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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
十四為君婦,羞顏未嘗開。
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
十五始展眉,願同塵與灰。
常存抱柱信,豈上望夫台。
十六君遠行,瞿塘灩澦堆。
五月不可觸,猿聲天上哀。
門前遲行跡,一一生綠苔。
苔深不能掃,落葉秋風早。
八月蝴蝶黃,雙飛西園草。
感此傷妾心,坐愁紅顏老。
早晚下三巴,預將書報家。
相迎不道遠,直至長風沙。
《長干行》,這是亦笙學的第一首古詩,不是家中請的私塾先生所教授,而是由父親親自一句一句細細講解。
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父親說,這是這世間最美好的情感,也是他與母親之間的故事。
那時的她,似懂非懂,看著父親問道,是不是就像我和紀桓哥哥一樣?
父親一愣,隨即呵呵大笑,只道是「吾家有女初長成」,卻終究也沒有給她那個答案。
後來她知道,這也是母親最愛的一首詩,在母親留給她的日記本里,無數次的出現過這些美麗的句子。
紀桓看完手裡的帳本,轉頭去看身邊坐著的這個神遊太虛的小姑娘,幾年不見,記憶中圓圓的小臉已經變成了瓜子臉,也長高了許多,不由得微笑,「我走的時候你還不到我的胸口,現在都這麼大了。」
亦笙回過神來,見他忙完了,神氣活現的開口道:「當然了。」
一面又把他披到自己身上的西裝外套拉下,美滋滋的問紀桓,「我好看嗎?」
紀桓看著秀雅的洋裝襯托下,美麗得如畫一樣的少女,卻只是微微一笑,「你不冷嗎?那外套是不是可以還我?」
剛好一陣風過,亦笙打了個哆嗦,悻悻的重新把外套披上,在心裡暗罵自己,真是現世報,那天在船上還笑那個小姐死要面子撐了把傘出來配衣服,自己今天還不是一樣,就為了讓他第一眼可以看見最漂亮的自己,穿了那麼薄的裙子,都快凍死了,偏偏那人一點風情也不解。
「以後自己一個人住,怕不怕?」紀桓傾過身子,搖起她那一側的車窗,問。
亦笙因為剛才失敗的服裝秀,扁了扁嘴,沒好氣的道:「我在墨梯的時候還不是自己一個人,我好多時候都是自己一個人,早就習慣了,有什麼可怕的?」
本是賭氣的話語,說到後面畢竟觸碰到自己的傷心事,於是便不說話了,偏過頭去看車窗外的街景。
紀桓靜靜看她片刻,放下手中的帳本,伸手將她扳過來,「想哭就哭吧。」
他自然知道亦笙念墨梯女校時早已經習慣了寄宿生活,可那畢竟是在自己的國家,與獨自離鄉背井來到異國他鄉是不一樣的,而這也是她第一次離開幾乎視之為一切的父親,幾年之內不得相見。
亦笙把頭扭開,固執的盯著窗外,「誰說我要哭了。」
倔強的神情,讓紀桓恍惚間又見到了當年那個抱著被藥死的小狗,傷心欲絕,卻偏偏一直笑著的小亦笙。
「紀桓哥哥,小白死了,它一直在吐血,我知道它是被音姨藥死的。」
那時的他,看著一身血跡的她,死死抱著已經僵硬的小白狗,對他悽然笑著。
他沒有試圖搶下她手中的死狗,他只是靜靜走到她身邊陪她一道坐下。
「音姨一直嫌它吵,可是小白很乖的,從來不亂叫,我知道音姨是因為不喜歡我,是我害了它,我不該把它帶回家來的,可是它那麼可憐,和我一樣,都沒有媽媽。」
他太熟悉這樣的絕望了,而她顯然還太小,還沒有學會怎樣去應付,於是他明白她現在所需要的,只是傾訴和陪伴。
「我看見巧蘭出來的時候就該想到了的,還是我太笨了。我跟小白說,既然我保護不了你,那我幫你報仇好不好,我也去買藥來藥她。」
他並沒有因為女孩子驚世駭俗的話語而有絲毫的厭惡或者震驚,他只是靜靜的看著這個小姑娘,一直笑一直笑。
「可是不可以,因為音姨死了爸爸會難過的,我不想爸爸像我現在這樣,所以不可以,小白,對不起,我什麼都沒有辦法為你做。」
紀桓看著她溫柔又哀傷的用臉去蹭小狗的頭,唇邊還是帶著笑,向來冷漠的心,第一次有了其他情緒,是不忍,又或者是憐惜。
「想哭就哭吧。」他對她說。
她笑著搖頭,「誰說我要哭了,爸爸最喜歡看我笑了,他說我笑起來最像媽媽,爸爸還說,愛笑的女孩子,將來運氣一定不會太壞,紀桓哥哥,我長大了,是不是就會有好運氣了?」
那天,他和她一道把小狗埋了,然後帶她去看西洋影戲,那是一部滑稽的片子,他籍著微弱的光線,側過頭,看到她無聲的淚流滿面。
然後他聽見自己的聲音,「以後什麼時候想來這裡了,就來找我。」
自那一天後,小亦笙開始對他表現出了超乎尋常的黏忽勁兒,雖然並沒有幾次再陪她看戲的經歷,但她總愛跟在他身後,輕輕軟軟的喊著紀桓哥哥。
後悔嗎?他曾這樣問自己。
在外人眼裡的他溫文隨和,實則心思縝密,城府極沉,並不喜與人過近交往。
可是這一次,多了這個甩不脫的小尾巴,他卻似乎並沒有感到太多的懊惱。
他知道,她只是一個孤單的孩子,就像自己一樣。
她活潑好學,伶俐乖巧,對每個人都有禮貌,而這只不過是保護自己的一種工具,只有這樣,才能被大家所喜歡,才能讓父親驕傲和覺得值得,才能擁有更多的愛,才能不再孤單。
她太聰明了,小小年紀就懂得對生活妥協,做出一副無害而馴服的姿態。
並非是刻意作假,她內心的純善讓她真心去待周圍每一個對她好的人,只是,那卻並不是愛。
自那隻小狗死了以後,她幾乎不再愛任何人,任何事物,甚至於時下青年為之熱血沸騰的家國大義救亡圖存,她也並不關心。
她已經習慣了將保持距離作為保護自己的一種本能,對於任何人及事都不再投入過多的感情,只除了她的父母,姐姐,吳媽,還有他。
紀桓放柔了眼光,靜靜凝視身旁的女孩,淡淡的陽光掙開雲層,透過車窗,溫煦的將她攏於其中,她整個人也便如熨上了一道光暈,明朗溫暖。
這個女孩子,終究還是與他不一樣的。
她的父母雖然不能長伴她左右,然而對她那份全然的沒有保留的愛和保護卻已經足夠讓她心靈潔淨,單純無憂的長大。
她內心深處的陽光足以驅散境遇不公帶來的陰霾,這是他一直以來所缺失的,或許正因為如此,他才會放縱自己暫時的,沉溺於那份明朗,汲取些許溫存,縱使終將失去,至少,手心中空握的餘溫與追憶會一直陪伴著他,這樣,他也便有了在黑暗當中繼續走下去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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