀堂。

  陳耀堂就是吊兒郎當的貨,打小兒人稱一聲大爺,這聲「大爺」叫的時候,「爺」字你得咬重了,咬重了,那股戲謔諷刺的味兒就出來。

  這位大爺娶了媳婦後照樣遊手好閒,每個月掙仨瓜倆棗都拿去抽菸袋了,這些年沒少讓兩個姐姐幫襯著。

  陳翠月是服裝廠的裁縫,顧舜華還記得,那一年陳翠月幹得好,被評為先進婦女工作者,服裝廠獎勵她奶票,可以訂兩份奶。

  六十年代那會兒,大家日子多艱難啊,奶票那更是難得,特別是他們這種住大雜院的,也就是很小的孩子才捨得給訂牛奶。


  顧舜華知道自家要訂奶,高興得不行,在胡同里顛顛地蹦躂,到處和小夥伴說自己也可以喝奶了。可誰知道,等取奶證發下來,取了奶,卻是一份給弟弟躍華,一份直接給了陳璐。

  後來看到陳璐甩著羊角辮拿著取奶證去取奶,看到那取奶證上的大紅戳,顧舜華直掉眼淚。

  她媽陳翠月說,陳璐還小,陳璐身體弱,你大,你用不著喝了。

  可顧舜華只比陳璐大三個月。

  顧舜華其實恨透了這三個月。

  她比弟弟躍華大兩歲,凡事讓著,牛奶給躍華喝,她能理解,那怎麼著也是自家的孩子,可是讓給陳璐喝,這算什麼?

  但陳翠月就是這性子,她一輩子寵著弟弟,敬畏著弟弟,認為那是她娘家人,她不能讓娘家人說出她不是來。

  以至於長大了,顧舜華的大哥顧振華下鄉後,本來一家子有個下鄉的,顧舜華犯不著下鄉了,可陳璐也得下鄉,她家就她一個。顧舜華媽陳翠月怕陳璐身體不好吃不消,就讓她代替陳璐的名額下鄉。

  顧舜華不想下鄉,正好趕上內蒙兵團招人,她就頂著這個下鄉的名額過去內蒙兵團了。

  在沒有領悟一切之前,顧舜華活得渾渾噩噩,她心裡有委屈,但是大多時候沒細想,很奇怪,就是不去想,就這麼糊弄過去了。

  但是現在,她醒悟了,想起這些,心裡跟明鏡似的,她不想讓。

  不想讓出童年的牛奶,不想讓出留在城裡的機會,更不想讓出自己的兒女和丈夫!

  童年的牛奶她追不回,下鄉的路她已經走了一遭,那個要和別人發展愛情的丈夫她也未必能擁有,但是兒女,她還能守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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