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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3 章

2024-08-17 10:26:43 作者: 綠藥
  【第二十三章】

  沈霆自一早去過集市,就隱隱犯頭疼。模糊的、雜亂的記憶片段在往他腦子裡闖。不甚清晰,亦不連貫。亂糟糟的往上沖,沖得他頭疼。

  他只當是忽然見到家人才會這般,不疑有他。

  他站在石階下,望著沈茴在高處一點點冒頭。她看見了他,亮著眼睛朝他奔來。

  那一刻,沈霆是茫然的。

  在沈茴的記憶里,哥哥除了多了兩分歲月的打磨,還是原本的模樣——挺拔、偉岸,如松又如山。

  在沈霆的記憶里,那個么妹卻全然不是這個樣子的。

  沈霆記憶里的么妹還是個病弱的小姑娘。她自幼就比同齡人瘦弱許多,小小的一點,永遠臉色蒼白,裹著厚厚的襖。她不能吹風不能著涼不能吃冷不能累著,不能這樣不能那樣……被困在方寸之地。她終日乖乖地抱膝窩在床榻上,卻會在看著別人的時候彎著眼睛笑。

  她拉他的衣角,仰起小臉對他笑,軟軟地說:「哥哥,蔻蔻不疼了。」

  她央他給她帶書回來讀,她一個字一個字地念,小小年紀便讀過許多書。

  她安靜地坐在他膝上,認真地聽他講外面的事情。

  她對閨房之外天地的了解,只有書冊和旁人的講述。她巴巴望著窗外高飛的雁雀,明亮的眸子裡寫滿了令他心疼的渴望。

  蔻蔻是他給么妹起的小名。

  因為一直為沈茴診治的趙大夫道,若沈茴能平平安安長到豆蔻之歲,身體就會大好,不必再這般心驚膽戰地吊養性命。

  那個時候,沈霆把么妹放在肩上,讓她巴巴去望窗外枝頭的一雙靈鵲。他說:「等蔻蔻到了豆蔻之年,哥哥帶你游遍五湖四海親自去看大好河山。」

  她亮著眼睛問:「可以坐船嗎?可以騎馬嗎?」

  他笑著承諾:「當然。旁人可以去的地方、做的事情,咱們蔻蔻也都可以。」

  可是他錯過了么妹的豆蔻年歲,他歸來時她早已及笄,甚至已經成婚,穿了一身描金繡鳳的厚重宮裝。

  ——被迫嫁給了他最恨的人。

  沈霆輕輕拍了拍沈茴的脊背。

  沈茴意識到自己這樣有些不好,她從長兄的懷裡退開,仰起小臉望著高大的長兄。她即使雙眸盈盈濕潤,卻仍舊滿臉掛著笑,還是小時候那個樣子。

  沈茴有千言萬語,百轉千回說出口的,卻只是再喚了一遍:「哥哥!」

  沈霆充滿怒意的眉宇便也柔和下來,喚了聲「蔻蔻」。

  沈茴帶著沈霆回到永鳳宮說話,她像小時候那樣坐在兄長身側,去問他這些年可好。他說一切都好,她便滿足地笑著點頭,不過多追問。

  沈霆話不多,對於過去的七年沒有解釋太多,也沒有問沈茴如何進了宮、宮中日子如何,問的最多的只是她的身體。

  「已經大好了。趙伯伯的醫術哥哥難道還不放心嗎。這回入京,趙伯伯本想跟來,可他年歲大了,我不捨得他老人家遠離故土。趙伯伯竟讓他外孫俞湛赴京。俞湛承了趙伯伯的衣缽,雖然沒有趙伯伯那麼多經驗,卻也醫術了得。聽說已在走手續,過幾日要進太醫院當差了……」

  沈茴說著聲音低下去,又補了句:「這恩情有些重了……」

  「勿憂慮,勿多思。不論是恩還是債,都有哥哥還。你且安心養著身體便是。」

  沈茴知道趙伯伯如此待她,是因為長兄對趙家有救命之恩,趙家都是重恩義的人。可沈茴還是覺得趙家這些年付出實在太多,有了幾分感激與虧欠之意。

  這個時候,齊煜忽然抱著書冊跑了來。

  他喜歡來沈茴這裡寫課業,不是第一次來了。

  他親自抱著寫好的大字跑來,站在門口探頭朝裡面望去,眨眨眼,有點猶豫。

  「煜兒。」沈茴將齊煜喊到身邊來,「這是舅舅。」

  齊煜眨巴著眼睛,好奇地打量著沈霆。

  沈茴又對沈霆解釋:「這是二姐姐的煜兒。」

  沈霆掃了齊煜一眼,十分冷淡地「嗯」了一聲。

  齊煜就敏銳地覺察出來這個舅舅並不喜歡他,他也不喊舅舅,只「切」了一聲,抱著課業轉身就走,頭也不回。小腰杆挺得筆直。

  不喜歡他就不喜歡唄。


  反正也沒幾個人喜歡他,他才不稀罕別人的喜歡,他也不喜歡這個舅舅!

  沈茴怔怔望著齊煜跑遠的方向,再轉頭望向自己的兄長,已隱約猜到了幾分兄長不喜齊煜的原因。她想辯解些什麼,還沒有想好說辭,沈霆已經站了起來,稱要去拜見皇帝。

  他進宮來,本應先見皇帝的。

  「我陪哥哥去。」

  沈霆下意識地想說她不能吹風在屋裡好好呆著,可一回頭,沈茴的眉眼映入眼帘,他才反應過來蔻蔻已經長大了,這才有些悵然地點了點頭。

  ·

  沈霆只是讓沈茴同往。到了元龍殿,沈霆卻並不准沈茴跟進去,只讓她在偏殿稍候。

  元龍殿內,皇帝坐在龍椅上,受傷的右腿高高抬起搭在矮凳上,一個宮女跪在他腳邊,正在溫柔地給他揉著腿。

  沈霆邁進正殿,遠遠看見皇帝,下意識地抬手去摸腰側的重刀。

  然而他進宮時,已解了兵刃。

  他緩緩將手放下,眯起眼睛打量著殿內。除了侍奉的宮女,還有一個個青衣的宦奴垂首恭順。一個個,瞧上去卑躬屈膝一副媚態,可每一個又都是出自東廠一等一的高手。

  是司禮監悉心栽培出來的人。

  沈霆忽然想起前幾日與心腹密謀時,一個兄弟感嘆的那一句:「想殺皇帝,必先除裴狗!」

  「當年受了重傷,纏綿病榻多年,今年身體康健這裡千里迢迢回京,懷一腔忠君愛國熱血,再報效朝廷。」

  沈霆向皇帝行禮,垂首低眸藏起恨與怒。

  皇帝大笑,萬分開懷。

  「愛卿回來了!朕的大將軍回來了。天助大齊!有此神將歸來,哪裡還懼什麼簫起吳往之輩!哈哈哈!」

  「陛下謬讚。」沈霆肅然行軍禮,交握的拳慢慢收攏,握緊。

  「將軍謙虛了!謙虛了!從即日起……呃……」皇帝想說官復原職,卻覺得這事似乎應該先問過裴徊光才妥當……

  他竟是連如今的上將軍職是誰擔著,也不甚清楚。

  ·

  沈茴等在偏殿,心裡擔憂著。她分明知道長兄不是莽撞人,可還是忍不住擔憂。

  她從偏殿的窗戶望出去,不由一怔。

  對面書房的窗戶開著,裴徊光坐在窗前案後,正在批閱奏摺。奏摺堆滿長案,也不知道是堆了幾日。

  他不緊不慢地拿了奏摺來看。他看得也不甚仔細,只略略掃一眼,便執了硃筆隨意批下幾個字。

  沈茴的目光落在裴徊光側臉的輪廓。

  她一直承認,裴徊光生得極好,他身上沒有半分宮宦的卑微和諂媚,若是不說,誰也看不出他竟是最低等殘缺的宦人。甚至,將仙風玉骨、風流雋逸等等誇張的溢美之詞放在他身上,他的容貌也是擔得起的。

  要不然,初次見他時,她也不會恍惚將他認成救她走的仙人。

  他端坐在那裡,從容地翻閱各地送上的奏摺,寥寥數筆就能決定人的生死。

  沈茴竟產生了錯覺,覺得遠處的裴徊光,比正殿裡尋歡作樂的今上更有帝王之姿。

  沈茴的視線慢慢下移落在裴徊光握筆的手指上。

  沈茴一怔,隱約憶起了幾分難以啟齒的痛覺。她急忙將目光收回來,有些不敢看裴徊光的手。她望著腳前方寸的地方迷茫地假想,倘若哥哥早回來一日,她還會不會……

  也就是在沈茴移開視線的剎那,裴徊光轉過頭望過來。他慢悠悠地置了筆,低笑了一聲。

  聽見沈霆的腳步聲,沈茴趕忙收起情緒迎上去。

  「哥哥?」她仔細瞧著沈霆的神色,小心揣摩。

  沈霆目光落在沈茴身上時,臉上的表情瞬間柔和下來,甚至帶著幾分笑。他說:「雖如今身體大好了,也要照顧好自己。哥哥還有事,不同你回永鳳宮再坐坐了。」

  「好。」沈茴望著他,乖乖地應。

  七年,會發生很多事情,也會將一個人改變不少。沈茴意識到哥哥還是那個哥哥,卻也不完全是那個哥哥了。

  出宮的路和永鳳宮是相反的方向,沈霆甚至沒有和沈茴同出元龍殿,先一步急匆匆地出宮去了。

  到了宮門,收了他刀刃的小太監崇敬地喊著「將軍」,雙手捧上他的刀。


  沈霆接了刀,翻身上馬,揚長而去。

  冷風吹在他冷毅的臉龐。他緊抿著唇,策馬狂奔許久,在高坡上停下,勒住馬韁,轉身望向遠處巍峨的皇宮。

  七年前,他困守死城,誓死效衛。

  彈盡糧絕,援兵撤離時,親衛來稟,他所效忠的帝王為了討好鄙蠻的胡人,竟要獻出皇后,皇后不允,墜於高牆。

  陷於絕境的他第一次嘗到痛徹心扉。

  七年後,他才知道霄弟、菩妹,都不在了,都慘死在這個皇帝手中!就連蔻蔻都被困在奢華的牢籠中!

  先帝雖殘暴,倒也擔得起「梟雄」二字。可今上是個什麼玩意兒?竟辱他三個妹妹!

  沈霆握刀的手顫了顫。

  下一刻,重刀出鞘,狠狠刺進冰凍的山岩中,連根沒入,嗡鳴不息。

  ·

  沈茴回永鳳宮的半路上就看見了騰騰的濃煙。

  「娘娘!永鳳宮起火了!」宮人急急跑來稟告,「今兒個有風,火勢越來越大,免得熏了娘娘,娘娘還是先別靠得太近了!」

  沈茴急忙追問:「可有人受傷?」

  「娘娘寬心,火是從無人的庫房先燒起來的,沒有人受傷。」

  沈茴鬆了口氣,吩咐撲火的人當心。

  她又忍不住懷疑,永鳳宮怎麼會起火?按理說,宮中處處謹慎,又值年底,各處當差的人會格外仔細才對。

  沈茴站在路邊,望著遠處的濃煙,慢慢蹙起眉。

  沈茴沒有在路旁等太久,立刻有管事太監趕來稟話。

  「永鳳宮的火一時撲不滅,即使撲滅了,也有隱患,不能讓娘娘涉險。還請娘娘暫搬到昭月宮。」

  宮裡的人辦事效率極高,月亮爬上樹梢時,沈茴已經在昭月宮沐洗過,歇在新宮殿的寢殿裡了。

  可,沈茴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沈茴打量著寢殿。

  她走到拔步床床側的博古架面前,然後抬手推了推。

  一道矮門出現在視線里。

  沈茴有個猜測。

  她猶豫片刻,帶著燦珠走進矮門後的暗道。走了許久,漸漸聞到了玉檀香。

  玉檀香越來越濃。

  在宮中大面積栽種玉檀的地方,只一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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