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2024-08-17 07:49:20 作者: 不止是顆菜
  屋外溫情戲碼上演到此處,裴氏也剛好領著屋裡的人迎了出來。

  裴氏喚了聲「侯爺」,又扶起明檀,溫聲笑道:「五年不見,阿檀這是太想念侯爺了,都哭成了小花貓。」

  明亭遠摸了摸明檀腦袋,也朗聲笑:「我看夫人將這隻小花貓教養得極好!」

  裴氏面上的笑意加深了些。她正要應些什麼,忽然有人闖進院子,突兀地高喊了聲:「爹爹!」

  是明楚。

  她還是穿著那身紅衣,上前便徑直抱住明亭遠的手臂,旁若無人般撒嬌道:「爹爹您總算回了,您入宮還帶著阿福他們,都沒人陪女兒練鞭子了!」

  明楚這套,平日明亭遠很是受用。畢竟人在邊地,身邊只這麼一個女兒,自然是怎麼看怎麼好。可現在,他下意識望了眼面前的小女兒。

  只見他乖巧懂事的小女兒盯著明楚抱住的那條手臂,怔了一瞬,很快又默默垂下眼睫,似乎是想要掩住眼底的失落。

  他心裡湧上一陣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再掃見裴氏臉上忽被打斷的尷尬,他也莫名地有些不自在:「你這是胡鬧什麼,見到母親也不行禮!」

  ……?

  明楚懵了下。

  「上京不比邊地能隨你自在,姑娘家家的,也該收收性子了,練什麼鞭子,有空同你母親妹妹多學學規矩!」

  柳姨娘在院門口聽到這話,頓了頓。

  先前回自己院子休整了番,她便想帶著明楚來給裴氏請安,哪想行至中途,下人說侯爺已經回府,正去往蘭馨院,明楚便氣沖沖地加快了腳步。

  她有心追趕,然明楚學了幾年三腳貓功夫,走起路來比一般女子要快上不少,待她趕到蘭馨院,就正好聽到侯爺這番訓斥。

  她定了定神,上前屈膝道:「妾身見過侯爺,見過夫人。」

  明楚沉浸在爹爹竟然訓她的委屈之中,被柳姨娘拉了把,才不情不願地隨著補了個福禮:「見過父親,見過母親。」

  「一家人,不必多禮。」裴氏在這種時候最能顯出當家主母的溫和大度,「既然侯爺回了,也別在這兒站著了,進屋擺膳吧。」-

  這頓午膳擺在了蘭馨院正屋次間,菜品預備得十分豐盛。煨鹿筋、水晶肘、荷葉排骨、芙蓉豆腐……葷素俱全。

  自入屋起,柳姨娘便恭順地侍立在側,為裴氏盛湯添菜。裴氏讓她歇著,她卻垂首小心道:「伺候侯爺與夫人,是妾身應盡的本分。」

  明亭遠沒出聲,但顯然對她這番舉動頗為滿意。剛剛在外頭他還想著,當初不該將明楚一道帶去陽西路,被柳姨娘寵得沒了半分規矩,現下想想,柳姨娘其實還算本分,主要是明楚那性子,也沒幾個人能管得住。

  眾人不語。

  這屋裡頭連丫鬟在內,都是在深宅大院裡歷練多年的人精,柳姨娘這番作態,除了明亭遠大概也無人當真。

  當然,明楚還是真心實意為她姨娘感到憋屈的。

  畢竟從前在陽西路,他們都是一家三口一同用膳,如今倒好,不能坐下用膳便罷,竟還要伺候那個占著主母之位下不出蛋的女人!光是想到這一點,明楚就覺得眼前的珍鮮佳肴都失了味色。

  偏偏這時,明檀還給明亭遠夾了塊煨鹿筋:「爹爹,嘗一下。」

  且不說這鹿筋味道如何,光是她夾鹿筋時按袖、換箸、無聲將鹿筋放入碗邊小碟還不沾半分醬汁的動作,就讓明亭遠十分滿意。

  他是個文采品趣都極為有限的粗人,但這不妨礙他喜歡追文賞雅,若非如此,幾房妾室中他也不會偏愛最有才情的柳姨娘了。

  見如今這般大方雅致的是他女兒,他心中更是油然升起一種與有榮焉般的欣慰之感。嘗了口鹿筋,他點頭,連聲稱讚道:「嗯,軟爛鮮美,味道不錯!」

  「爹爹喜歡就好。」明檀笑彎了眼。

  「怎會不喜,這道煨鹿筋,可是阿檀特意為侯爺做的。」裴氏也給明亭遠添了一塊,「鹿筋極難軟透,說是早先幾日便要錘煮,用肉湯煨一遍,還得用吊足一日的雞湯再煨一遍,用來煨煮的肉湯與雞湯做起來也十分講究,為著這道菜,阿檀這幾日可盯得仔細。」

  明亭遠極為給面地又吃了裴氏夾的這塊,心裡頭大感熨帖:「阿檀打小就乖巧孝順,當然,這些年也多虧了夫人悉心教養。」

  說著,他給明檀和裴氏各夾了個珍珠圓子:「別光顧著我,這菜做得漂亮,你們也嘗嘗。」


  「多謝爹爹。」

  「多謝侯爺。」

  明楚:「……」

  鬼才相信這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嬌小姐會親自做什麼煨鹿筋!能和廚房交代一句這菜是給她爹做的就頂天了,動動嘴皮子的事兒愣是說成了孝女下廚,裴氏這只不下蛋的母雞也真是能扯!

  桌上氣氛正暗潮湧動。有人有說有笑,有人碗中米飯都已被戳得沒了熱氣。

  恰在此時,未隨侍明檀一道來蘭馨院的素心稟了門外僕婦,突然悄聲進屋。

  素心小步湊近明檀,又頂了站在身後的綠萼,邊伺候用膳,邊附在明檀耳邊,低聲說了幾句。

  明楚一直盯著明檀,這一幕自然也沒錯過。

  瞧見素心邊耳語邊在桌底給明檀遞信,明檀還收得不動聲色,她預感有事,忙揚聲挑破:「四妹妹,有人給你送信?誰送的啊,神神秘秘。」

  桌上幾人都順著話音望了過去。

  「沒什麼,白家表姐送來的。之前托表姐辦了件小事,想是已有結果,她便來信知會我一聲。」明檀輕描淡寫道。

  明楚不依不饒:「既然用膳都要送來,想必白家表姐辦的事十分要緊。四妹妹不如看了信再吃?若是她急等著回,也好差人去說一聲。」

  明亭遠覺得明楚這話說得頗有道理,他掌一方軍政大權,平日最忌延誤軍情。

  見明檀為難,他還以為她是怕用膳讀信失了規矩,自以為是地解圍道:「無妨,一家人不講究這些,你讀便是,真有什麼要緊之事也能及時答覆。」

  明檀想說些什麼,可明楚不給她推辭的機會,直接使喚了邊上等著伺候的婢女:「還不過去,四妹最是講究,不淨手如何看信?」

  很快,帕子清水便都送到了眼前。

  明檀似乎別無他法,只好淨手展信。

  剛開始時,她神色如常。可不知看到什麼,她眼神一頓,抿著唇,覽信速度越來越快,面色也愈加蒼白。

  整封信看完,她還不死心般從頭又看了一遍。只不過這遍過後,她整個人已是面無血色,搖搖欲墜。

  「怎麼了?」明亭遠皺眉。

  明檀沒應聲,素帕掩著唇,眼神中滿是不可置信。只一瞬,她便眼眶發紅,淚珠滾落。

  瞧這陣勢,眾人都慌了神,明亭遠更是一把奪過她手中的信。

  他一目十行看完,雖然完全不知信上所查的什麼落水之事,但他又不是個傻子,信中分分明明寫著:

  上元那日,將明檀撞入水中的兩人早已離京,此番幾經周折追到利州才艱難尋得。

  這兩人,並非素不相識的竊賊與被竊者,而是一對親兄弟!

  據這對親兄弟交代,撞人入水是早被安排好的。他倆得了令國公夫人吩咐,上元夜暗中跟隨梁子宣,聽其命令,見機行事。

  那日明檀是剛好在碼頭放河燈,若不在,梁子宣找到她後,也會想方設法引她到水邊,唱全那出不慎落水英雄救美的戲碼!

  「啪——!」伴隨著拍桌聲,桌上精緻碗碟抖碰,明亭遠怒極,「豈有此理!」

  裴氏見狀,忙接過信,仔細閱覽。

  看完之後,她比明亭遠更為震驚。上元明檀落水,梁家世子替其遮掩,她還覺得令國公府前後周全十分厚道,是個好相與的人家,可此事竟原本就是出自令國公府的手筆!這實在太過匪夷所思!

  「四妹妹這是怎麼了,信里寫什麼了?」見三人這般反應,明楚知道肯定是出了事兒,她按捺不住,躍躍欲睹信中內容。

  但裴氏顯然不可能給她。裴氏掌家多年,沒少經事,震驚氣忿之餘,也很快明白,現下旁的都沒什麼打緊,最為打緊的,是了解此事因何而起,又該如何應對處置。

  她起身,冷靜道:「今天午膳便到這裡,都散了吧。」

  這是蘭馨院,裴氏說散,那不願散也得散。

  明楚還想留下來看熱鬧,卻被張媽媽擋在身前,恭敬且強硬地請了出去。

  相比明楚,沈畫倒很是乖覺,既不多聽,也不多問。只是離開前,她下意識瞥了眼明檀手中那塊素帕-

  很快,屋內便只剩下明亭遠、裴氏,還有明檀三人。明檀似乎是繃了許久,門關之時,忽然就哭了出聲。

  她這一哭,哭得那叫一個梨花帶雨,我見猶憐。眼睛紅通通的,薄瘦的肩發抖,柔弱得仿佛風可吹折,讓人不忍多說半句重話。

  明亭遠背著手,火氣壓了又壓,就怕一開口嚇著明檀。半晌,他才沉聲怒問了句:「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什麼落水!我為何不知!」

  裴氏輕拍著明檀背脊,安撫道:「侯爺,您先消消氣。」

  緊接著,她原原本本將上元落水之事告訴了明亭遠。

  聽說明檀那日並未與梁世子有肌膚之親,外人也不知曉落水的其實是明檀,他才算是稍稍歇了些火。

  明亭遠:「令國公府是失心瘋了不成,竟謀劃出此等下作之事!」

  這也是裴氏覺得不對勁的地方:「照理說,兩府早已定有婚約,侯爺回京便可提上日程。設計一場落水相救,委實是有些多此一舉。」

  她頓了頓,又道:「除非令國公府認為,侯爺回京之後,這樁婚事恐會生變。」

  生變,生什麼變?白氏生前定下的娃娃親,滿京城都知道這樁婚事,她家兒子是急著快死了要騙個兒媳婦進門守節替他們家掙貞節牌坊嗎?要死了還敢大冬天下水那早早死在水底下才算清淨!

  明亭遠這話都到了嘴邊,可忽然想到什麼……等等,這幾年他不在京中,許多事都知曉得不及時,這令國公府莫不是沾上了什麼兜不住的大事兒,必須利用婚事將他明亭遠綁上同一條船?

  為官之人什麼都能扯上朝政,眼見明亭遠面色凝重,也不知歪到了何處,明檀忙哽咽道:「其實,其實女兒知道,知道梁家為何如此……」

  她一字一句,將在昌國公府書房所聞和盤托出。

  「與自家表妹有了首尾,還誕下兩歲男童?」聽完,明亭遠與裴氏心中的震驚簡直是無以言表。

  明亭遠:「這麼大的事你怎麼不早說!」

  明檀邊流著淚邊垂眸道:「……女兒想著這門親事乃生母所定,且聽說他們梁家,在吏部頗有些根基,女兒不知朝政,只怕毀了這樁親事,會影響爹爹調任回京的升遷考評……」

  「他們梁家算哪門子東西!還能影響老子調任升遷!」明亭遠暴怒如雷,連「老子」都蹦了出來。

  「爹爹莫要氣壞了身子。」

  瞧瞧,都這時候了還擔心他被氣壞了身子。他女兒出落得這般亭亭玉立知書達理溫婉端方,還懂得大局為重凡事以孝為先,簡直就是打著燈籠都找不著的名門閨秀之典範,豈容梁家那無德無義的豎子小兒如此糟踐!

  「阿檀莫怕,此事自有為父做主。」明亭遠心中之火盛極,片刻不得容忍,說完便拂袖摔門而出。

  「侯爺,侯爺!」

  裴氏沒喊住,忙溫聲安撫了明檀兩句:「阿檀,此事侯爺定會做主,只不過這般衝動實屬不妥。你無需擔心,先讓素心綠萼伺候你回去歇息,我去找侯爺好好商談一番。」

  明檀正有此意,她臉上淚還未乾,點著頭道:「母親,千萬要勸勸爹爹。」

  裴氏沒再多說,忙追了出去。

  素心與綠萼在屋外聽了好半天的哭聲吼聲,心中不免擔憂,得了裴氏吩咐,便忙往屋裡跑。

  「小姐,小姐。」

  「小姐你沒——」素心話沒說完,忽地頓在原地。

  屋內寂靜。

  滿桌佳肴大半未動。

  她家小姐坐在桌邊,邊用手扇著眼睛,邊慢條斯理地給自己添了杯茶。

  「……沒事吧?」素心下意識說完了下半句。

  明檀道:「沒什麼大事,就是你浸的帕子,委實是辣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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