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類世界的數據處理工廠,不同於地球工廠中常見的喧囂吵嚷,是極致的靜謐與安寧。
每個在此工作的高維人,都和天上的星星一樣沉默。
他們只負責靜坐在營養艙內,佩戴著聯通設備,貢獻出自己的大腦,作為一樣供廠方運算和篩選的工具。
高維人的大腦構造很奇妙。
和地球人的大腦相比,它們可謂是將高功能性和低使用度這兩種特性巧妙地結合在了一起。
譬如【腦侵】工廠,旨在通過開發食用型大腦,賦予它各項情緒和刺激,在它孕育「成熟」後,高價販售,以滿足高維人的口腹之慾。
這就是食用功能。
譬如元明清所在的數據垃圾處理廠,利用的就是高維人大腦自帶的高效處理能力。
聯通設備會將各種垃圾碎片匯流傳輸入腦,經過功能強大的大腦審閱過後,再分門別類,投入各自的數據垃圾桶。
這就是垃圾分類功能。
工位的名字叫「蜂巢」。
連成片的工位叫「蜂箱」。
現在,元明清就是「蜂巢」中的一員「工蜂」。
在用勝利者的願望、將自己和唐宋的家人從嚴酷的合同條款的泥淖中拉出後,元明清主動向官方申請,獨身前往第三類世界的數據工廠,自願去做了一名低等的數據垃圾分類員。
此時的元明清,也不再是遊戲中那張面孔。
他之前使用的那張臉,認識的人太多,可謂全球知名。
他不好做事,也不好生活。
於是元明清向官方申請了外貌修正,給了自己一張嶄新的人類面孔。
好在這也不違和。
人類的面孔,是高維近來的流行款外設。
《萬有引力》畢竟是風靡全球的遊戲,高·潮迭起,最後的收尾也不失精彩,給大家帶來了極強的新鮮感。
即使遊戲現在已經停服關閉,卻因為這種「急流勇退」感,在高維留下了一片風潮餘韻。
只是遊戲幕後,究竟是不是真正有高維人試圖操控勝負,在高維人的論壇中,仍是眾說紛紜,沒有結果。
這本來就是節目組自己理虧,為防萬無一失,他們在遊戲中塞了預定的冠軍,還多塞了一堆私貨和輔助。
如今,他們如果不主動切斷和地球副本的聯絡,必然有好事者嘗試用精神連接地球一探究竟,看看地球里究竟有沒有「元明清」、「唐宋」這一號人。
恰好,江舫也許了讓高維和地球脫鉤的願望。
所以,節目組最終決定順水推舟,了卻這一樁隱性的麻煩,也好給自己留一些體面。
連接既然一斷,一切便都無從查起。
高維人們熱熱鬧鬧地議論了幾日,便又期待展望起下一場大型遊戲又能整出什麼精彩的花活了。
無人知曉、也無人關心元明清的真正去向。
由於他許的願望中包含了保密條款,因此知道元明清真實身份的人,除了中控系統外,實在寥寥。
就像現在元明清的直系組長,也只曉得,這個年輕人主動要求,要單獨負責了《萬有引力》運行期間某一日的所有數據垃圾。
要知道,高維產生的數據垃圾多得駭人,短短十秒的垃圾,便要花上整整一日去分類處理。
他要了那一天,就等於付出了他的71年。
今日,和元明清坐在同一排「蜂箱」中的工友們和以往一樣,均各百無聊賴。
有人坐著打瞌睡。
有人望著營養艙一角螺絲上的花紋發呆。
有人在心裡盤算今日會有什麼數據餐下發。
只有元明清在高速掠過的圖像、影音垃圾中,一一過篩,認真地尋找著他四散的朋友。
他原先認為,李銀航讓「所有玩家復活」的願望,或許能帶回唐宋。
等元明清回到高維,看到身旁空空的遊戲艙,這點僥倖自然落空。
李銀航的願望,是把所有玩家全部送回地球的體育場。
——高維絕不會給地球留下一個可供研究和參考的高維人的。
既然沒有捷徑可走,那他就老實些吧。
元明清本就清秀瘦削,因為近些日子來格外用功,更是清減了不少。
一日的工作很快了結。
大家經歷了這一天無聊的做工,個個面灰如死,步子都邁不開,殭屍似的拖曳著步伐,整齊地列隊前行。
只有混在隊伍中的元明清眼睛發亮,走路帶風。
這緣由,是他掌心中的三片屬於唐宋的碎片。
他今日收穫頗豐,值得一樂。
元明清心情不壞,左顧右盼時,居然瞧見了一個熟面孔。
值得一提的是,元明清的工友之中,有《萬有引力》的主管,還有導演。
元明清這種工作人員,本來是無緣和導演碰面的。
但他是和元明清同一天來到這裡,還是被人強行送來的。
他在工作人員的控制之下,毫不體面地掙扎喊叫,在斯文盡毀間,把自己的身份出賣了個徹徹底底。
但第三類世界有自己的法則。
在第一類世界養尊處優、擁有一切高階的美食代碼使用權的導演先生終究反抗無果。
從此之後,這位導演先生每天都頂著一張如喪考妣的臉,和他們一起吃著黏黏抓抓的豆糊。
不得不說,元明清看他這張愁雲慘澹的臉,覺得還蠻下飯。
吃過飯後,一群面白唇青、腦內一片空白的「工蜂」又在工頭的帶領下,晃回了休息室。
與其說是休息室,不如說是一間間邋遢窄小的鴿子籠。
在來到休息室樓下後,他們便可以正式解散了。
一批高維人回屋休憩,一夢不醒。
也有一批高維人會前往專門為他們這一類人設計的雜貨店。
他們每日的工分都可以用來兌換廉價的代碼使用權。
這些代碼可以讓他們換到1到3聽廉價的酒類,換到幾個頻道的節目,或者換一個生活在第一、二類世界中吃香喝辣、美人在懷的綺麗夢境。
元明清則是有自己的大事要做。
他哪裡都沒有去,徑直返回了自己的小屋。
小屋只8平方米,方方正正的,只夠擺得下一方置物櫃,一張小床。
而床上躺著一個閉目沉睡的俊秀青年。
……拼齊外貌是最容易的。
難的是要找回他的記憶。
元明清捧著三枚遺落的碎片,經過一系列繁冗的編輯後,終於成功將碎片融入了他的體內。
唐宋似有所感,睫毛微動,緊接著徐徐張開了眼睛。
看到他睜眼,元明清的表情並沒有太多的變化。
這種拼拼湊湊的工作做久了,他早已學會了不再抱著無謂的希冀。
畢竟希望落空的滋味實在不大好受。
他伸手,堂而皇之地逗弄著唐宋的睫毛。
他不像其他的「工蜂」那樣,把工分都花在購買日常的消遣娛樂設備上。
他親手拼湊出來的朋友,就是他最好的玩伴了。
直到唐宋抬起手來,輕輕握住了他的手腕。
元明清心中一悸,試探地發問:「你……還認得我嗎?」
唐宋的目中流露出一絲迷茫,仿佛眼前的人讓他熟悉,又陌生。
元明清自嘲地一哂。
……他就知道,不能抱希……
可在他的嘴角剛剛彎起時,他清晰地聽到唐宋說了一句話:「你是,我的朋友?」
聽到這個回答,元明清身子劇震,興奮無端,一時間情緒失控,死死抱住了唐宋,把自己毫無保留地送到了他的懷裡去。
他的眼尾生出興奮的重重紅暈,什麼話也說不出,只是發狠地擁抱,再擁抱。
他終於找回他來了!
哪怕只是一部分——
可是,接下來事情的發展,徹底失去了元明清的掌控。
他的身體被一陣巨力翻覆,後腦重重磕在了床板上。
此時的元明清已經不是遊戲裡被官方特意優化過數據的優質玩家了。
唐宋的身體素質本就勝過他,他數據碎片中的各項數值也還是遊戲裡的頂尖配置。
無窗的房間本就壓抑,被一個身高一米八多的男人就這樣死死控制在身下,自上而下地逼視,元明清一時間連氣都喘不上來了。
元明清大腦高速運轉,卻是運算無果。
他並不知道自己還給了唐宋什麼樣的記憶。
或許那三片碎片,是他的生殖記憶?
又或許是……
他心下里一片茫然,只覺得這樣的情形似乎不對,但又似乎……
是欠他的。
只是一個猶豫間,情況陡變。
下一秒,元明清發出一陣不可思議的戰慄。
他的臉色剎那歸於蒼白。
可強大的負罪感,先於一切感官,優先控制了他。
元明清雙手死死擒住唐宋衣裳前襟,聲線發顫,嘴角的笑容都沒來得及退卻:「唐宋,你……」
唐宋注視著元明清,不知為何,微微面紅。
他一言不發地撫摸著元明清的鎖骨、眼角、嘴唇,仿佛是在回憶,又仿佛是在用心進行新的記憶。
可他很快發現,元明清抖得厲害,面頰潮紅,一張唇卻是煞白煞白。
他似乎覺出自己這樣的舉動是在趁人之危,眨眨眼睛,有些慌亂地伸手掩住了元明清的眼睛。
此時的唐宋記憶殘缺,意識懵懂,如同初生的獸類。
他一切從心而動,卻也籠統地覺得,自己似乎做了什麼錯事。
於是他急匆匆地掩耳盜鈴。
——你不要看我呀。
這一捂,把元明清的心更捂得軟了下來。
他把自己滲著冷汗的手掌抬起來,輕輕覆蓋在了元明清的指掌上,安慰地輕拍了拍。
不要緊。
不要……擔心。
接下來的一切,便愈發難以控制起來。
就連元明清自己也不記得自己是怎麼熬過來的。
當他無法自控地流下眼淚時,唐宋停下了動作,定定望向他,輕輕吻掉了他的淚水,像是要哄他,不要哭。
元明清的嗓音里透著一絲行將崩潰的顫抖:「你到底,在想什麼?」
他迄今為止所做的一切,都是在贖罪。
他擔心,唐宋現在所做的一切,是因為還在刻骨地仇恨著他。
意識浮沉在混沌間,穩重的元明清依然想要一個清醒的答案。
你……怪我嗎?
怪我當初做了錯誤的決定嗎?
此時,唐宋的腦子裡大半都是空白的,卻有一半的內容都是元明清。
聽他這樣問,唐宋沒頭沒尾地想到了一句話:
「這天氣不好。」
——江舫一槍崩碎了唐宋的膝蓋時,他臥床養傷,傷勢卻因為天氣惡劣每況愈下。
這句話,是元明清為了寬慰他說的。
當時,他身體傷痛難忍,心情自然不好,便沒有理會他。
現在,他終於可以貼在元明清耳邊,耐心地給出了回答:「只要有你在,都是好天氣。」
他感覺身下的人一陣抖顫,什麼話也沒再多說,只是反手攬緊了自己,仿佛在擁抱一件失而復得的珍寶。
唐宋無以為報,只好回以更加熱烈的擁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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