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行轅,就有一個書辦迎過來,恭敬地說:「朝宗先生這麼早就出門巡視了,世子年幼,尚未起床。朱指揮使吩咐過了,小公爺正是長身子的時候,得讓他好好休息,若不是要緊事,就不用去打攪,一切等他起床之後再說。所以,先生若有事回稟,恐怕還得等上半個時辰。」
此刻卯時剛過,北京的天亮得早,若是在江南,現在只怕還是漆黑一片。
侯朝宗很滿意行轅眾人對自己恭敬的態度,客氣地微笑道:「也沒有什麼要緊的事,不外是賑濟災民,發放糧食和被服,以里保為單位清理戶籍,等下去回話也是成的。」
那書辦也算是鎮中聽差六七年的老人,平日裡同侯朝宗也熟,就忍不住問:「朝宗先生,外面的災民安置得如何了?」
侯朝宗已經動了將來入閣的心思,就將往日的名士派頭收起來,客氣地說:「也沒什麼,都是些雜務。」他打算從今日開始不管行轅里的人身份高低不一,都要以和藹待之。特別是這種基層文吏,他們雖然沒什麼本事,也就干寫收收發發,抄抄寫寫的事兒。可畢竟在軍鎮裡這麼多人,鬼之後後面站著什麼大人物,得罪了他們,自己說不定會有什麼麻煩。
又道:「賑濟災民這事其實不外是吃住兩項,外城實在太擠,有不少都是從外地湧來的災民,大冷天的也沒個住處,都凍死人了。外城的宮觀佛寺都已經徵用,用來安置流民。等到過一陣子將戶籍清理完畢,就發給糧食,打發他們回原籍。至於吃,不外是施粥。」
說到這裡,侯朝宗來了興致:「施粥一事,其實早年朝廷也做過,也積累了一些經驗。不外是在設置粥廠,這粥不能太稀,否則吃了不頂事,說不定還要繼續餓死人,但也不能太稠。」
「不能太稠,這又是什麼道理?所謂好人做到底,不外是多抓兩把米的事情。」那個書辦在進揚州鎮之前不過是一個讀過兩年書的童生,江北又是富庶之地,什麼時候聽到過這些事情,一呆,禁不住問。
侯朝宗哈哈一笑:「若是粥大稠,或者索性煮乾飯讓災民吃得飽飽兒的。流民一看咱什麼都不需要干,就能吃飽,幹嘛回家去,索性就留在京城好了。如此一來,災民不但不散,反會越聚越多,三五日還罷,三五月下來,就算咱們君侯有金山銀海也要被他們給吃乾淨了。」
「倒是這個道理。」那書辦越聽越覺得有理,接著道:「如果真那樣,將他們趕走不就結了?」
侯朝宗呵呵一笑:「用兵士驅除,說得容易。城中的流民沒有一萬也有八千,若真那樣,激起了民變又該如何?如此,百姓怨憤,君侯不是吃力不討好嗎?」
那書辦嘆息:「如此看來,我還是幼稚了。聽朝宗先生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書上不也是說,升米恩,斗米仇,人性大抵如此,看來還真不能讓災民吃飽了。」
「確實如此,所謂事行有度,過猶不及。一般來說,所施的粥,以插根筷子不倒為準。如此,既不讓災民吃飽留戀不去,也不至於餓死人。」侯朝宗又道。
「先生說得太對了。」那書辦突然一臉的愁容:「據在下所知,世子這次賑濟災民用的都是軍中的罐頭,就算粥煮得再薄可也是肉湯啊,只怕流民吃上了勁,食髓知味,那就是再也不肯走了。」
「這話說得對,所謂說單純地給災民一口吃的是不成的。」侯朝宗點了點頭,確實,寧鄉軍中的士卒雖然對午餐肉深惡痛絕,可好歹也是肉啊!對於剛開始吃這種玩意兒的人來說,無意是珍饈美味:「其實,歷史上一旦遇到災荒,國家都會以工代賑。所謂不勞動者不得食,要想吃飯,你就得做工。」
「北京城經過這一場兵火,很多地方都燒成了廢墟,需要重建。等到君侯進京,就可以將這些災民集中其實做工。如果有人吃不了這種苦,在領取米糧之後,自然會還鄉。」
書辦忍不住贊道:「朝宗先生高明。」
侯朝宗心中也是得意,如今整個北京城中怕是只有自己正在考慮這些問題,我果然是幹這種事情的料啊!
代天子牧民……不,總統全局,聯絡上下,溝通左右才是我侯方域之長。
說完話,侯朝宗記起自己回行轅來的目的,就問:「張縉彥和謝升二人來沒有?」
張謝二人投效孫天經之後,算是將世子行轅的民政給撐起來了。他們二人索性直接搬到這裡來,想在小公爺面前混個臉熟,無視所有人鄙夷的目光。
果然,那書辦一臉的厭惡:「那兩人正在西廂的小院子裡,呸,兩個漢奸倒是勤快,昨日天沒亮就過來做事,熬到半夜這才在椅子上坐著迷瞪了一夜。這不,卯時沒到又起來了。真是可惡,有他們二人在,那些漢奸在這裡進進出出,看得人直想拔刀將他們通通砍了。」
侯朝宗一笑,只道:「此二人倒是勤於政事。」
那書班憤憤道:「崇禎朝的時候,他們若是也勇於任事,而不是尸位素餐,國家何至於弄到現在這等地步?」
侯朝宗搖頭,心道:勇於用事,說得輕巧。其實,崇禎皇帝不但不是一個昏君,反倒精明得很。他剛一登基,就用雷霆手段拿下了魏忠賢,叫人精神一振。想那魏忠賢黨羽遍及朝野,權勢何等之大,可落到崇禎皇帝手中,卻如三歲小兒,束手就擒。當時,天下人都以為大明朝又要中興了。
可誰想,接下來所發生的一切卻大大地出乎他們的意料,在皇帝的勵精圖治下,國家反一天一天爛下去,最後走到滅亡的邊沿。
倒不像萬曆、天啟等士人口頭的昏君,此兩代君王雖然昏聵,可國家反搞得不錯。
別的且不說了,在侯朝宗看來,國家之所以變成後來那樣,崇禎皇帝的性格是主要原因——沒擔待。
是的,當初國內糜爛,李闖橫掃整個北方。這個時候,朝廷首先要做的事情是消滅國內的流寇,這才是心腹大患。至於遼東建奴,當年的黃台吉和建州上層並沒有入主中原的想法,他們僅僅滿足於每年秋天來關內搶劫一些越冬的物資。
按照君侯的說法,當時的建奴不錯是次要矛盾,而國內流寇是主要矛盾。
攘外必先安內。
其實,崇禎皇帝當時也不傻,也想過要和建奴和談,為此他甚至派出兵部尚書陳新甲和建州接觸。可這事不知道怎麼走漏了風聲被百官知道了,於是,朝中官員們群起攻之。
按說,如果換成明朝任何一代君王,遇到這種事情,都會一肩將這個責任擔了,乾綱獨段,命人主持和議。可崇禎皇帝偏偏想要個好名聲,竟將陳新甲逮捕下獄,斬首示眾。
如此,明清和議自然再無可能。最大的問題是,百官已經看出崇禎是一個沒有擔待和責任感之人,特別是那些有意振作的官員,對皇帝也徹底絕望了。如此,官場風氣為止一壞,所有的人都是得過且過,再沒有想要做出些什麼事情的心思——所謂做多錯多,還不如不做。一旦做錯,你說不定就會被成陳新甲成為皇帝的替罪羊,到菜市口走上一遭。
這其中,以謝升他們為代表,代表著崇禎朝那群以相互攻擊獲取名聲為樂,混天度日的官僚。
勇於任事,那是什麼?取死之道也,君子不為。
當然,這話侯朝宗是不可能同這個書辦講的。
對於招攬這群降官,侯朝宗是有自己的心思的。他想立功,想入閣,想在未來的新朝朝廷上占有一席之地,就不得不拉起一批官員以壯聲勢。
謝升他們好歹也是自己的父輩,大家都是讀書人,真論起來都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將來在朝廷上自然會守望相助。
不過,除了張縉彥,其他的幾個老朽侯朝宗還是非常看不起了,也沒指望他們將來能做成什麼事情。也就是讓他們湊個人數,否則,將來君侯入京,前來迎接王師的都是阿貓阿狗三五隻,君侯顏面何存?
卻不想聽書辦書這幾人這兩日如此勤勉,確實是出乎他的意料。
侯朝宗笑了笑,一拱手:「我去看看。」
就朝謝升他們做事的那間院子走去。
剛進院子,還沒進屋,就聽到裡面「砰」的一聲,似乎是有人在拍桌子。
然後傳來謝升憤怒的叫聲:「張濂源,你這是在搞什麼名堂,你這是想要激起民變嗎?」
張濂源就是張縉彥,號坦公。
如今,降官們所設的這個臨時機構主要是負責安撫城中的百姓和賑濟流民。這個機構世子掛了個名字為住,張縉彥、謝升為輔。當然,謝升老朽,一切日常事午都是張縉彥決策,其他降官負責實施。
謝升是個怯懦的小老頭,能力有限,一旦張縉彥做了決定,他都照例點頭。想不到今天卻拍了桌子,也不知道是什麼事情讓他如此光火。
侯朝宗心中好奇,也不急著進屋,就站在窗戶外側耳聆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