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從連覺得,這件事到現在為之,都非常有趣。
比方他想讓林辰多呆一會兒,以此懲罰林辰無聲無息無情無義的詐死,然而沒想到,一路上,體會煎熬的人又變成了他自己。
又比方說,他設定了好幾種再見林辰時的情境,可等到樓下,他聽見姜哲的話,那些想好的對策,又統統不夠用了。
他扶著把手,走上樓梯,真心覺得,命運啊,它總是這麼有趣。
二樓樓梯口,被憤怒的黃澤和比黃澤更憤怒的姜哲占據。
隔著兩人的身影,林辰和刑從連對望一眼,彼此都覺得,原本預設的一切劇本,好像都瞬間失去效力。
仿佛水流總會入海,仿佛冬天過後便是春天。
原來重逢見面,是件很尋常的事。
既然很尋常,那也就無需太激動。
像是沒看見黃澤和姜哲一樣,刑從連從兩人中間穿過,走到林辰面前。
林辰臉上的傷有些重,嘴角綻裂、臉頰青紫,還流了點血。
「他打你了?」刑警隊長身材高大,穿著件警用風衣,身上還帶著春風的寒氣,混著著滿身薄荷菸草的氣息,有些清冷,也有些甘甜。
「是啊。」
「疼嗎?」
「疼。」
林辰回答完畢,卻久久沒有聽到接下來的話,他抬起頭,恰好望進刑從連的眼眸,那雙眼睛帶一點綠,帶一點藍,如海般深邃。
而林辰這時才發現,刑從連把頭髮剃成了板寸,混血兒的容貌,實在是好看極了。
林辰很少注意別人的容貌,他總是在看一些和長相無關緊要的東西,比如情緒又或是態度,但今天,他確實很純粹在看刑從連的臉。
刑從連當然不知道林辰只是單純在欣賞他的長相,他以為林辰在等他說話。
所以他伸出手,拍了拍林辰的肩,想了想,然後說:「沒事就好。」
他話說完,以為林辰會有什麼反應,可林辰站在原地沒有動,
半年一百八十多天,林辰偶爾空閒時也會想,如果刑從連知道他沒死,會說些什麼。綜合那位的血統,總之一定會些很奇怪話,但他沒想到,刑從連會這樣描淡寫。
沒事就好……
沒有哪句話比這句更輕,也沒有哪句話,比這句更重。
林辰有些動容。
刑從連當然也不知道,林辰是覺得他說得話不太正常。
所以看見孤立在他面前的朋友,他想了想,往前走了兩步,伸開雙臂,抱了抱他穿越死亡而歸來的朋友。
刑從連的擁抱很清淺,摟緊又鬆開,至多也不過兩三秒鐘。
可林辰仿佛聞到刑從連身上的香火氣息,於是他嘆了口氣,幾不可聞。
刑從連的目光再次落在林辰的側臉上,黃澤下手確實太重,他於是回過頭,看了看黃澤,眼神很冷漠,仿佛在說:要打也是我打,你有什麼資格打?
其實,刑從連與林辰從交談到擁抱結束,也不到一分鐘時間,但落在黃澤眼中,已經刺眼得有些過分,現在,刑從連又用一種混雜鄙夷與輕視的眼神看他。被人輕視,這是黃澤從小到大從未體驗過的,刑從連只用一個眼神,就成功點燃他所有怒火。
他按住了想要回擊的姜哲,對刑從連冷冷道:「從案發到現在將近兩個多小時,刑隊長這是才到嗎?」未等刑從連回答,他又說:「如果不是知道林辰在這兒,刑隊長還準備讓乘客再等多久?」
身為上級督查部門負責人,黃澤這句話說得非常誅心,並且無視了最先抵達現場安撫乘客的民警。
乘客們微微有些騷動,似乎在附和。
刑從連有太多理由可以辯解,比如出現了新的線索要去追查,又或是前方堵車之類,但任何理由,在此時此地說出來,聽起來都像在推卸責任,都不恰當。
那麼,不辯解,就是最好的辯解。
他於是拍了拍林辰的肩,爾後向乘客們點頭致意:「等客運站車來,大家就可以離開了,辛苦大家久等了。」
「刑隊長,你就這麼讓乘客離開,筆錄做完了嗎,錯過重大線索,這個責任你但得起嗎?」黃澤冷笑道。
「你急著走嗎?」刑從連問林辰。
「暫時沒什麼大事。」
刑從連點點頭,指了指林辰說,對黃澤說:「線索說他暫時不走。」
黃澤氣結,一時被噎得說不出話來。
「刑隊長的線索,指的是重大兇殺案的犯罪嫌疑人?」
見黃督查在刑隊長面前似乎漸漸處於劣勢,姜哲忍不住開口。
「姜專家。」刑從連厲聲喝止。
姜哲嚇了一跳,卻見刑從連微微一笑,說:「我們是法制國家,做事呢講話呢,都要講究證據的。」
「你想知道!」
「姜哲!」
黃澤與姜哲兩人同時開口,再次被喝止的姜專家難受極了。
「以刑隊長的級別,還不便接觸這些絕密信息。」黃澤說。
聽了這話,姜哲冷眼盯著林辰,不再說話。
「刑隊長是不準備按章程辦事了?」黃澤話鋒一轉,語氣凜然。
「那肯定不是啊,我現在準備去案發現場看看,黃督查要一起嗎?」
哪怕被人連番為難,刑從連卻依舊進退有致、彬彬有禮。
「既然如此,刑隊長現在可以好好與林先生敘舊了,本案現在由江省警隊負責,刑隊長可以休息了。」黃澤向前走了幾步,輕輕拍了拍刑從連肩頭。
自刑從連接手公路連環劫車案已一月有餘,黃澤輕飄飄一句話,就把他踢出案子,甚至連個理由都不給。任何人聽到這話,都會生氣甚至吵鬧,但刑從連沒有,畢竟他真的很看不起黃澤。
「行啊,這裡你最大,你說了算。」他向林辰努努嘴,雙手揣兜,轉身就走。
林辰很自然地,跟在了他身後。
兩人邊走,還邊小聲交談。
「你怎麼發現我的?」
「那小子動手前,你看了他一眼。」
站在一旁的黃督查聽見空氣里飄來的零星問答,於是更生氣了。
———
休息站停車場,楊典峰只在車裡等了一小會兒,就看到刑從連歸來。
而他又發現,,刑隊長身邊,多了一個人。
「怎樣?」楊典峰坐在副座上,關切問道。
「沒事,上級不讓查了。」
「怎麼會這樣!」
刑從連卻不以為意,他拉上車門,回頭看了眼在后座綁安全帶的林辰:「和你沒關係,黃澤這一看就是早想把我踢走……」
「我知道,不過按照跨省協同辦案條例,第三章第四條,如發生重大案件,為了保證警力資源合理分配,地方刑警因聽從上級統一調配,但在不影響調查的前提下,案發當地刑警亦有獨立調查權。」
「背真熟。」刑從連點了根煙,叼在嘴裡,像是早有打算,他迅速發動吉普,「那一起查嗎?」
「嗯。」
聽到林辰的回答,刑從連臉上漾起一抹笑意,這抹笑意非常真誠,發自內心,並盡數落在副駕駛坐那人眼裡。
楊典峰從後視鏡看向林辰的目光里,多了幾分敵意。
十分鐘後,三人來到真正的案發現場。
客車外圍了明黃的警戒線,兩隻皮毛光亮的馬林斯諾犬正好回來,其中一隻嘴裡還叼著只明黃色板鞋,怎麼也不肯放。
「怎麼回事?」刑從連下了車。
「據說是追蹤了十公里,只找到一隻鞋。」提前來到現場的王朝蹲下身,撫摸著搜尋犬的腦袋。
訓導員正努力從搜尋犬嘴裡掰出鞋子,林辰默默來到來到刑從連身邊,王朝一抬頭,就看到林辰那張平靜的面容。
林辰嘴角烏青、右臉高高腫起,王朝見狀不由分說,一拳錘在刑從連背上:「下這麼重的手,我家阿辰是讀書人!」
被偷襲時,刑隊長正戴著手套,檢查看那半隻板鞋,他一個踉蹌,臉和板鞋差點親密接觸,他剛想喊冤,鼻尖卻傳來一絲若有若無的味道。
他輕輕嗅了嗅,空氣里除了青筍般柔和的草木氣息,竟然還有點香氣。
「這個味道,是香水?」楊典峰不知何時湊到刑從連身旁蹲下,也聞了聞,這樣說。
「嗯?」
「很像是miracle的味道,但我不能確定。」
「那是什麼?」
「是一款女士香水,很多女孩喜歡。」楊典峰如數家珍,「可是,按照這個留香程度,他很有可能,是把香水專門灑在鞋上?」
「為了擾亂視線。」刑從連說。
「是嗎?」楊典峰望著刑從連笑了笑,目光包涵崇敬:「幸好您還願意繼續查案。」
站在旁邊的王朝看不下去了,他推了推林辰,問:「這是被下了降頭?」
林辰搖搖頭,表示真的不太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