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八

2024-08-16 23:21:34 作者: 紀嬰
  裴寂獨自站在浴桶里。🎄🐼 ➅9s卄ùx.ČόM 😾🐟

  在蒸騰熱氣下,男孩蒼白單薄的皮膚漸漸染出淺粉『色』澤,他不甚習慣地抬起手,碰一碰身側溫熱的水。

  娘親厭惡髒污之物,每天都會命他洗澡。

  洗漱需要用到不少水,她自然不願浪費時間燒熱,因而裴寂所能接觸到的,多是直接從河道里打來的涼水。

  比起傷痕而言,寒冷算不了什麼。

  裴寂從最初的瑟瑟發抖,逐漸變成後日的習以為常,他用慣了冷水,乍一置身於此處,反倒生出幾分拘謹與不適應。

  不再是冰冷刺骨的折磨,如今身體的每個角落都縈繞著熱氣,暖流席捲四肢百骸,愜意得不真實。

  他的身體變得很奇怪。

  血肉模糊的傷口不見蹤影,卻莫名其妙生出許多深褐『色』疤痕——無論哪一種模樣,看上去都不討人喜歡。

  「是不是很久沒碰過熱水了?」

  耳邊響起承影的聲音,裴寂聞言抬頭,望向桌上擺放的漆黑長劍。

  寧寧說他失去了部分記憶,在那段被遺忘的日子裡,身為劍靈的承影已從他體內離開,化作最為本真的長劍形態。

  她沒有騙他,待他長大以後,當真能像寧寧那般用劍。

  「唉,好久沒見到你這副模樣,我還有點——不,是十分想念。」

  承影形態變了,嘴上還是不變地熱衷於叭叭叭:「來來來裴小寂,叫承影哥哥!」

  昨晚裴寂與寧寧許下約定,自打回到家,就一直暗戳戳抿著嘴笑。

  它一眼就看出這小子的心思,沒忍住嘖嘖調侃,說得正歡,便被裴寂放進劍匣里。

  要不是後來寧寧放它出來,讓它陪裴寂說說話,承影還真見不到臭小子這麼天真懵懂的時候。

  它興致正濃,本打算繼續打趣幾句,忽然聽見屋外的寧寧喚了聲:「裴寂,洗完了嗎?再待下去,水就快冷囉。」

  正在發呆的男孩眨眨眼睛,嘗試把音量放得更大一些,讓她能夠聽到:「……嗯。」

  *

  裴寂穿在身上的睡衣,是寧寧特意去山下為他買來的。

  當時他的體型驟然縮小,總不可能讓孩子去穿成年人的寬大長袍,因而在尋找師尊之前,寧寧先下山買了一些適合小孩用的必需品。

  例如鞋子、小零食和各種衣物。

  這件睡衣由天蠶絲與絨羽棉所制,自帶蘊含熱量的功效,『摸』起來輕柔綿軟,能感受到一團團細膩的小絨球。

  溫暖得像是被雲朵包裹起來。

  寧寧在屋外等了許久,見裴寂推門而出,垂眸一瞥,被他的模樣可愛到大腦空白。

  比起後來的少年,男孩的五官不及他冷峻艷麗,面龐上更多的特質,是獨屬於孩童的懵懂稚嫩。

  他身形孱弱,小臉細瘦,被裹在那團白花花軟綿綿的睡衣里,莫名像只收起了爪子的貓。

  白得過分的皮膚如同被雪濯洗過,長睫上殘留著濕漉漉的水『色』,再往下,則是不含雜質的澄澈黑瞳,與緊張抿起的薄唇。

  感知到她的注視,裴寂侷促垂下頭。

  太太太可愛了吧!

  寧寧差點就要伸手去『揉』他的臉,由於擔心嚇到小朋友,勉強克制住右手。

  她忍不住逗弄的心思,向前幾步靠近他,輕笑道:「今日我陪你玩了一整天,裴寂是不是應該表示一下感謝?」

  男孩怔愣片刻,遲疑應聲:「謝……謝謝。」

  除了這句「謝謝」,他沒有任何東西能給她了。

  這個事實讓他不知所措,心口澀澀地疼,果然在不久之後,便聽見寧寧的聲音:「一句謝謝不夠哦。」

  令人心慌的失落瞬間湧來,然而還沒來得及蔓延,寧寧就伸出右手,替他拭去眼尾殘留的一顆水滴。

  她看著裴寂眼睛,笑起來的時候,雙目如同『盪』漾的清泉:「你應該說,『謝謝姐姐』。」

  真奇怪。

  今日遇上的所有人,都爭先恐後地想要他叫「哥哥姐姐」。

  承影終於忍不住大叫:「寧寧!你這是占他便宜!裴小寂別叫,媽媽我不允許!」


  男孩長睫顫了顫,被水汽染成淺粉的薄唇微張。

  哪怕是被占便宜……面對她的時候,似乎也沒有任何拒絕的理由。

  「謝謝——」

  寧寧全神貫注地聽,看著眼前的裴寂面上湧起緋紅,用極輕極慢的嗓音道:「姐姐。」

  承影憤恨至極地嗚嗚嗚,寧寧春風得意,『摸』『摸』裴寂濕漉漉的黑髮。

  啊。

  寧生圓滿。

  寧寧今天帶著裴寂看山看雪,後來又陪他御劍去山下逛了一遭。吃吃喝喝之後,如今夜『色』已深,等他洗漱完畢,就到了上床睡覺的時候。

  「記得不要踹被子,你怕黑,那根角落裡的蠟燭就不吹滅了。」

  寧寧看著小朋友乖乖上床,伸手細細為他壓緊被褥:「你一個人在這兒,會不會害怕?」

  她本以為裴寂會搖頭。

  可床鋪上的男孩安靜看著她,雙眼在小小的面頰上顯得又圓又大。他沉默半晌,似是有些遲疑,竟無聲點了點頭。

  他眼神里有淡淡的祈望。

  裴寂沒了記憶,對於他來說,眼前的小姑娘只是個剛認識一天不到的陌生姐姐。寧寧想,若是提出陪著他睡覺,恐怕只會讓裴寂覺得不適應。

  她懂得掌控分寸,低頭道:「那你在床上睡,我坐在桌邊休息,好不好?」

  裴寂靜了一瞬,眸光暗暗地應了聲「嗯」。

  角落裡的燭火被屏風遮擋,只透出單薄如紗的幽然微光。裴寂睡覺時很乖,安安靜靜躺在床鋪上,沒發出一丁點兒聲音。

  今日的變故實在太大,寧寧一時半會兒睡不著,趴在桌前發愣時,毫無預兆地,驟然察覺到一股魔氣。

  ……對了。

  因為血統的緣故,裴寂是偶爾會受到魔氣侵擾的。

  寧寧醞釀許久的睡意立馬消散殆盡,抬頭望向不遠處的床鋪:「裴寂?」

  沒有人回答。

  她心下焦急,走上前去,才發現裴寂整個人都縮進了被子裡,像早上那樣,將身體蜷成小小一團。

  在燭火的映照下,有森然黑氣從被褥里溢出來。

  魔氣上涌,全身經脈都會飽受折磨,饒是少年時期的裴寂都要咬著牙竭力挺過,更不用說如今這個連蘊氣都不會的小孩。

  寧寧伸手去掀棉被,卻發現還有另一股力道抓著被子——

  裴寂將棉被死死按住,不讓她掀開。

  「裴寂。」

  她的語氣里沒有絲毫不耐煩,隔著一層棉被,在很近的地方輕輕哄他:「乖,出來。」

  這道聲音猶如蠱『惑』,被劇痛折磨的男孩意識恍惚,差點兒就乖乖掀起被褥。

  可他不想讓寧寧見到自己這副模樣。

  當下人人憎恨魔族,只願殺之而後快,更何況他如今的相貌猙獰不堪,若是被旁人所見,只會徒增厭煩。

  裴寂不願嚇到她,更不想被她討厭。

  洶湧的魔氣橫衝直撞,席捲五臟六腑,所經之處儘是刀削般的刺痛,裴寂不知如何疏解,只能咬牙承受。

  他明明……明明已經很努力地不發出聲音,為什麼還是會被她發現不對勁呢。

  被褥里充斥著痛楚與黑暗,疼痛加劇,男孩已經開始止不住地顫抖。

  忽然之間,有什麼東西從身側的被褥下悄然探進。

  寧寧的手在床鋪中笨拙探索,自他的肩頭向下,最終握住裴寂手心。

  從未感受過的氣息,被緩緩傳入他身體。

  靈力溫順清冽,於無聲中拂去體內暴漲的魔氣。他怔怔感受著來自她的溫度,一時間忘了顫抖。

  待得疼痛消退一些,裴寂聽她輕聲道:「出來吧?」

  米『色』棉被微微一動,男孩低著頭掀開被褥,將蜷縮的身體暴『露』在外。

  裴寂不敢看他。

  可寧寧卻在一點點靠近。

  穿過令人生懼的層層黑霧,寧寧將他攬入懷中。

  「對……對不起。」

  裴寂渾身戰慄,聲線亦是止不住地顫抖:「我是……」


  他是魔族的子嗣。

  他現在的模樣一定很難看,雙目血紅、黑氣纏身,條條青筋驟起,猙獰又可怖。

  曾經在地窖里,魔氣也會隔三差五地發作。每到那時,娘親都會怒不可遏,一面冷眼旁觀他痛不欲生的樣子,一面從口中吐出毫不留情的諷刺與咒罵。

  魔族,孽子,怪物,以及更多不堪入耳的詞彙。

  好不容易有人願意對著他笑、小心翼翼地擁抱他。

  他不願寧寧像娘親那樣,連觸碰他都覺得噁心。

  寧寧在他耳邊嘆了口氣:「道歉做什麼?『對不起』可不是這麼用的。」

  「不過是魔氣啊,沒什麼大不了。」

  她說:「跟劍氣、道氣和其它所有『亂』七八糟的氣息一樣,它本身是無功無過的。要說真正應該被討厭的,理應是利用它們走上邪路的人——哪怕是劍氣,一旦落在壞人手裡,那也是惹人討厭的東西。」

  寧寧怎會不明白他的所思所想。

  當初承影喪失了身為上古神劍的記憶,無異於普通中年大叔,對魔氣一無所知。在魔氣上涌之時,它除了費盡心思安慰裴寂,沒辦法提出任何有用的建議。

  因此裴寂對於魔氣認知的唯一來源,只有他娘親。

  那女人哪能說出什麼好話。

  她心頭又酸又澀,手掌按在男孩脊背:「你不是壞人……你的一切我都不討厭。」

  裴寂後背一僵。

  源源不絕的靈力潺潺如流水,自脊背升起,順著經脈血管,逐漸流經全身。

  寧寧對他說:「我在這兒,不會有事的,別怕。」

  柔暖的洪流席捲而上,將男孩渾然包裹。那些只會在夢裡出現的、卑微怯懦的祈願陡然成真,他眼眶滾燙,長睫倏地一眨,掃下一顆水珠。

  裴寂經歷過無數次的打罵與魔氣纏身,早就對疼痛習以為常,無論多麼難捱,他都能咬緊牙關硬挺過去,哪怕昏死也不會喊疼。

  唯有這次,裴寂落了眼淚。

  溫柔永遠比苦痛更有力量。

  魔氣退去的時候,裴寂已經精疲力盡、沒剩下多少力氣。

  寧寧拂去他眼角淚珠:「是不是困了?」

  這回他沒有搖頭或點頭。

  孱弱蒼白的男孩氣息凌『亂』,額前是被痛出的冷汗,雙眸濕漉漉凝視著她的眼睛,兀地伸出手,拉住寧寧衣袖。

  裴寂還是害羞,沒出聲說話,寧寧卻很快明白他的意思:「你想讓我留下……陪著你?」

  他還沒點頭,就被再度摟入懷中,躺在床鋪上。

  寧寧身上是沐浴後的淡雅清香,甜絲絲的,裴寂習慣了地窖里的血腥味,很少能聞到甜香。

  真不可思議,她的身體居然比棉被更軟。

  裴寂下意識貼得更緊,聽得寧寧的一聲輕笑:「睡吧。」

  她說:「裴寂,做個好夢。」

  男孩闔上雙眼,與她緊緊相靠。

  裴寂沒有告訴她,他做過的所有夢,都不及今日美妙。

  *

  寧寧睡得淺,在夜半的時候,被一陣極其輕微的動靜兀地驚醒。

  燭火不知何時熄滅了,透過月光,她見到裴寂的臉。

  她更為熟悉的、屬於少年人雋秀的面龐。

  他把聲音壓得很低:「吵醒你了?」

  寧寧被他順勢抱住,睡意朦朧:「你什麼時候醒過來的?」

  像她之前做過的那樣,裴寂『摸』『摸』她腦袋:「不久前。」

  比起身體,裴寂的記憶要搶先恢復。

  當時寧寧睡著了,失去記憶的他雖然閉著眼,卻並沒有入眠——

  兒時的他從未被人抱著入睡,更何況她的餘音殘留在耳畔,每一剎那都彌足珍貴,裴寂哪裡捨得睡著。

  然後記憶恢復,他感應到體內靈力淌動,暗暗下床褪去衣物,換上了原本的睡袍。

  今日的林林總總,無一不清晰留存於腦海。

  他將那朵花瓣小心翼翼藏在櫃中,忍不住撫『摸』良久,思考如若早些遇見她,人生會變成何等模樣。


  但也幸好,他是在少年時遇見寧寧。

  裴寂不願生活在她的庇佑之下,他想好好保護她。

  寧寧只說對了一半。

  他哪怕擁有凌駕於山川湖海的力量,卻永遠會心甘情願地,屈服於她的溫柔。

  「寧寧。」

  他嗓音里殘留著不久前喑啞的哭腔,原是清冽乾淨的聲線,此時竟多了幾分撒嬌般的綿軟之意,低低呢喃:「好喜歡你。」

  「早就知道了。」

  裴寂說話時胸腔微微震,哪怕是最為微小的顫動,也能被寧寧清晰感知。

  她睡意漸濃,開玩笑地低語:「怎麼,難道你今天才發現格外喜歡我?」

  「不是。」

  裴寂垂頭,身子後退一些,讓自己能看見寧寧的面龐。

  亘久沉寂的夜『色』里,她的眸子像在發光。

  「每天都喜歡你。」

  他將唇貼在她額頭,輕柔緩慢地下移。冬夜寒冷幽暗,薄唇上的溫度途經她皮膚,那道觸感便顯得格外真實且濃烈。

  熱氣最終覆上少女的唇。

  裴寂力道很輕,有意地觸碰再移開,如同春日纏綿的細雨,淅淅瀝瀝,惹人心癢。

  他的語氣里,不知何時多出幾分不可言說的欲意:「今晚不同。」

  春雨驟急,重重下落。

  紛『亂』的呼吸彼此交纏,分不清來源於彼此哪一方。裴寂聽見夜裡響起的綿長呼吸,懷裡的寧寧抓緊他衣襟。

  他已經快要遏制不住那股洶湧的念頭。

  想要親近她,想要親吻她,想要將這份心悅告訴她,類似於這樣的想法太多太多,快要從胸腔里滿滿地溢出來。

  待一吻畢,寧寧已是面『色』緋紅。

  她已經漸漸習慣親吻,雖然還是會心跳加速,但總歸不會像曾經那樣緊張到不敢動彈,正暗自調整呼吸,想問問他今夜有什麼不一樣,忽然聽見裴寂微微喘著氣,喚了聲「寧寧」。

  他很喜歡叫她的名字,兩個簡簡單單的疊音,念起來總帶著點兒溫順鼻音。

  裴寂一下一下親在她的額頭,許是覺得接下來的這句心裡話直白到近乎於輕浮,用了劍修特有的、嚴肅且一本正經的口吻:「今晚……情難自禁。」

  他不知想起什麼,動作突然一頓。

  月『色』下,少年頰邊浮起綺麗的紅。

  裴寂勾了嘴角,從喉嚨里發出低低的、噙了笑的氣音,輕輕抿了抿寧寧唇珠,擦著她的唇瓣,啞聲開口。

  他說:「姐姐。」

  寧寧:……

  這到底是誰在占誰的便宜。

  耳朵和血『液』重重炸開,寧寧很沒骨氣地蜷起腳趾,快被自己臉上的熱氣燙到熔化。


關閉
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