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婕原本的意思是,她自己回去奔喪,讓肖堯和郁璐穎繼續去塘山溫泉玩,不然浪費了買好的票是其次,壞了兩個人的心情更讓她過意不去,但是郁璐穎毫不猶豫地拒絕了。新⑥⑨書吧→
兩個人發生了小小的爭執,接著郁璐穎乾脆說:「姐,我愛說實話,跟他一起去溫泉私湯,就我自己一個人,我肯定清白不保。」
「不是,我在你眼裡到底是什麼人啊?」肖堯趕緊說:「這溫泉我也沒心情去了,這種時候我肯定是要陪著你的。」
「你怎麼陪我啊,」沈婕摸了摸自己的眼角,強顏歡笑道:「我總不能把你也帶回去吧?這種時候,我總不能還給我爸上眼藥吧?」
肖堯無言以對,只能是默默點了點頭。
三小隻下了車,攔了個車打道回府,回了魔都以後便直奔沈婕祖母的住所。
這地方肖堯以前沒來過,沈婕原本的意思是,肖堯和郁璐穎就別下車,直接回去——肖堯卻堅持結了車錢,帶郁璐穎一起陪沈婕下了車。
三小隻站在馬路牙子上,眼看著計程車揚長而去。
一陣寒風吹過,旋起了路邊寥寥的枯葉,肖堯不禁打了個哆唆。
事情發生得太快太突然,以至於肖堯到現在都還缺乏真實感。
在這段日子裡,他有無數次想像過沈婕有一天離開是怎麼樣的。
他知道這一天遲早會到來,卻下意識地躲避這一天的到來。
的可能性。
就像很多人面對死亡時的態度一樣。
肖堯有一種強烈的,沒來由的預感,覺得沈婕這一走就回不來了。
這種強烈的不安讓他沒有辦法瀟灑地離開,抑或是放任沈婕離開。
可是沈婕家裡出了這種事,他能怎麼辦?不讓沈婕走?非要跟著去?
那就未免太不懂事了。
不僅如此,他甚至無法對沈婕袒露自己的擔心和焦慮。
那樣就太像一個撒嬌的小孩子了。
可是現在,毫無疑問的,沈婕需要的是一個男子漢可以依靠的肩膀,而不是一個缺乏安全感,只會抱腿哭的小孩子。
所以肖堯就算撐不出男子漢的架子,也不能放小孩子出來。
因此,他只是雙手拉著沈婕的雙手,一句話也沒有說。
郁燈泡站在一旁,看看這個,看看那個,約莫半分鐘的時間,三個人誰也沒有說話。
然後,肖堯伸手把沈婕攬在了他的懷裡。
雖然望著她時已經不會再有怦然心動的感覺,可是這夫妻的情分、親情還是在的。
肖堯沒辦法不感到不舍。
雖然他什麼也沒有說,沈婕還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捕捉到了他的焦慮。
「狗子,你放心吧,我處理完很快就會回來的。」沈婕告訴肖堯。
「嗯。」肖堯點點頭。
「就算我爸不讓我回來住,」沈婕想了想,又略微欠缺底氣地補充道:「我也會……也會……一直一直跟你在一起的。」
「嗯,」肖堯說:「我能把你救出來一次,就能把你救出來第二次。」
「我相信你。」沈婕的指甲緊緊扒拉著肖堯的後背,在他的臉龐上啄了一下。
沈婕如此清晰明確的表態,多多少少驅散了肖堯心中的焦慮。
他故作瀟灑地主動鬆開了沈婕:「行了,別耽擱了,去吧。替我向咱奶奶問……」
轉念一想,這是問不了好了:」向你爸爸……唉,算了。」
「行了啊。」沈婕揚起右手,捏了捏肖堯的肉幫子。
……
「去呀。」肖堯催促道。
「那,我真走了啊。」沈婕沖肖堯比了個「打電話」的手勢,然後又沖郁璐穎揮了揮手:「傻妹。」
郁璐穎猶豫了一下,上前和沈婕簡單擁抱了一下。
沈婕走進那片鬱鬱蔥蔥的小區之前,一共沖肖堯回了三次頭。
最後一次回頭的時候,耀眼的陽光射在女孩的臉上,讓肖堯沒能看清她的臉。
雖然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是肖堯能感覺到她的悲傷。
少年的心隔空被扯了一下,很痛。
兩個人回到家裡,天韻和奶奶都不在家,兩個人對著空蕩蕩的臥室發了十幾秒呆。
「早知道還是去泡溫泉好了。」郁璐穎走到肖堯的床邊坐下,小小的粉拳輕輕敲著自己大腿的外側。
「你不擔心你的清白了?」肖堯說。
郁璐穎看了他一眼。
「還是別了吧。」肖堯苦笑道:「沈婕出了事情,我哪還有心思玩。」
郁璐穎又看了他一眼,然後說:「我回房間去了。」
她一邊說著,一邊站起身來,抬腿就往沈天韻的房間走,那理直氣壯的勁兒,好像那是她自己的房間一樣。
「欸,欸,」肖堯叫住了她:「別走呀?」
「又幹什麼呀?」郁璐穎沒有回頭,一隻手搭在衣櫥的門把手上。
「就……」肖堯吞吞吐吐道:「咱倆一起把作業寫了唄。」
肖堯奶奶家的空調製熱效果並不好,這些日子有閒錢的時候也沒想起來過換,現在兩小隻凍得冷呱呱,握筆的手都有些凍僵,郁璐穎有心拉肖堯進天韻的房間取暖,但看到他一直在拿手機收發消息,知道他是在和沈婕保持聯繫,也就沒說什麼,只是自己默默地又加了一層並不怎麼性感的厚毛線襪。
自從和沈婕分別以後,肖堯與她的聯繫就沒有斷過,這讓少年放心了不少。興許是忙於處理母親的後事,反正沈鴻生暫時沒有再對女兒使用暴力,也沒有限制她的通訊自由和行動自由。
For now.
沈婕的奶奶其實是周五去世的,不知為何沈鴻生一直等到周六上午才通知到她。
星期天晚上沈婕給肖堯打電話,問他想不想去參加奶奶的追悼會。
當時肖堯正在吸沈婕的貓,一邊用手指頭點著貓頭,嘴裡說著沒營養的屁話:「你這隻小貓咪,你的主人現在回家去了,你知不知道,現在只有我會照顧你了……」
這時候沈婕的電話打進來了,這時已經是晚上11點多了,肖堯卻精神一振。
「餵~老婆~」肖堯接起了電話。
「追悼會明天上午十點,」沈婕沒有和他寒暄,而是直奔主題,少女的聲音裡帶著一絲疲憊:「你——你要不要來?就是得跟學校再請個假。」
「來啊,來,」肖堯不假思索地答應道:「你爸不會現場活剝了我吧?」
「我跟他說過了,」沈婕言簡意賅地告訴肖堯:「他同意的。」
「啊,」肖堯說:「你是不是勸了他很久?」
所以才會這麼晚才來通知我。
「也還好吧。」沈婕說。
肖堯當然明白被允許參加追悼會意味著什麼,他不會錯過這樣的機會。
「你也別太勉強,畢竟……學校里……還是優先吧,」沈婕有些遲疑地說:「而且你得問問人家傻妹的意見,畢竟她也要請假的,別再自作主張了,還有……」
2004年11月29日,星期一,肖堯攜郁璐穎共同參加沈婕奶奶的追悼會。
還是那個地點那條街——龍華。
當年,呃,當月一起前來歡送——不是,送別宋海建老師的情形還歷歷在目,沒想到這麼快,又再次站在了這奈何橋的前面。
今天的氣溫非常低,連路上的淺水窪都蒙上了一層若有若無的冰,踩上去就是嘎吱的一聲。
肖堯本想穿他那件學校發的冬季校服大襖子,最終還是選擇了一套比較正式的西服,將自己打扮得人模狗樣。
這套衣服還是沈婕給他買的。
然後,在龍華的大門口,西裝就已經被晨風吹透,只得跺腳搓手,兩手擁抱住自己,然後垂下腰。
郁璐穎自然也是凍得不輕,但她卻強打精神維持著禮儀的風度。
她今天穿的也是一身黑的正裝,沒有戴帽子也沒有戴手套。
褲襪與她的長裙一樣,是純黑不透明的,這種顏色不僅讓她的小腿看起來更加修長,而且使她整個人顯得典雅而肅穆。
郁璐穎的臉色不太好,事實上,臨出門之前,她還無緣無故對肖堯發了脾氣,大意是不想跟學校請假,不想來參加這個追悼會,不想做肖堯的自走公文包,總之就是無理取鬧,鬧完了以後還是跟肖堯道了歉,精心打扮陪著他出了門。
「到了?」沈婕的消息從肖堯的手機上傳來。
「到了。」肖堯回復。
緊接著,沈婕傳來了追悼會舉行的場館名字。
龍華殯儀館的大門兩旁是兩個巨大的花壇,裡面種著鮮花和綠植。昨夜剛下過雨,地面還是濕的,空氣中飄蕩著的泥土氣息,在這個地方給人感覺十分陌生。
肖堯一邊在柏油地面上走著,一邊凝望著綠化帶上所種植的青松。
這種高大的樹木主幹蒼勁而枝葉淡雅,他很喜歡。
與宋海建樸素的追悼會不同,沈家祖母的告別儀式在中央大廳內舉行,裡面的空間很大,光線亮堂,布置也最為莊嚴。
看不到神父牧師或是和尚道士,這房間是豎著的,比聖心堂的聖堂空間更大,裡面聚著最少有幾百號人,看穿著做派,多是社會名流商業精英上層人士,正在兩三人成堆,洽談著什麼。
見到這一幕,肖堯慶幸自己穿了最體面的行頭,同時他也為禮堂大廳里開得很足的暖氣而歡欣踴躍。
「肖堯!」就在肖堯伸著脖子四處找人的時候,那熟悉又靈動的嗓音已經從大廳的那頭傳來了。
肖堯轉過頭去,看到那個熟悉的倩影,下意識朝她奔走了幾步,擔心郁璐穎跟不上,又停下腳步來。
此時,沈婕已經奔到自己面前了。
這女孩頭上戴著一朵黃色的菊花,著一身黑,左手臂戴著一塊嵌有小塊紅布的大塊黑布,眼圈紅紅的,還對自己露著微笑。
肖堯也對她微笑了一下,伸手就要去抱,手剛伸出去一半又覺得場合不合適,縮了回來。
「嗨。」沈婕說。
「嗨。」肖堯撓了撓自己的後腦勺。
搞什麼啊,才兩天沒見,怎麼就搞得這麼生分尷尬起來?
接著,沈婕又和郁璐穎彼此寒暄招呼了起來,接著給了肖堯一塊帶回形針的紅黑布頭,說自己還有事兒,便離開了。
肖堯手捧著這塊鑲嵌著小塊紅布的大塊黑布,感覺自己捧著的是和沈婕的結婚證。
「要我幫你嗎?」郁璐穎伸頭來問。
「不用,不用,我自己會戴。」
將黑布用回形針別在西裝袖子的外面以後,眼見追悼會還有好一會兒才開始,肖堯遂帶著郁璐穎在整個大廳的邊緣轉了一大圈。
空氣中瀰漫著一陣若有若無的輕音樂旋律伴隨男聲輕盈的合唱,讓肖堯聽得很是舒服。
一開始他以為是有人在彈鋼琴,但是找了半天也沒能在追思大廳里找到琴,遑論男聲合唱團,這才意識到,這大概是在放CD。
這個旋律有些熟悉,側耳細聽了七、八秒鐘以後,肖堯反應過來此乃《寂靜之聲(The Sound of Silence)》。
聽說在甘迺迪的葬禮上,放的就是這首歌。
歌詞自然是英文的,但憑藉郁璐穎的詞彙量與聽力,肖堯居然大概能夠聽出歌詞的大意。
「你好,黑暗,我的老朋友;
我又來和你交談。
因為有一種幻覺正悄悄地向我襲來;
在我熟睡的時候留下了它的種子。
這種幻覺,
在我的腦海里生根發芽,
纏繞著我。
伴隨著寂靜的聲音。
在不安的夢境中我獨自行走,
狹窄的鵝卵石街道,
在路燈的光環照耀下,
我豎起衣領,抵禦嚴寒與潮濕,
一道耀眼的霓虹燈光,刺入了我的雙眼,
劃破夜空,觸摸著寂靜的聲音,
在炫目的燈光下,
我看見成千上萬的人……」
在炫目的燈光下,肖堯在花圈輓聯隊列中很靠前的位置找到了沈婕的名字。
那白色的輓聯上書寫著「松柏風凋,揮淚含悲」,底下的小字落款是孫女/孫女婿沈婕/肖堯敬輓。
肖堯心念一動,倒吸一口涼氣,下意識上前一步。
揉眼睛。
再揉。
然後伸手在「孫女婿」和「肖堯」五個字上摩挲。
是沈鴻生沒有仔細看,被她混進來了,還是……還是……
不可能,這玩意兒既然能夠放進這大廳來,還在這麼靠前的位置……大概率是一種默認。
雖然這個場合極為不合適,可是肖堯控制不住內心的喜悅。
壓在心裡幾個月的大石頭如此輕而易舉地自己泄了下來,怎能不叫人,不叫人……
肖堯抬頭看到郁璐穎一臉不屑的表情,連眼角和嘴唇都往下耷拉了下來,忙收起嘴角的笑意,上前去伸手擼郁璐穎哄她。
手剛伸出去到一半,郁璐穎一偏頭閃開了,肖堯剛要伸手再擼,少女卻伸手指了指少年的身後。
肖堯小心翼翼地回過頭去,然後是回身。
好像電影裡一般,面前的人群自動分出了一條道,如同被梅瑟所分開的紅海。
在紅海的盡頭,不出意外正是今天的喪主——夾著雪茄,穿著一身黑色西裝的沈鴻生。
此時此刻,他正在與另一個男人攀談。
這男人比沈鴻生高半個頭,身材勻稱,身上是藏藍色中山裝黑西褲黑皮鞋,40來歲模樣,氣質沉穩,神色嚴肅,卻依然遮不住眉眼間的俊朗。
肖堯雖然從未見過他,但卻莫名覺得有些眼熟。
為什麼會覺得眼熟呢?真的從來沒見過嗎?……肖堯想。
沈婕就站在沈鴻生邊上,挽著父親的胳膊,而後者則推著少女的後背,將她推到那男子面前。
她好像不怎麼情願地給那男子淺淺鞠了一躬。
那男子微笑了一下,搖頭,擺手,嘴裡說了兩聲什麼,走開了。
緊接著,沈鴻生帶著沈婕朝肖堯走來。
確切地說,是朝著肖堯所在的方向走來。
他的眼睛並沒有看肖堯,好像完全沒有認出他一樣,卻挨著個和前來參加葬禮的賓客握手、寒暄。
最終走到了肖堯的面前,深邃地看了他一眼。
肖堯的心揪緊了。
「未……叔叔。」肖堯喊道。
之所以喊他「魏叔叔」,是因為本想學著電影裡的樣子喊「未來岳父」,在這種場合下當著這麼多賓客的面,最終還是採取了保守叫法。
沈鴻生的臉上掛著似笑非笑的表情,眯著眼睛打量了肖堯一秒半,用力吸了一口雪茄,把霧輕輕地吐到了肖堯臉上。
肖堯:「……」
郁璐穎:「……」
沈婕:「……」
就在肖堯不知如何下台之際,沈鴻生伸出他那寬大的手掌,在肖堯左臂的孝布上拍了拍。
他用的力氣不怎麼大,但是如果是在武俠小說中,肖堯一定覺得他這一掌使上了內力。
「你胖了。」沈鴻生說。
「什麼?」肖堯驚道。
沈鴻生說完這三個字,沒有再開口,只是呵呵笑著又拍了那塊孝布兩下,帶著沈婕準備去招呼下一位。
「沈婕。」肖堯輕輕喊了她一下。
沈婕微微吐了吐舌頭,一手挽著父親的胳膊,另一手揮舞了一個HI。
……
等到沈氏父女的背影遠去以後,肖堯才問郁璐穎:「怎麼沒看見那姓羅的呢?」
「我怎麼知道。」郁璐穎說。
「我真的胖了嗎?」肖堯說。
「你自己沒點數嗎?」郁璐穎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用故作驚奇的口吻回答道。
「我居然真的胖了。」肖堯說。
……
<center>
</center>
追悼會正式開始以後,肖堯又見到了沈婕——事實上,他被安排站在沈婕旁邊。
第一排站的是沈鴻生,還有數位肖堯所不認識的大人,推測是沈鴻生的弟兄姐妹們。
第二排站的就是肖堯、沈婕和另外一些半大孩子了。
「這些都是你的……」肖堯和沈婕咬著耳朵。
「我的堂哥表姐們,你現在還不用認識。」沈婕小聲回答他。
為什麼不用認識?
「你後媽人呢?」肖堯問。
「人家有喜了。」沈婕說。
「有喜?……懷孕跟這有什麼關係?」肖堯莫名其妙地問道。
沈婕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後拍了他一下,沒有說話,言下之意是叫他別問了。
肖堯左邊站著的小胖子沖小倆口擠眉弄眼——那小胖子西服胸前的口袋裡像是插著一束雞毛——肖堯沖他小小揮手,沈婕則朝他揚了揚小小而又粉嫩的拳頭。
小胖子左邊站著一個大學生模樣的女人,正哭得傷心。
郁璐穎作為無關路人甲擠在中後排人群里,伸著脖子看熱鬧——為了站在肖堯五米以內,她站得還是有些靠前了,好在也沒有人管她。
追悼會按部就班地舉行,也沒有什麼值得特別記述的。
三鞠躬,奏哀樂,默哀一分鐘,接著是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瘦猴——老紡織廠單位領導致悼詞。
輪到沈鴻生作為家屬代表致悼詞的時候,沈婕和小胖都開始哭。前者緊抓著肖堯的西服袖子,肖堯聽著那上氣不接下氣的啜泣聲,一邊徒勞地在兜里翻紙巾,一邊更加徒勞地試圖擠出兩三滴鱷魚的眼淚。
但遺憾的是,他連把眼眶浸濕都無法做到。
肖堯開始努力回憶起自己這十六年人生的各個悲慘時刻,可到頭來還是沒能成功,大庭廣眾之下又不好去摳喉嚨催淚,只得暗暗懊惱為什麼與自己共生的人不是沈婕。
這樣,我就可以傳遞她的悲傷情緒了吧,肖堯想。
最後遺體告別的時候,肖堯陪著磕了幾個頭,跟在沈鴻生等人的身後,與沈婕的表兄弟姐妹們一起送逝者去火化。
跟在棺材後面走了幾步,肖堯心中一驚,暗道不妙,回頭一望,見郁璐穎已經從人群中竄了出來,快步走進二三代家屬的隊伍里,低頭混跡於其中,遂暗暗地鬆了一口氣,同樣低頭疾步前行,心中暗暗祈禱別出什麼岔子。
「哎,哎,家屬送行——」這聲音很快被甩在了身後。
肖堯任憑沈婕挽著自己的胳膊,靠在他身上,眼睜睜地看著老人的棺槨消失在鐵柵門後房間的拐角。
沈婕已經靠在他的身上,哭成了淚人。
在朝追思大廳往回走的路上,殯儀館工作人員鄭重其事地囑咐眾人,切莫回頭。
這種本土迷信不知道起源於哪個時期,但是讓肖堯想到了《創世紀》里的一段記載。
羅特一家從罪惡之城索多瑪出來,天使囑咐他們千萬不要回頭看。
這類故事裡總有那麼個把不聽話的,羅特的妻子回頭觀看烈焰焚燒中的索多瑪,立即變為了鹽柱。
正思量到此處時,卻見沈婕面帶淚痕地轉過了臉,朝後看。
肖堯大為驚駭,伸出兩手捧住她的臉,給她扭了回去——手法看起來像在殺人。
所幸,什麼事都沒有發生,沈婕沒有變為鹽柱,脖子也沒有受傷。
按照習俗,送葬隊伍要去跨火盆,然後去吃白飯。
郁璐穎拉著肖堯繞過火盆,沒有去跨,直接快進到了人民群眾最喜聞樂見的環節——吃席。
肖堯坐小孩那桌——郁璐穎也在同一桌,這一桌都是沈婕的表親堂親,他們彼此都很熟絡,肖堯二人卻是一個也不認識,因此場面有點尷尬,不過也沒人多說什麼。
菜非常好,席間的氣氛也較為輕鬆明快,肖堯吃得很開心,也喝了不少(果粒橙和椰汁)。
他忽然意識到這一桌席定然價格不菲,隨即想到自己還沒隨帛金,便「哎呀」了一聲。
沈婕先前哭花了妝,這會兒剛洗好臉回來:「怎麼啦怎麼啦?」
肖堯和她咬著耳朵,她說:「沒事,你不用。」
「我不用嗎?」肖堯說。
如前所述,這一桌都是第三代親屬,最大的也才剛上大學,最小的才上小學。堂表親們彼此之間也都熟悉,對於忽然冒出來的肖堯、郁璐穎二人組自然是充滿了好奇,尤其是對肖堯同學。
一部分人已經看到了輓聯上的「孫女婿」字樣,大多數人也都聽聞了肖堯和沈婕之間「可歌可泣的傳奇愛情故事」,都在很興奮地問這問那,八卦。
沈婕悄聲囑咐肖堯不要亂說話,自己從容應付著這些八卦,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席間,肖堯和那個追悼會上站在邊上的,上初中的小胖子相談甚歡——這傢伙是沈婕的其中一個表弟,資深電腦高手兼骨灰級遊戲玩家,跟肖堯吹噓他家裡的電腦配置,以及收藏的正版街機機台,把肖堯聽得一愣一愣的,心嚮往之。
飯吃的差不多的時候,肖堯問表弟要QQ號碼,正拿手機記了一半的時候,卻忽然被沈婕劈手抽走。
「咩?」肖堯說。
「你要寧寧的聯繫方式啊?」沈婕說:「回頭我發給你不就完了唄。」
「哦,行啊。」肖堯說。
沈婕把肖堯和郁璐穎送到酒樓的樓下:「我就送你倆到這了,還得上去招呼他們。」
郁璐穎和沈婕客客氣氣地道了別,肖堯卻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挪不開腳步。
「回去吧,回吧,」沈婕微微笑著,伸手撫摸肖堯的臉龐:「電話再聯繫。」
「你什麼時候回家?」肖堯脫口而出,問出了這個自己都知道不會有答案的問題。
沈婕沉默不語,露出一個有些無奈的表情。
肖堯伸手把女孩攬進懷裡。
沈婕把自己的雙手放在肖堯的腰上,溫柔地勸慰道:「好啦,好啦,這這麼多人呢。」
肖堯和郁璐穎一邊沿著上街沿行走,一邊尋找著一輛「差頭」。
郁璐穎鬱鬱寡歡,肖堯悵然若失,一時間,兩個人誰也沒有說話。
「冷嗎?」然後,肖堯這麼說。
「還好。」郁璐穎伸出右手撫摸了一下自己的左上臂。
「明天軍訓的事情怎麼辦?」肖堯躊躇著問:「讓奶奶去請病假?」
「我這邊,得讓我媽媽請假才行吧?」郁璐穎一邊說著,一邊摸出了自己的手機:「雖然兩個人又同時病倒的話……」
「管伊呢,」肖堯說:「反正已經不會再有人說我們閒話了,不是嗎?」
郁璐穎輕輕點頭,剛要撥給郁麗華,郁麗華的電話卻已經率先打過來了。
「儂要死了?」儘管郁璐穎沒開免提,肖堯還是聽得到聽筒那邊的咋巴咋巴:「林老師說你今天沒去上學!」
「我請了假的!」郁璐穎說。
「誰給你請的假,我才是監護人哎,我怎麼不知道?!」郁麗華怒氣沖沖道:「你們倆個不上學,又上哪玩去了?」
「沈婕的奶奶去世了,他要去參加追悼會,」郁璐穎實話實說:「我只好陪他去。」
電話那頭傳來了短暫的沉默。
「喂,姆媽?」郁璐穎說:「哎呀!」
「怎麼了?」肖堯連忙問。
「怎麼了?」郁麗華也連忙問。
「沒事沒事,」郁璐穎對著聽筒說:「一腳踩水塘里了。」
郁璐穎又簡單地和她媽講了幾句,掛斷了電話,一手扶著肖堯的肩膀,一手脫下黑色的小皮鞋,往外倒裡面的水。
說是「水塘」,其實只是一個稍深一些的小水窪,上面覆著一層薄冰,頗具有迷惑性。
郁璐穎光顧著應付郁麗華,沒有注意到,一腳踩了上去,前半隻腳都插進了冰水裡。
她感到一股寒意透過濕透的襪子傳遍了自己的腳掌,秀眉微蹙。
濕襪子貼合著她修長的腳型,黑色冬季厚黑絲細膩而又光滑,完美地勾勒出少女的小腳丫。
前半個腳掌濕漉漉的,格外顯得黑亮,好像還反射著自然的光。一層薄薄的水膜覆蓋貼合在濕透的襪子上,看起來漂亮極了——水滴順著絲襪的紋理匯聚到她的襪頭,從足尖滴滴墜落,重新返回「水塘」的懷抱,而後半個腳掌卻是明顯的乾燥,與濕潤的部分形成鮮明的對比,呈現出一道天然的分界線。
襪子吸濕後的觸感讓郁璐穎感到一絲涼意,事實上,這種氣溫下接觸冰水,讓她很快就麻了。
少女一邊倒著皮鞋裡的水,一邊抿緊嘴唇,輕輕晃動著腳趾,好像在感受著襪子與水分之間的摩擦。
下意識地,她的五根玉趾併攏在一起,卻又不時蜷曲伸展——這個動作加速了水滴從襪尖的墜落,也讓腳趾處的襪子呈現出數道更明顯的褶皺,好像在誘惑著誰。
郁璐穎知道,身邊的少年正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的腳,他的眼神中似乎燃燒著某種熾熱的欲望,令她的心跳加速。
然後,這肖堯便蹲下身來,用力一把將郁璐穎的腳重新按進冰冷刺骨的「水塘」里。
少女瞬間勃然大怒。
饒是她清楚地知曉對方的xp,這冰天「雪」地的這樣自說自話,也未免太不尊重女生了。
「欸儂十三點啊儂?」郁璐穎帶著些許怒氣,一巴掌拍到肖堯的臉蛋上,只使了三成力。
肖堯:「……」
郁璐穎:「……」
兩個人呆若木雞地對望了一秒半。
郁璐穎一下子就意識到了,自己的臉上一點都不疼。
肖堯猶猶豫豫地抬起手,輕輕地「還手」。
「果然……」少年喃喃地說。
郁璐穎也一下子明白了他方才為什麼要把自己的腳按進冰水裡。
然後,兩個人開始在大馬路上瘋狂地用雙手互錘對方的胳膊。
「別,別別別別,」肖堯喘著粗氣說:「疼,疼,疼。輪流來。」
稍加測試之後,兩個人便認清了這個鐵一般的事實。
共生,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開什麼玩笑?」
——分割線——
回家的路上,肖堯一直在瘋狂地打沈婕的電話,可一直都是漫長的嘟聲後,響起「對不起,您所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請稍後再撥。」
郁璐穎坐在計程車的後排,腳趾頭先前還能感覺到皮鞋裡的冰渣,後來乾脆麻木到失去知覺,見肖堯連表面的關心工作也沒有,只是跟沒頭蒼蠅一樣給沈婕打著電話,自是內心獨自氣惱。
她在心裏面把肖堯大罵了一萬遍,不過肖堯聽不到,倒也省事。
肖堯見沈婕不接電話,索性讓司機停車調頭,往吃席的那個酒樓開,剛過沒兩個紅綠燈,沈婕卻終於恢復了聯繫——她主動回了電話過來。
「怎麼啦怎麼啦?這一會兒功夫沒看,又幾十個未接來電!」沈婕的口氣里,寵溺帶著責備。
「你在哪?」肖堯焦急地問:「你沒事吧?」
「我能有什麼事啊?」沈婕莫名其妙道:「我還在酒店裡呢,我們剛要走——哎,來了來了!我先不跟你說了,回去再打給你,啊?」
肖堯把那句「我還以為你不要我了呢」咽下肚去,脫口而出:「共生沒有了!」
「好的好的,等我回去再——什麼?」沈婕驚道:「什麼沒有了?」
「共生!」肖堯說:「共生沒有了!」
「啊?!」
——分割線——
次日清晨,肖堯和郁璐穎老老實實地去學校報導、集合,坐上了前往「東方紅洲」參加「學軍」的大巴。
軍訓的日子自是苦不堪言,又無聊透頂,天氣又冷,沒多少正面體驗可言。
好在,主辦方還不算徹底給他們上強度,因此在每天收隊之後,肖堯還有力氣牽著郁璐穎的小手,在東方紅洲的湖邊喝著西北風走一走——總算是在「東方紅洲」留下了一丟丟丟的美好記憶。
郁璐穎身穿迷彩裝迷彩褲,褲腳和綠色軍鞋的鞋幫交界處露出兩抹白色的襪子,稍微長長了一些的頭髮披散在脖子的根部,隨著晚風的吹拂而凌亂地飄揚著。她的迷彩服外面披著一件淺色的冬天大衣,臉上沒有表情,肖堯走在她的左側,扭頭凝望少女的側臉,只覺得美不勝收。
時裝到底有什麼意義?只要人長得好看,穿這種整齊劃一不分男女的軍訓裝和綠棉大衣都好看,肖堯想。
一邊這樣想著,一邊情不自禁地湊上去,要親郁璐穎的臉,後者卻眉頭一皺,直接避開了。
「你幹什麼呀……」肖堯說。
「你幹什麼!」郁璐穎呵斥道。
最終還是親到了。
但是被狠狠地嫌棄了。
又一陣強風拂過湖面。
「冷不冷啊?」肖堯問郁璐穎。
「不冷,還好。」郁璐穎說:「有穿著大衣呢。」
「白天冷伐?」肖堯像是在沒話找著話:「白天你又沒穿大衣,我看著你摸爬滾打,心裡可心疼了。」
郁璐穎從秀鼻中發出一聲輕笑:「你心疼我?快得了吧。」
「怎麼就得了?我說的都是實話。」
「你心疼我你就把我的腳往冰水裡按,」郁璐穎笑道:「你心疼我,我的腳在鞋裡凍成冰墩墩,你只顧在那一個勁給你老婆打電話,我,你……」
「不是,你,我,我那不是因為……」肖堯一時語塞。
其實,無論是他肖堯,還是郁璐穎,還是沈婕,心裡都很清楚。
如果他們之前的假設沒有錯誤的話。
共生的消失意味著他和沈婕的關係……至少是出了大問題。
如果用歐陽千千的話來說,那就是兩個人之間的紅線,變黑了。
現在,肖堯只能寄希望於,是之前有關共生原理的推測搞錯了。
沈婕當然能夠捕捉到肖堯的此種焦慮,因此這幾天對他格外熱情。
事實上,在軍訓的頭兩日,沈婕的信息與來電頻率,高到了連肖堯都覺得有些生草的地步。
緊接著,他意識到,沈婕如此高頻率地和自己聯繫,並不單單是為了安撫自己的焦慮情緒。
她自己也很焦慮。
她也生怕失去自己,她也生怕自己離開她。
一旦意識到了這一點,肖堯的緊張情緒反而得到了一定的紓解——這很容易理解。
接著,他們便開始擔心,拆散他們的會不會是天災。
或者又是人禍。
「我今天回班級里去上課去了。」軍訓的第三天,沈婕在電話里告訴肖堯:「所以白天消息才變少了。」
「女中啊?」肖堯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蠻好,蠻好。」
說「蠻好」的時候,心頭一陣失落:「那個,啥,同學們沒說你閒話吧?」
「沒~~有,」沈婕說:「她們都風度可好著呢。」
「只可惜了咱們那筆借讀費。」肖堯說。
沈婕發出了兩聲悅耳的乾笑。
「欸,狗子,我問你個事情啊……」少女神秘兮兮地開口道:「我就是隨便問問,你也別往心裡去啊。」
「什麼事啊,你問。」肖堯把手機換了一個耳朵。
「之前我爸爸……」沈婕躊躇了一下,但還是問出口:「我爸爸說他有打電話給你,說他不抓我了,還會每個月把生活費打進我卡里,是真有這事?」
「……是有的。」肖堯艱難地咽了一口唾沫。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呢?」沈婕的語氣相當溫和。
「……我,我還以為我是在做夢。」肖堯是在實話實說,但是這個理由一說出口,自己都覺得自己好像是在侮辱對面的智商:「……我是說,那個電話。」
「噢……」沈婕的語氣聽起來顯然不是太滿意。
也許,潛意識裡,就是怕你回去?肖堯翕動了兩下嘴唇,沒有發出聲音。
「對了,我也有一個事情,」數秒的沉默後,肖堯開口轉移了話題:「想問你好幾天了,一直也沒問。」
「嗯。」沈婕淡淡地應道。
「咱爸,這算,接受和認可我了?」肖堯猶疑著問出了這個問題。
「你說呢?」沈婕反問道。
「你是怎麼做到的?」肖堯問沈婕。
「我和我爸攤牌了,」沈婕爽朗地回答道:「鏡子,未來,女兒,天韻的事情。」
「什麼?」肖堯感到自己的心臟好像被大錘猛擊了一下:「你說啥玩意兒?」(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