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浮從瑞陽長公主那換了一塊血翡,給傅硯做耳墜。
作為交換,顧浮得去靈犀書院,給學生上半年的課。
「還以為你會叫我幫你去柳家打人呢。」顧浮舉起血翡對著陽光看了看,剔透的質地與溫潤的手感叫她非常滿意。
顧浮對面,褪去稚氣的瑞陽喝了口熱茶,淡淡道:「他不配你出手。」
瑞陽如今已不必再去書院讀書上課,但她沒有離開書院,而是頂替顧浮在書院裡的職位當起了司業。
這些年下來,皇后和顧浮又在青州增添了一所新的女子書院,但因為顧浮有官職在身,皇后還得打理六宮,所以兩人的精力並不足以支撐她們繼續建第三所書院。
按照皇后的意思,京城和青州以外的女子書院會交給瑞陽去籌備,因此這幾年瑞陽沒少在京城和青州兩地之間來回奔波,只為把這兩所書院的運行模式徹底摸透。
至於顧浮口中所說的「打人」,則和青州才子柳如宣有關。
瑞陽長公主與柳如宣之間有過一段複雜的經歷。
最初是瑞陽因選麟而看中柳如宣,下面的人想要討好長公主殿下,就用卑劣的手段把柳如宣弄來了京城,之後柳如宣誤會瑞陽,以為是瑞陽使了那些手段來逼自己入京,對瑞陽厭惡非常。
後來誤會解開,柳如宣想要道歉,瑞陽卻開始躲著他。
那時候的瑞陽也不知道自己喜歡柳如宣,躲開他只是想讓他追悔莫及,最好能因此一直看著自己。
然而在顧浮回京後的第二年上元節,柳如宣偶遇出宮遊玩的瑞陽,總算將憋在心裡許久的道歉說出了口。
上元節是一整年下來唯一會取消宵禁的節日。
可想而知柳如宣向瑞陽道歉的時候,周圍是如何的熱鬧。
大街小巷人來人往,各式各樣的花燈將夜色點綴得無比絢爛,瑞陽看著燈下容貌俊秀的柳如宣,怦然心動。
她大膽而又直白地向柳如宣表達了自己的心意,柳如宣雖然意外,但也沒有拒絕。
之後瑞陽便經常女扮男裝,偷跑出宮去找柳如宣。
柳如宣一開始感到訝異,讓瑞陽注意自己的公主身份,不要做這麼出格的事情。
瑞陽不聽,依舊我行我素。
柳如宣雖然不適應,但心裡其實很享受瑞陽為自己所作的一切。
兩人在一起的時間長了,自然也會說些對未來的嚮往——柳如宣想要為江山社稷做一份貢獻,瑞陽想建立第三所女子書院。
卻不想兩人因此發生了分歧:柳如宣希望瑞陽成親後能穩重些,在家裡好好待著。
哪怕是長公主,既然成了親,那就是他的妻子,總在外面跑像什麼樣。
深陷愛戀的瑞陽有些猶豫,但後來發生的一件事讓瑞陽徹底下定決心,揮劍斬情絲——瑞陽去青州書院的時候發現,柳如宣在青州有位紅顏知己,對方是青州第一名妓,兩人至今還保持著書信往來。
柳如宣沒碰過對方一根手指頭,也不會蠢到讓長公主和一個妓子爭寵,可他不打算斷掉與那妓子的書信往來,只因他欣賞對方的文采,知道對方雖然深陷泥潭,但卻出淤泥而不染。
且他知道兩人的書信往來無關風月,只是知己之間的日常問候,所以問心無愧。
好一個問心無愧!
氣憤的瑞陽質問柳如宣,為何她連成婚後想要去辦書院都不行,對方卻可以和一個風塵女子保持聯繫。
柳如宣當時看瑞陽的表情,瑞陽這輩子都忘不掉。
那是混雜著笑意的困惑——就好像瑞陽問的問題有多可笑一般。
瑞陽心裡空落落的,但她不願就這麼放棄,於是她警告柳如宣,若不主動斷了和那妓子的聯繫,她有的是辦法讓那妓子消失在青州,畢竟她和別的女子不同,她可是長公主。
結果柳如宣對她說:「那就請殿下莫要再糾纏於某,某雖出身貧寒,但也不願屈服於強權之下。」
——他在威脅她。
瑞陽喜歡柳如宣,就是喜歡他的高潔與不屈,可瑞陽沒想到,有朝一日,自己會在他這樣的性格上吃到苦果。
瑞陽把血翡給顧浮那天,距離柳如宣的婚期只剩半個月。
新娘子不是她。
但她不後悔。
……
顧浮回京後忙於公務和成親,後來懷孕,皇帝特地給她批了假,讓她好好休息。
偏她閒不住,便開始幫忙建立青州的女子書院。
不到一年,青州的書院順利落成,但她這孩子卻生得並不順利,甚至可以說得上驚險。
可她一養好身體就又忍不住忙碌了起來,她得保證青州書院的運行不出差錯,又要回到朝堂繼續任職。孩子有不愛出門的傅硯照看,但她也不好一點都不管,所以根本沒時間去理會京城的靈犀書院。
如今青州書院已經步入正軌,淵兒那孩子也稍稍長大了些,只要協調好公務,顧浮便能騰出時間來書院上課。
顧浮名頭太多,是大庸第一個女將軍、女侯爵、女官。
所以她來到書院那天,整個書院都有些沸騰。
與她相熟的永安縣主為她介紹書院如今的制度與書院內部的格局變動,並表示長公主希望她除了教授武藝,還能在課室里給學生們上課。
顧浮:「什麼課?」
永安縣主:「殿下也沒細說,就是希望你能和她們講講你在北境的經歷,在朝廷上做官的感想,或者教她們兵法之類的。」
顧浮:「哦,還以為是讓我教箜篌呢。」
顧浮自認只有一身武藝比較出彩,要說在課室里上課,顧浮覺得自己也就彈箜篌這一項比較拿得出手,畢竟在京城那會兒她可是每天都在練,回京之後也沒落下。
沒聽過顧浮彈箜篌的永安縣主:「也行啊,待會就叫人去庫房給你挑一架箜篌搬去課室。」
出於好奇,這節課永安縣主也去了,結果課還沒上完,她便扶著牆從課室里遛了出來,可憐裡頭的學生,不能在搖鈴之前出課室,只能生生受著。
但還好,除了箜篌之外,顧浮的其他課並沒有辱沒她如今的成就與名聲。
因為是顧浮第一天上課,傅硯還特地帶著兒子顧淵來書院接顧浮回家。
接到通報的永安縣主立刻將人請進書院,並藉此機會拜託國師大人幫個忙——
顧浮對自己彈箜篌的水平一點數都沒有,真就想教學生彈箜篌,永安縣主不好意思開口阻止,只好請傅硯出面勸阻。
永安縣主是這麼想的,國師大人是顧侯的丈夫,肯定知道顧侯彈的箜篌曲有多可怕,應該能理解她的心情。
「……勞煩國師大人,幫著勸勸顧侯。」永安縣主將希望都寄托在了傅硯身上。
傅硯眉頭微蹙,問:「為何要勸?」
永安縣主哽了一下,想說「因為難聽啊!」
然而終究是不敢明說。
她不敢,傅硯卻是敢的,傅硯說:「我覺得挺好聽的。」
永安縣主整個傻掉,臉上滿滿都是不敢置信的恍惚。
一旁的顧淵摸了摸自己脖子上掛著的塤,皺著小臉,心想:明明是自己吹的塤更好聽。
……
另一邊,下了課的顧浮正準備離開書院,突然被一個名叫趙燕的學生給叫住了,說是有些問題想要問顧浮。
於是顧浮將趙燕帶去了無人的茶室,準備傾聽這位學生的苦惱。
「顧大人……」
趙燕話才開口,顧浮就道:「在書院裡叫我先生就好。」
趙燕點點頭,改口道:「先生,我明年就要離開書院了,但我不想嫁人,我想像溫先生一樣遊歷天下,去更遠的地方看看。可他們都說我是女兒家,應遵從家裡的安排嫁人生子。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問了很多人,可都無法做出決定,所以能否請先生為我……為學生指點迷津?」
顧浮將水壺放到小爐子上,又從桌邊的柜子里拿出茶葉和茶具,問:「你武功學得如何?」
趙燕微微挺直背脊,略有些驕傲道:「上個月的武科月考,學生拿了第一。」
顧浮打開茶葉罐子,確定裡面裝著已經碾碎的茶葉,又問:「可曾想好要去哪?和誰一塊出門?」
趙燕:「學生的好友舅舅家是開鏢局的,學生想先和他們一道,去哪都無妨,多走幾趟學些本事長長見識,日後熟練了再獨自出門。」
顧浮:「家人呢?」
趙燕:「祖父祖母都已不在,家中除爹娘外,只有兩個哥哥,一個妹妹。爹娘身體無恙,但不大同意學生出遠門,哥哥們聽話孝順,都幫著爹娘,妹妹去年剛入的書院,很支持學生,只是她年紀小,說的話沒什麼人聽。」
顧浮發現趙燕的回答十分流暢,不像臨時應答,更像是早早就將這一切都考慮到了,不免有些奇怪:「你都想得這麼清楚了,還怕什麼呢?」
「我……」趙燕想了想,最終還是搖頭道:「我不知道。」
熱水燒開,顧浮拿起水壺,先將茶具清洗了一番:「我無法告訴你什麼是對,什麼是錯。」
熱水燙過茶壺與茶杯,顧浮又斟酌著夾了茶葉放進茶壺:「無論外出遊歷,還是聽從父母兄長的意思留在京城安心嫁人,我都沒辦法保證你的未來一定幸福美滿。
放好茶葉,顧浮將水灌入茶壺,壺內的茶葉被沸水沖刷著,慢慢浮起。
「你若選了出門遊歷,說不定會在外頭遭遇盜匪,死於非命,臨死前滿懷怨恨,心想早知如此還不如在京城裡好好活著;你若選了留在京城嫁人,萬一運氣不好遇人不淑,丈夫薄情公婆刻毒,你除了受著沒有別的辦法,每次從夢中驚醒,都會後悔自己當初為何不好好堅持,哪怕死在外頭,也好過活著卻像死了一般……」
顧浮蓋上茶壺,望向一臉錯愕的趙燕,笑著問:「是覺得我說的這些太晦氣了嗎?」
趙燕吶吶地點了點頭,隨即又搖頭道:「不,你說的這些也不是沒有可能,長公主殿下曾說過:有些事情並不是你不去聽不去想,它就不會發生。」
顧浮沒想到瑞陽還和學生們說過這樣的話,點頭道:「嗯,但這些事也未必會發生,你不必沉湎於此畏首畏尾,但你必須有所準備。你可以將一切都想得無比順利,這樣能為你增添一份動力,但也要做好最壞的打算,這樣出了意外你也不會因措手不及而方寸大亂。」
趙燕聽著顧浮的話,連連點頭。
顧浮拿起茶壺,給自己和趙燕倒了杯茶。
茶水入杯,顧浮話音一轉,問:「你剛剛說,你曾問許多人?」
趙燕:「嗯。」
顧浮:「那你問過自己嗎?」
趙燕愣住。
顧浮放下茶壺,端起茶杯朝她比了比:「為何不問問自己呢?」
趙燕連忙拿起自己那杯茶,但注意力卻全都集中在了耳邊,她聽見顧浮問她——
「你自己是怎麼想的?」
……
顧浮從茶室出來往外走,沒走幾步就聽見有學生跑來告訴她:「先生,國師大人來接你啦,現正在花廳呢。」
顧浮向那學生道謝,同時加快腳步來到書院的花廳,就見傅硯坐在椅子上,兒子顧淵坐在傅硯的腿上,小胖爪子抓著傅硯的衣襟,正呼呼大睡。
「怎麼來書院了?」顧浮上前跑起兒子,小聲問傅硯。
傅硯起身拉住顧浮的另一手:「來接你。」
顧浮笑得開心,兩人一塊離開書院,上了傅硯來時的馬車。
馬車朝忠順侯府駛去,顧浮同傅硯說了一下自己讓他久等的原因,還告訴傅硯:「她說她還是想要出京看看,我便同她約好,把溫溪叫來書院上幾節課,畢竟外出遊歷這事兒,溫溪比我熟。」
趙燕開頭說的溫先生就是溫溪。
溫溪至今不曾成婚,科舉倒是考上了,但在翰林院沒待幾個月便辭官而去,借著他三哥的商隊到處跑,就是不回京。
期間溫溪還寫了數篇傳揚天下的遊記,但依舊把長寧侯和魏太傅氣得夠嗆。
方才趙燕問顧浮的時候顧浮就在想,要什麼時候女子出遠門也能如男子這般不管不顧就好了,可惜世道如此,她也不能不負責任地慫恿趙燕離家出走,只能讓趙燕自己決定。
顧浮突然道:「我去北境之前也曾想過,或許這一去,就再也回不來了。」
傅硯微微蹙眉,顯然是不喜歡顧浮說這樣的話,但顧浮還是說了下去——
「我當時很怕,因為我空有一身武藝,別的什麼都不會,比今天來找我的那個學生差多了,去北境的路上怕得根本就睡不著覺。
「但我更怕留在京城。我怕這個繁華的地方會將我心底的不甘一點點打磨乾淨,讓我變成別人所希望的樣子,所以我還是去了北境。
「也還好,我去了北境。」
傅硯看著顧浮,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他總覺得顧浮此刻回憶著過往微笑的模樣像是在發光,便趁兒子還沒醒,往顧浮唇上碰了碰,然後將額頭靠到了顧浮的肩膀上。
顧浮雙手環住她:「怎麼了?」
傅硯低聲道:「沒什麼。」
——真的沒什麼,就是更加喜歡你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