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前世成為醫修了嗎？」
這個問題，像皮膚下的一根木刺，雖不覺得疼，但看到它，仍會感到不舒服。
趙羲和停頓了兩分鐘，目光漸漸凝滯。
她似乎陷入了回憶，遠山雲霧一樣的秀眉向眉心微攏，壓著眼，瞳孔黑沉沉的，藏著許多複雜又悲傷的情緒。
她的眉眼下垂，嘴角卻上揚，像是不得不笑，又像是萬般無奈地強笑。
「我早就死了，而且，就算我活著也不可能成為醫生。」說著，她整個人的精神都懈了下來，「媽媽不同意我做醫生，她認為那樣太辛苦，太危險，要面對太多生離死別和殘忍的境況，她不希望我步入那個行業。」
鳳清華心一緊，想要抱抱她安慰她，可他已失去了那樣的資格。
這是他自作自受。
於是他克制地握緊她的雙手：「為什麼？你從不會為了別人違背自己的意願。」
趙羲和自嘲地搖頭：「不，我永遠不會違逆她，我愛她，畏懼她，又恨她，還虧欠她。有時我們站在一條線上，有時我們像水與火，我知道她比任何人都愛我……但我也為此痛苦。」
她長呼一口氣：「母親與女兒的關係就是這麼複雜，幸運的是，我這一世的母親和我媽媽不一樣，她是世上最溫柔美麗的人。」
她淺笑著看向鳳清華：「如果你見過她，也會這麼想的。」
「羲和。」鳳清華捏了捏她的手背。
「嗯？」
「你是優秀的醫修，慧覺大師和藥聖不止一次在我面前誇讚你。」他用肯定的語氣，「你一定會名揚於世。」
她的心微微觸動，回握他的手。
「我一來到這世上，就清楚自己想要做什麼，真懷念在白帝山學習醫術的日子。」她雙手撐著榻，仰望著平棊，「春季，我和師兄師姐們去藥田種新藥，我輩分小，不用出力氣，只上山送些茶水點心。播種的時節過去，我們就要去蜀州各地的鄉壩村落義診，有時候是長老們帶我們去，有時候是師父。」
「到了五月，一些藥材開花結實，後山的獼猴妖就要來作亂，搗毀藥田，藥修弟子們要輪流守田。我看不慣那些潑猴，偷偷下藥，藥死了獼猴群的首領，之後便再也沒有出現過獼猴作亂的事。師父為此還把我訓了一頓，說什麼順應自然，還罰我抄整本的《醫經》。」
趙羲和不屑地哼了一聲：「老古董。」
「入秋，採收藥物，炮製藥材。到九月，白帝山的醫修弟子有一場大考，我們親傳弟子也不例外，要考基礎理論，推拿、針灸、製藥、問診……考前兩個月我就抓著長老和師父求補課，夜夜挑燈讀書，整理脈案，練習製藥。」她驕傲地抬起下巴，「我成績很好，我師父說我天賦中上，但是足夠勤勉用心，我每次考試都是甲等，還拿過三次甲一。我的理論是他六個弟子中最好的。」
鳳清華安靜地側耳傾聽。
他們在熱戀中依偎著說山盟海誓的情話，卻很少這樣談論過去。
隨著趙羲和訴說，他心中關於她的那一部分情感逐漸充盈。
背著藥箱四處義診的趙羲和，在藥堂里聽師父授課的趙羲和，夜裡挑燈研究脈案的趙羲和……
她是如此吸引他，他想要知道她的每一面。
燈中燭火變得微弱，他們卻感覺不到時間流逝。
趙羲和說的有些口乾，頓了頓，拿起桌邊的茶盞喝了口水潤潤嗓子。
轉眼睇向鳳清華：「我說了那麼多，你也要說些東西才公平。」
「你呢？你有渴望完成的願望嗎？或者有什麼遺憾？」
在趙羲和眼裡，沒有目標的生活是空虛且乏善可陳，人總要做點什麼愉悅自我。
她想引導鳳清華過上健康的生活，她不是他的良藥，他得自己走出困境。
鳳清華抿著的唇顫了顫，與趙羲和默默相對。
趙羲和忽然意識到他們對彼此的認知都是淺薄的，正如她不了解他此時的想法。
「你願意告訴我嗎？」她低聲問。
「我幾乎擁有一切。」他淡淡地說道，「很多時候，我都在思考如何消磨時光，我對許多事都只是泛泛而已，比如音律，我並沒有那麼喜愛，再有意思的東西，重複了千年，也會變得無趣。」
「但是……」他的語氣一頓，轉變得悠遠，好像在講很久以前的事。
「曾經，我住在仙盟的神木宮中，那是座栽滿巨木的宮殿，侍奉我的人在最高的樹上建造了一個精巧的巢穴。」
「我在那座宮殿待了一百年，仙盟的首領給我安排大量的侍者，他們虔誠地伺候我，仙盟的尊者在我面前彎腰臣服，搜羅四海珍寶前來供奉，請天下名師教我史經音律，他們尊稱我為鳳君，期望我成為上古神王一樣賢良寬和的領導者。」
「我知道那一切都是假象。」
「我被困在一隅宮殿，周身之人心懷鬼胎。」
「每日，我在巢穴中仰望穹頂，那是隔著一片東海水晶的天空。」
「我想打破那層水晶穹頂，我想飛，乘風振奮出六合，絕浮沉。」
趙羲和心像被什麼扎了一下。
她望著他的側顏，以他的驕傲，被軟禁在宮殿中，被剝奪飛的本能，該有多痛苦。
「你哭了。」
她下意識抬手摸臉，摸到一片濕漉漉的水。
「你在為我流淚嗎？」他伸手撫著她的臉頰，以指腹掃去淚珠，「你總是那麼溫柔，有超乎菩提的慈悲，以己度人的憐憫，又有堅如磐石的意志。」
「因為那些遭遇，我不相信人類，在我眼中人類聰慧卻醜惡，野心勃勃，試圖推翻天命。」
「我對人族若即若離，直到某一年深冬，我在蜀州遊歷……途徑白帝城，因遇大雪，暫住鳳家錢莊。」
「那一天，我對一位女郎，一見鍾情。」
趙羲和愣愣地抬頭，虛弱的燭光照著他的臉，他的眼睛裡有化不開的情愫。
那些被他掩藏的情緒，因為驕傲彆扭，從不肯告訴她的事實，此刻，他直言不諱。
「我害怕你也欺騙我，我害怕你只貪戀我的容顏，因為我的驕傲、怯懦、自以為是，我總是試探你，肆無忌憚地揮霍你對我的愛，我忽視了你的內心。」
「我做錯了很多事。」
他垂下頭，如墨的青絲散落，遮掩著他的面容，仿佛一位罪人在懺悔。
趙羲和沉默了一會兒，伸手撫起他的下頜。
「沒關係。」
她輕輕地說。
「都已經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