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浮見皇后有口難言,想著皇后畢竟是李禹的姑姑,不願李禹在曾經的上峰面前丟臉也屬正常,便不再追問。
話題從李禹身上拉回來,兩人正想繼續商討書院之事,景嬤嬤又來傳話,說陛下那邊召皇后和顧浮一塊過去。
皇后問景嬤嬤:「陛下可曾說是什麼事?」
景嬤嬤:「沒說,但奴婢問了來傳旨的小喜子,小喜子說國師帶了一個人入宮面聖,隨後陛下就讓他來召娘娘了。」
傅硯?
顧浮心裡納罕,跟著皇后一塊去了含涼殿。
含涼殿依靈瑤池而建,宮殿背後是一座巨大的水車,將池子裡的水運送至宮殿頂端,可讓池水順著屋頂鋪設的水渠,自屋檐落下,在宮殿外形成雨簾來達到降溫解暑的目的。
顧浮跟著皇后入內,瞧見御座之下立著兩個白衣青年。
其中一個自不必說就是傅硯,滿頭的白髮用一條緞帶整齊束在腰後,眉目如畫,氣質如仙,光是站著一動不動半句話不說,也能讓人瞧出他身上滿滿的疏離與冷淡。
另一個顧浮沒見過,樣貌也普通,但渾身上下都帶著一股子無害喜慶的意味,叫人很難心生戒備。
看到顧浮跟皇后一塊過來,傅硯臉上的冰寒慢慢消融,並在同顧浮對視後,隨著顧浮一塊微微揚起了嘴角。
司涯雖知道傅硯很喜歡他那未過門的妻子,但親眼目睹傅硯的變化,司涯還是不由得摸起了下巴,嘖嘖稱奇:這還是他那個冷酷無情的小師弟嗎?可別是被人給奪舍了。
不等司涯動手驗證,皇帝便開門見山,將傅硯提出的主意告訴皇后還有顧浮——
近來京中異聞諸多,都是傅硯叫人網羅後散播出去的,就是為了初步驗證他的辦法是否可行,最後結果不錯,無論是百姓還是高門,都對類似的傳聞很感興趣,無論信不信,聚一塊都能說上兩嘴,還有越說越離譜的傾向。
於是傅硯就想,何不借鬼神之說,助皇后與顧浮一臂之力,這樣她們既不用拿完全背道而馳的理由給自己的圖謀打掩護,也不用將自己的野心擺在明處,成為眾人攻擊反對的靶子。
不過此事不算小,要想騙過全京城的人,皇后和顧浮同意不夠,還得陛下點頭同意才行,畢竟歷朝歷代涉及鬼神之說的事件,大多都和皇權更迭有關。
例如前朝太.祖起義,追隨者眾,就是因天降大雪,雪融後地面出現了「神諭」,這才讓前朝太.祖能順理成章,反了前前朝的昏君。
這種把戲本朝的開國皇帝也用過,還用過不止一次,怎麼玄乎怎麼來,硬生生把自己從「反賊」改成了「天命所歸」。
這個辦法皇后和顧浮還真沒想過,心動的同時,也把目光投向御座,看向最後能拍板的皇帝陛下。
跟忐忑的顧浮不同,皇后知道這件事多半是穩了,不然皇帝不會叫她們過來。
果然皇帝沒有反對。
但不是因為他和皇后一樣對女子學院有所執念,而是他從中發現了可以利用的地方——都說奇聞異事,光有「奇聞」怎麼行,自然還得有「異事」發生,才能叫人信以為真。
這些異事可以是大雪後突然出現在地上的「神諭」,可以是月圓之夜白狐口吐人言,也可以是返京官員身藏鬼祟,入京後抵禦不住龍氣,深夜把自己反鎖在屋內,暴斃而亡……
……
京城迎來了久違的狂風暴雨。
因風雨太大入宮不便,皇后暫時停了瑞陽長公主的課,讓她們這些伴讀免了風裡來雨里去的艱辛。
不過顧浮還是會在晚上照常去祁天塔,對此傅硯倒是不大希望她來,怕風大雨大,出什麼意外。
「放心吧,這點風雨算不得什麼。」顧浮去傅硯房間換下了被雨淋濕的衣服,上樓後一面擦頭髮,一面轉頭看向一葉,問他:「我換下的衣服還扔在地上呢,你不去收拾收拾?」
一葉滿臉為難,最後只能跑下樓收拾,並在下樓的同時特地說了句:「我馬上上來。」
一葉一下樓,顧浮就扔開擦頭髮的棉布,拉著傅硯的衣襟往他嘴上啃。
傅硯也格外珍惜一葉不在的短暫時光,和顧浮交換了一個極盡纏綿的深吻。
「呀呀呀呀呀!!」樓梯口突然響起的誇張聲響讓兩人險些咬破對方的嘴唇。
顧浮放開傅硯,側頭看向樓梯口,就見傅硯的師兄司涯站在那,雙手捂著眼睛,一臉非禮勿視的羞澀模樣。
顧浮:「……」
真要覺得不好意思就趕緊走啊!!
顧浮到底沒把心裡話吼出來,畢竟這位是傅硯的師兄,據傅硯所說,這位師兄和他關係不錯。
傅硯就沒這麼多顧忌,朝著樓梯口就是一個字:「滾!」
顧浮開始懷疑,他們倆關係真的好嗎?
司涯放下手,義正言辭:「那不行,我得看著你們倆,這還沒成親呢,可不能壞了規矩。」
傅硯臉上寫滿了「我聽你胡扯」五個大字。
一個到處坑蒙拐騙的江湖騙子,居然還敢和人講規矩。
司涯半點不在意傅硯的態度,反而還挺高興。
接著一葉也回來了,顧浮只能乖乖撿起方才扔開的棉布,老老實實把頭髮擦乾。
一葉為三人奉上熱茶,司涯此人雖然不著調又話癆,但干起事來還是靠譜的,稍微插科打諢一陣後就和顧浮傅硯兩人商量起了如何造謠傳謠的事情。
然而顧浮沒想到,在各色驚悚詭異的謠言傳開之前,穆青瑤被地痞攔車的事情先被人捅了出去。
顧浮聽到消息的當天下午,安王世子聞齊澤就頂著大雨上門來找顧浮,讓顧浮替他向穆青瑤道歉,並保證自己絕對沒有將此事說出去過,還順帶替翼王的人格做了擔保,那麼問題就只可能出在那幾個地痞混混和教訓他們的捕快身上。
「我一定查清此事,給穆姑娘一個交代!」聞齊澤許諾後上馬離開,別說傘,連頂斗笠都沒戴,可見是被這事氣得不輕。
顧浮站在顧家側門的門口,看著聞齊澤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之中,心裡感嘆:這人也太老實了,難道就沒想過,可能是我們這邊不小心走漏了風聲嗎?
當然顧浮和穆青瑤是不可能說漏嘴的,剩下就是當天在場的車夫和侍衛……
顧浮去找李氏,意外得知車夫從昨日起,便不見了蹤影,顧浮驚覺不對,不僅讓綠竹找秘閣的人幫忙調查,還拜託了今日上門的戚姑娘,讓郭兼那邊去找監門司幫著留意一下。
戚姑娘今日上門是顧浮找人去請的她,主要是顧浮想通過戚姑娘,向郭兼打聽李禹知道她身份後的反應。
要說禁軍的事情,和傅硯打聽也是一樣的,但自從在含元殿偏殿撞見李禹,傅硯就對李禹充滿了敵意。
顧浮雖然品不出這股敵意是怎麼一回事,但還是遵從了內心升騰而起的求生欲,選擇不去找傅硯問李禹的情況,轉而找了目前跟禁軍斗得如火如荼的郭兼。
郭兼也正想和顧浮吹噓自己如今有多春風得意,生怕妻子記不住話,特地將想說的寫在了紙上,讓妻子帶去給顧浮。
顧浮看到戚姑娘掏出厚厚一疊紙,還以為李禹怎麼了,結果看完才發現,紙上寫得都是郭兼如何帶著他手下的赤堯軍韜光養晦,最後終於找到時機在陛下面前嶄露頭角,還搶了禁軍幾件差事,隱隱有要和禁軍比肩的勢頭。
這才短短兩個月,郭兼能做到這個地步是顧浮沒想到的。
但顧浮翻來覆去看了幾遍,發現其中並沒怎麼提到李禹的情況,更多是嘲諷。
顧浮確定紙上就寫了這麼多,只好轉頭去問戚姑娘。
李禹出身不凡又未娶妻定親,是夫人們口中議論最多的佳婿人選之一,戚姑娘混跡在後宅婦人之間,自然也聽說過一些有關他的事情,便告訴顧浮:「都說他近來很古怪。」
「古怪?」
戚姑娘努力回想,勉強拼湊出了個大概,顧浮這才知道李禹前陣子突然稱病告假,還在告假期間在大街上打了人,但此事被人壓了下去,戚姑娘也是從京兆尹夫人口中聽來這一消息,之後李禹還辦砸了幾件差事,不僅被皇帝訓斥,還被李家老爺子動了家法。
顧浮:「……」
這麼糟心,難怪皇后不肯說。
……
旁人口中只一句「古怪」,只有李禹自己知道自己經歷了什麼。
那日他想起堂哥李錦手中有花重金求來的顧家二姑娘的畫像,便丟下友人直接下樓去找李錦。
可李錦卻因為顧浮如今是國師的未婚妻,以為李禹突然問起這事,是要他把畫給毀了,便撒謊,說自己那畫早早就被父親——也就是李禹的二叔發現,扔火盆里燒了個乾淨。
李禹雖然遺憾,但也莫名地鬆了一口氣。
直到某次去六部提人,他意外得知了顧家大少爺的名字——顧沉。
莫名的,他就想到了顧浮。
他鬼使神差地去找了被革職的前禁軍副統領吳懷瑾,吳懷瑾同顧家二姑娘交換過庚帖,自然也知道人姑娘的閨名,於是他終於發現,顧家二姑娘的名字就叫顧浮。
沒人知道他那天是怎麼回的家,等反應過來他已經闖入了李錦的院子,還不顧院裡丫鬟的阻攔,把李錦的院子搜了一遍,然後搜到了那副被李錦藏起來的畫。
他看著畫上翩若驚鴻的女子,整個人都像是被雷劈過一般,腦袋一片空白。
過了許久,有什麼在他腦海里浮現,那是他在北境從軍的記憶,記憶里的顧浮半點沒有畫上的精緻和妍麗,不僅穿著男人的衣服,還成天混在男人堆里,雖然看著瘦弱了一點,但因為她在戰場上表現勇猛,所以從來沒人懷疑過她是一個女人。
李禹記得很清楚,自己第一次對她留下印象是在邊境的游風城,那時左迦部圍城,援軍遲遲不來,城中又斷了糧草,竟有百姓組織起來,將自家的小孩送來給北境軍的人果腹,只因左迦部有破城後必定屠城的凶名,城若被破,全城都將遭殃。
他忍著噁心想把這些小孩送回去,卻被顧浮攔下。他當時以為顧浮想吃掉這些小孩,差點和顧浮打起來,結果顧浮告訴他,這些孩子送來了就只能藏著,若直接送回去,下次送來的就會是一碗碗煮好的肉湯。
城中能吃的都吃了,哪還有肉做湯,除非……
李禹看向那群懵懂的孩子,有些想吐。
顧浮威脅他:「你敢吐一個試試?」
也不怪顧浮會這麼凶,李禹到北境軍沒多久就暴露了身份,因為是皇后的侄子,所以處處受優待,顧浮這樣的小兵全靠喝水啃草充飢,偶爾打幾隻從游風城上空飛過的鳥就當大餐了,李禹要還敢當著她的面吐,她真的會揍李禹。
不過他最後還是吐了,因為顧浮把小孩藏好後突然和他說:「剛剛那些話是老錘頭和我說的,老錘頭在北境軍待了八年,你猜他怎麼知道把小孩送回去會換來肉湯?」
李禹一細想,沒忍住吐了。
顧浮也終於有了藉口,一腳把他踹到地上。
後來李禹才知道,在他還有東西吃的時候,底下的小兵就已經斷了糧,顧浮揍他前一天,老錘頭和另外幾個老兵偷跑出城去找吃的,運氣不好被左迦部的巡兵撞見,割了頭掛在高高的杆子上,作為挑釁。
所以顧浮就是故意的,故意說那些話,就為了揍他一頓。
也是從那時候起,他注意到了顧浮。
顧浮和他不同,身邊常有人跟著,那些人和她勾肩搭背,嬉笑怒罵,關係很好。當然也有人和顧浮起過衝突,可打過一架後又莫名其妙和顧浮混到了一塊。
顧浮性格好起來很好,沒事還會給人畫畫,畫老家的爺娘妻兒,有倒霉事也都跟著一起扛,可性格混帳起來又特別混帳,但對她咬牙切齒的,也多是和她有過命交情的兄弟。
顧浮很有多怪癖,比如夏天不下水,喝酒喜歡下很重的賭注,看著沒心沒肺,但有熟悉的人死了,她總是會很安靜,明明沒哭,卻看起來很難過。
顧浮殺敵很兇,就跟不要命一樣,偏生武功又高,所以沒命的往往是遇上她的敵軍……
李禹就這麼看著顧浮從一個不起眼的小兵到斥候,一點點一步步,以旁人無可匹及的姿態越過他,走到了他前頭。
奇異的是,當看到曾經在他之下的人成了他的上峰,他竟感覺不到絲毫的嫉妒和不甘,甚至有種理所當然的驕傲。
若可以,他想活成顧浮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