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變那天，一切都如往常一樣。塔石哈下了早朝，去景仁宮瞧了佟妃寧楚格，晚上歇在嘉妃聰古倫那。
代善也是，下朝後便一頭扎在了兵營里，天擦黑才回王府。
福晉扎哈里和伊太妃就在廳上等著他，代善神色複雜地看了扎哈里一眼，轉而走向泫然欲泣的伊太妃。
「額娘，兒子去了。」
替代善理了理衣衫上的褶皺，伊太妃拭去眼角的淚珠，輕輕應了一聲好。事已至此，伊太妃就當是看這個兒子最後一眼了。
告別了母親妻子，議政王代善身著玄甲，騎著陪了他六年的黃鬃馬，朝葉赫那拉最忠誠的將士們奔去。
代善剛剛離去，府中下人又牽了匹馬出來，扎哈里一個飛身越上馬，身體前傾伏在馬背上，揚起韁繩策馬朝城外飛馳。
這對歷經波折的苦命夫妻，終究無法同道而行。
今夜的宮門並未上鑰，代善聽到手下來報情況先是錯愕，後苦澀地抿緊了薄唇。
代善回頭看著身披戰甲的將士們，聲音洪亮:「今日隨我進宮之人，將身首異處，父母親族，亦會受害！
「入宮門前，想走可以走，入宮門後，若有逃兵，斬立決！」
沒有一個人動。
代善苦笑，他已經不知道自己是幸運還是不幸了。
他用盡全力，想要記住身後這些堅定的臉龐，發出的聲音，是前所未有的渾厚:「願追隨我者，殺！」身下的黃鬃馬跟著激動越起，發出悲壯的嘶鳴。
代善舅兄，九門提督富察安達正在宮中焦急奔走，他不知道為什麼，今夜值班的侍衛竟一個也找不到。
忽然一柄利劍橫在他項前，劍光映在來人臉上，映出了那人眼中洶湧的殺意。
富察安達緩緩將視線移到面前那張臉上，微顫的聲音暴露了他的緊張，「剛安大人這是做什麼？」
——來人正是一等忠勇公遺腹子，葉赫那拉氏剛安。
剛安怒氣洶湧，眼中要噴出火來:「是你！是你讒言，讓表哥如此犯險！」
劍又逼近幾厘，富察安達頸部皮膚已經被劃破，劍上映出紅光。
「王爺如此疼愛你這個表弟，你現在竟然幫著王爺的敵人要王爺的命！」
剛安一激動，富察安達脖子上的傷口又深了些，「不是！萬歲爺沒想過對表哥做什麼！是你一直逼他！」
皇城之外，京郊的林子裡，又有兩批人對峙著。
——是和碩榮寧公主帶著的察哈爾部精銳與兩位固倫公主帶著的親兵。
扎哈里就在兩位固倫公主，東果和阿勒楚喀身旁，直直迎上榮寧公主烏林珠的目光。
烏林珠看不起扎哈里，一直都是，她和哥哥代善一樣，喜歡先前那個嬌嬌柔柔的福晉雅圖。所以對於扎哈里的倒戈，她更是嗤之以鼻。
兩隊人馬對峙良久，時不時有些輕微摩擦，但是就目前的時局來看，烏林珠所領的察哈爾部，占了上風。
紫禁城中，代善被塔石哈領著的禁衛軍包圍，所做一切不過是困獸之鬥。
代善麻木地提槍，揮刺，腳下的屍體有他一起長大的，也有曾經一起打過入關那場戰的。
最後的結局不言而喻，塔石哈踩過斷肢和血泊，一步步，朝代善走去。
代善早就體力不支地跪在地上，靠那杆長槍才能勉強撐住，「皇上，您贏了。」
塔石哈在代善面前立住，輕聲喚他，「大哥。」
最後，塔石哈一個人也沒殺，反倒是讓太醫來，能救的全救活，其餘的，都給了銀子送回家中。
直到這時塔石哈才知道，有的將士，早就沒了親人，自己就是一個家，有的連房子都沒了，人在哪，家就在哪。塔石哈吩咐孫吉祥再去調動國庫，給將士們多一倍的遣散費。
塵埃落定後，一輛暗色馬車停在了議政王府前。正廳上，代善的衣裳都被染成了暗紅色，整個人無力地癱在塔石哈對面椅上。
「你那時候才十二歲，什麼都不懂，大臣問你什麼，你就原封不動拿來問我。」
塔石哈瞪了代善一眼，「剛剛我還贏了大哥，大哥怎麼又揭我的短！」
這還是塔石哈登基後第一次看代善笑得這麼和煦，仿佛還是從前那個大哥，「阿瑪把皇位傳給你之前，旁人都夸著我捧著我。我爭皇位爭不過你，總得有點比得過你吧。」
這是真話，他們倆都知道。
「你把那丫頭追諡元妃，不怕科爾沁反水？」
提起烏雲珠，塔石哈先是垂下了眼眸，而後釋然地笑了，就像平常人家的兄弟手足一樣閒話，「那我問你，要是我不把你埋富察氏旁邊，你怎麼辦？」
「你敢！」代善用力扯得傷口一陣陣疼，定定看著塔石哈，「你確實適合當皇帝。」
這也是真話。
代善死了，觸柱而死，還是那根柱子。
塔石哈追封他為慎親王，風光大葬，同時戰死將士每人得兩倍撫恤金以示慰問，也算是全了他的心愿。
嬪察哈爾氏額爾敦塔娜懷孕已經有五個月了，她這一胎懷得安穩，連孕吐都少有。
塔石哈把常在瑚塔氏雅爾檀的八阿哥額爾赫抱到了嬪乞顏氏寶勒爾身邊養著，她們倆一同入宮，互相總照看著。
不過最近寶勒爾不去額爾敦塔娜處了，不光寶勒爾不去了，所有蒙古各部送來的妃嬪，都不去了。
察哈爾部原本是先帝大格格和碩榮寧長公主烏林珠所嫁之處，可是這回議政王叛亂，榮寧長公主竟直接帶著察哈爾部精銳，無召入京，前來支援叛軍。
若不是兩位固倫公主攔住了察哈爾部軍隊，怕是大清，已經出兵討伐察哈爾部了。
這麼一來，察哈爾部就是叛軍所在，是大清的罪人，額爾敦塔娜是察哈爾氏的女兒，誰會與罪臣之女來往？
額爾敦塔娜手搭在自己隆起的小腹上，感受著自己肚中生命，她想，如果當初真的是姐姐入宮，她現在會在哪呢？
不過這些想法真是沒意義，她自己都覺得沒意思。
這回三位長公主入京，都在慈寧宮住著。
明天她想去慈寧宮瞧瞧，現在還願意待見她的，估計也就剩下了慈寧宮太后，和她自己的哥哥嫂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