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涼薄

2024-08-17 06:44:40 作者: 藤蘿為枝
  漫長的暑假過去,裴川的父母終於彼此之間達成妥協。記住本站域名

  孩子最適宜安裝假肢的年齡在七歲到十四歲之間。太過稚嫩的軀體也承受不住假肢練習的痛苦,他們最後決定把這件事壓到裴川九歲再去做。

  小學開學的時候比學前班熱鬧多了,九七年的初秋,學前一班的孩子對應升學一年級一班,而二班的孩子對應去學前二班報名。

  貝瑤驚奇地發現一件神奇的事——她腦海里頗為清晰地多了四年級的記憶。

  四年級發生了兩件大事——第一件是從家到學校在修路,貝瑤小區的孩子們每天得繞小路去上學。

  第二件是四年級時舅舅開車撞了人,賠了一大筆錢,媽媽邊哭邊用積蓄填這個無底洞。

  貝瑤年紀小,思索不清楚這些事情,她只知道兩件事都意味著不好。

  然而現在更能引起小小的她的注目的,是新的班主任老師。到了一年級他們的班主任叫洪關靜。一個三十來歲脾氣不好的女人,貝瑤記得自己有一次作業寫錯了,被她打過掌心。

  她下意識畏懼這個並不和善的語文老師兼班主任。

  貝瑤不安地問:「媽媽,我可不可以去一年級二班念書呀?」

  趙芝蘭抱著她,一腳踏過水坑:「不行,學前一班的只能去一年級一班讀書。」

  貝瑤有氣無力地趴在趙芝蘭懷裡。

  結果去報名的時候,她才發現笑著的女老師並不是洪關靜,而是一個偏瘦又顯得知性的女老師。叫做蔡清雨。

  貝瑤懵了一瞬,然後她想起一件重要的事。這輩子她少讀了一個幼兒園,於是走向和之前完全不同,原本她現在才應該到學前班念書,所以老師也換了。

  這意味著未來的一切事情不可知。

  貝瑤大眼睛悄悄看著這個陌生的班主任,蔡清雨笑著給她登記,然後對著趙芝蘭誇讚道:「我看過貝瑤在學前班的成績了,很不錯。」

  趙芝蘭連忙道:「謝謝老師,以後麻煩你了。」

  「不客氣。」

  蔡清雨沉吟了一下,看了眼媽媽身邊小小的女孩子,問趙芝蘭:「你們和裴川是一個小區的嗎?」

  「對的。」

  「好了,沒事,報了名的孩子明天再來學校讀書,我們發課本。」

  蔡清雨提前知道自己班上會來一個燙手山芋,她還和學前班的余茜老師聊過。她是教小學知識的,一屆會整整教六年,相當不容易,語文和數學老師都是女老師,可沒有誰方便幫漸漸長大的裴川脫褲子上廁所。

  余茜嘆了口氣:「他很敏感,在學前班一次也沒有讓我幫忙上過廁所。如果可以,請你多照顧照顧他吧。」

  蔡清雨內心有些驚訝。

  她也知道這樣有殘缺的孩子成長軌道就是一道曲線,因為分外關注了下自己班上和裴川作鄰居的幾個小朋友。

  陳虎、方敏君、貝瑤、李達。

  一年級一班一共62人,不會有人單出來,這次的裴川,是有同桌的。

  但是聽余老師說,這個孩子對所有人都沒有善意,哪個孩子和他做同桌恐怕都不好受。

  裴川上一年級那天來得很早,蔡老師沖他招招手,這孩子目光在晨光中寂靜得像破曉時分的天幕,他頓了一下,自己推動著輪椅朝著蔡老師過去。


  蔡老師了解過他的性格,於是也不多言,把紙上四個名字放在他面前。

  蔡老師笑著輕快道:「裴川,老師和你玩一個遊戲,你指一個名字,他會成為你的同桌。」

  蔡老師知道只上過學前班的裴川不識字,她想通過這種公平的方式,讓這個孩子選出來一個同桌。

  裴川黑黢黢的眼,靜靜看著四個名字。

  他確實不認識。

  除了方敏君是三個字的,他能猜到是她以外。另外三個名字在他面前成了一道選擇題。

  他垂眸。

  「達」字裡面有個他認識的「大」。他也猜到這個名字是「李達」。

  就只剩兩個選擇了。

  他沒法再排除下去。

  他坐了很久,蔡清雨都忍不住催促他。

  他的目光略微移開,靜靜落在了桌上攤開的學前班成績上。一個50,一個99。他看了一眼,又收回了目光,這回他知道哪個名字是陳虎,哪個名字是貝瑤了。

  學前班教會他的第一課就是,他如果不爭取,就一無所有。

  生活對他並不好,這個世界自私的人才會迎來黎明。他的手指略過紙上第一個名字,落在了第三個名字上。

  貝瑤重新和裴川成了同桌,她歡喜極了,杏兒眼清亮,像是水葡萄。

  她小奶音糯糯的:「裴川,我明天把小棒帶來一起玩好不好?」她記憶雖然超前幾年,但是心智被這具身體所限,童心可愛鮮活。

  裴川依然不說話,他抿抿唇。

  班上每個人都重新有了自己的同桌,他不是個好人。剝奪了她四分之三不是他同桌的概率,才換來了接下來六年。

  因為同桌再次成了裴川,貝瑤高興極了。她把媽媽買的細細的彩色小棒帶進書包,下課和裴川一起玩。

  小棒原本是一年級數學老師要用到的教加減法和數數的工具,但是貝瑤知道還有種遊戲叫做撿小棒。手先全部握住,然後猛地鬆開,小棒會散落到桌子各個地方,然後一根根撿起來,但是過程中不能驚動別的小棒,誰撿得多誰贏。

  物質匱乏的年代,這是所有小孩子都愛玩的一個遊戲,就跟二三年級流行的跳球一樣。

  她小手把小棒遞給他:「你先。」

  先來的人會有優勢,每個孩子都想爭這個第一,他看看身邊無邪清亮的雙眼,伸手接了過來。

  他第一次和小小的女孩子玩這樣的遊戲。

  然而他冷靜得不似一個小孩子。她小手笨拙,他卻能沉著撿起來。

  最後一共五十根小棒,他43根,貝瑤7根。

  裴川手中一大把五顏六色的小棒,他看她,她萌萌地眨眨眼,看著自己手中孤零零的七根,第一次知道和裴川玩一點都不好玩。

  他面無表情,就可以讓她毫無遊戲體驗。

  年幼的裴川並不懂得退讓,他像九六年那場冰雹中頑強聳立的幼竹,迎著風雨和擊打,最後只能被風折斷。

  貝瑤咧開嘴,露出小乳牙:「裴川真厲害。」

  貝瑤繼續和他玩,然後一路被他虐。

  他並不讓著她,這個遊戲玩到數學教完簡單的加減法,她依然不能撿到超過十根。

  她稚嫩又柔軟,用一個孩子最大的寬容包容著他的涼薄。

  然而第二個炎熱的夏天,二年級來臨的時候,從來不在學校喝水的裴川會多帶一杯水。越過那條三八線,水杯最後會出現在小貝瑤的桌子上。

  方敏君很崩潰。

  一年級的期末成績,她的語文和數學成績分別是93、94。而貝瑤是95、100。於是整個二年級她都提著心在學習。

  更讓她崩潰的是,班上第一名雙百分,是那個沒有雙腿的裴川。

  方敏君差點急哭了,最後趙秀問起來,她邊哭邊說:「貝瑤偷看了裴川的卷子,裴川沒有遮。」

  趙秀心想,趙芝蘭的女兒出息啊,小小年紀就作弊。

  她想通以後反而安慰了下方敏君:「沒事,以後三年級換位子考試,我就不信她還能抄別人的。」

  至於那個第一名裴川,聰明是聰明,腦子好使,然而到底是個殘廢,再厲害估計找工作娶媳婦都是問題。哪家願意把閨女嫁給那樣的人。

  至於陳虎,在整個小區墊底水平一直穩定,每次考試都是倒數第一。

  裴川最討厭兩門課。

  音樂和體育。

  這是除了他以外所有孩子都喜歡的課。音樂課會教唱歌,夕陽下,女老師踩著風琴,教孩子們唱音樂書上的歌曲。

  這節音樂課唱《蝸牛與黃鸝鳥》。

  他七歲,在換牙。門牙缺了兩顆,在家都很少說話。強烈的自尊心和羞恥心讓裴川沉默聽著。

  他的小同桌嗓音清脆,像是早晨枝頭歡快的小雀鳥。

  貝瑤還沒褪去小奶音,頭上依舊兩個纏了絲帶的花苞苞。老師教一句,她唱一句:「蝸牛背著那重重的殼呀,一步一步地往上爬~」

  她也開始換牙,唱歌和說話漏風,然而她很乖,老師教什麼她唱什麼。孩子們清脆的聲音跟著唱了一遍。

  音樂老師朱老師皺眉看著第三排窗邊的裴川。

  她停下踩風琴的動作,皺起眉頭:「裴川,為什麼不和大家一起唱呢?」

  裴川黑瞳靜靜看著老師。

  這個孩子沒有別的孩子對老師的畏怯,他眸中像是一片死水。他甚至不出言回答朱老師的話。

  朱老師覺得沒面子,沒來由厭惡他這樣冰冷幽暗的存在。

  她說:「你腿不好,可是明明能唱歌卻不唱,你這樣不尊重老師知道嗎?」

  裴川依然緘口不言。

  朱老師氣得不行,她使出老師的威壓:「現在開始,我唱一句,你跟著唱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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