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祁無過把二寶帶到外麵茶棚去吃飯。
雖說這個時代並不流行給這么小的孩子過生,但祁無過還是決定帶二寶出去吃一頓好的改善一下伙食。
他們依舊是坐在老位置,自從祁無過開始養孩子之後,他就很少到茶棚里來了。
畢竟養孩子之後,日常生活忙碌得很,再也沒有這種點一壺茶坐上好幾個時辰的悠閒時光了。
祁無過喝茶,給二寶點了些孩子喜歡的小點心。
這幾年過去,百姓的生活愈發艱難起來,茶棚的生意也肉眼可見的慘澹起來。
這種開在路邊的茶棚,本來做的就是行商和旅人的生意。現在天下四處紛亂將起,四處都是流寇山賊,但凡是惜命的人,都不會冒著生命危險出來行走。
祁無過撐著下巴,聽幾個行商在探討現在的局勢。
這些行商明顯是有背景的,他們每人都帶著數名護衛。護衛都配了刀,這才敢在現在的局勢下依舊在外面行走。
從他們的閒聊內容,更是能聽出來。
「聽說安北王快不行了?」
「是的,安北王府那邊斗得厲害,要不是當初安北王的王妃和世子出了意外,也不至於……」
「那是,安北王妃的哥哥,在那一派系的勢力可是不小,只要他出手,其他庶子根本就不用肖想王位。」
「不過我聽說,好像有一個庶子還挺得安北王妃哥哥的心,大概率是那位了……」
祁無過晃了晃茶杯,仰頭喝下。
聽到這兩人的對話,相應的記憶在腦中又被喚醒。
這便是二寶離開的原因了,安北王妃的哥哥,實際上一直沒有放棄尋找王妃和二寶的下落。
從進度上看來,應該是他們快要找過來了。
只是那晚上,找過來的是兩撥人。
一撥人不是來找人的,而是來殺人的,從這行商的對話中可以推斷出來應該是那個庶子的人。另一撥人,應該就是王妃的哥哥派來的,準備把二寶弄回去繼任王位。
不管怎樣,祁無過的任務就到今天為止了。
他抬頭,看了一眼對面無憂無慮的二寶,在心裡嘆了口氣。
二寶似乎感覺到了祁無過的視線,抬頭問道:「先生,你怎麼了?」
祁無過看著他,某段記憶突然就變得更加清晰起來。
當時的他,似乎回答地是沒事,你吃吧。
現在,祁無過卻想問一個問題,他笑了笑說道:「二寶,你有沒有想過以後想幹什麼?」
二寶微微一愣,皺起眉頭,似乎對於這種關於未來的問題很是苦惱。
他想了許久,才說道:「快點長大,然後能好好照顧先生。」
祁無過此時心中難得升起些無力感來,即使這只是一段曾經發生過的記憶。
他和二寶之後發生的事情,也是早就定下來了方向,不可改變的結局。這並不妨礙祁無過在心裡默默地罵上一句,這賊老天。
是的,這一切都是神秘的天道運作,不管是他必須代替某個已經沉睡的神來完成這個任務,還是他必須在二寶七歲那年死在他的面前。
這是歷史的洪流,可是並改變不了讓人覺得這安排特別令人憤怒的事實。
不管怎樣,該來的始終是要來的。
當天晚上,祁無過沒有睡覺。
他就這麼睜著眼睛,看著漆黑一片的頭頂發呆。
二寶依舊是無憂無慮,很快就進入了睡眠,呼吸平穩,臉上還帶著些笑意。
不知多久過去,外面傳來了騷動的聲音。
祁無過起身,走到院子裡打開門看了看,村子裡面有火光亮起。
先來的這一撥人,是殺人的那撥。他們偽裝成流寇,把村子裡的人屠殺一空。
原因很簡單,他們怕安北王的哥哥起疑心。流寇的身份最難追查,用來掩飾他們真正的身份自然是最合適不過。
祁無過轉身,直接抱起床上的二寶,從院子的後門溜了出去。
至於村子裡的那些人,依舊是天道之下不可改變的命運,在崔珏的生死簿上,他們的壽數就只到了今天。
這一切,祁無過都知道,現在心中卻有些不太舒服。
他突然有些明白,當初從忘川出來後的自己,為什麼執意要轉世投胎,當一個普通人。
他和二寶住在村子的邊緣,沿著後面的小路就能直接進到山裡面。這是祁無過當初精心挑選的位置,方便完成任務。
才出門沒多久,二寶就醒了過來,他揉著眼睛問:「先生,怎麼了?」
祁無過腳步未停,說道:「村子裡來了流寇,我帶你走。」
二寶很乖,他身體微微顫抖著,卻沒有再多的驚恐,而是直接捂住了自己的嘴。他怕自己太弱小,會給先生帶來什麼麻煩。
兩人沿著小道摸黑向前走,今天的月光不錯,從樹葉的間隙傾瀉而下,勉強能夠看清楚前行的道路。
樹林裡除去喧囂的蟲叫聲,和祁無過踩在落葉上的聲音外,再挺多到多餘的聲音。
這個時節的風帶上了些許的涼意,祁無過背著二寶,二寶的手臂環在他的頸間。此時,唯一真實存在的,似乎就只有自己和上這個孩子。
數百年前的自己究竟是怎麼樣一種心情,祁無過已經記不起來,但他覺得,或許和今日應該是一樣的。
在某個瞬間,他真的想要帶二寶離開。
就在這個時候,二寶向後看了一眼,他有些驚恐地說道:「先生,村子燒起來了。」
祁無過沒有回頭,而是加快了步伐,說道:「別怕,有我在。」
很快,兩人身後傳來了嘈雜的聲音,那些沒有找到人的軍隊,自然是發現了後門,沿著後門的山路追了上來。
祁無過背著二寶,下意識向前跑了幾步,卻覺得眼前一黑,口中湧起甜腥味來。
他立刻就知道自己身體的異狀是怎麼回事,這身體本就只是借屍還魂之術,使用期限只到今天。
他只覺得太陽穴突突直跳,耳中有蜂鳴聲,眼前開始出現大片黑斑,這種身體強行要把魂魄擠出去的感覺,著實讓人難受得很。
祁無過重重喘了兩口氣,試圖讓身體的異樣感減輕些許。
二寶卻是發現了他的不對勁,問道:「先生,你怎麼了?」
祁無過此時搖了搖頭,示意自己沒事,此時他已經是強撐著最後一點力氣背著二寶向前走過去。
他還需要拖延一點時間,等到另一撥人過來之後才能功成身退。
二寶本來就是個細心的孩子,見祁無過的樣子就知道事情不對:「先生,我,我下來自己走!要不我去把後面那些人引開,我體型小,好躲……」
祁無過咬著牙根,擠出來一句話:「閉嘴。」
眼前的路,卻在轉過一個彎之後,走到了盡頭。兩人面前一片開闊,沒有去路,此處是一個山崖。
祁無過停下腳步,正準備轉身的時候,身體晃了晃,眼前一黑,一頭就栽倒在了地上。
好在,他在暈過去的時候,看到從另外一個方向有火把閃爍的光線,應當是王妃哥哥那邊的人馬已經趕過來祁。
祁無過暈過去的時間不算太長,他清醒過來的時候,覺得自己似乎在移動。
「!」
他睜開眼睛,看到二寶繃緊一張小臉,正在試圖用雜草把他蓋起來。雖說身上每一處都是劇痛無比,祁無過依舊第一時間撐起身體坐了起來。
「你想幹什麼?」
「先生,你醒了!」
二寶畢竟年紀太小,即使是費盡了全身的力氣,也只能把祁無過拖到一旁的草叢中。
祁無過眉頭微皺,說道:「你是不是想把那些人引走。」
二寶眼神閃爍,第一次躲避祁無過的眼神:「我,我不會的,我就是想著把你藏在這裡,自己另外找一個地方躲起來。」
祁無過見對方緊張生怕被自己責罵的樣子,忍不住笑著捏了捏他的臉:「傻孩子,你家先生還不至於弱到要一個孩子保護。」
他隨手在旁邊撿了跟挺粗壯的樹枝,撐起來對說道:「走吧。」
二寶一路跟在他身後,問道:「我,我們去哪?」
祁無過說道:「你是我撿回來的,我一直沒告訴過你親生父母的情況。」
二寶很聰明,他沉默片刻,說道:「可是我不想知道。」
祁無過摸了摸他的頭,說道:「現在已經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了。」
他指了指那個方向,說道:「那邊的人不會傷害你。」
二寶知道現在只有得到別人的保護,他和祁無過才能活下去,他說道:「那先生會和我一起走,對嗎?」
祁無過沒有回答二寶,其直到現在,他也沒能想起來這個晚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這段記憶模糊得不像話,他唯一能記得的就是事情發生在這一天。這並不是正常現象,祁無過又覺得頭痛起來,只是此時也不是翻找記憶的時候。
不管從哪個角度來說,他都得把二寶送到那隊來救他的人馬手裡。
兩人的優勢,在於對這山路非常熟悉。
祁無過雖然是胸口劇痛,手腳無力,一時半會憑著意志力也是能撐下去的。
至於二寶,雖說這形勢對於年僅七歲的孩子的確有些壓力過大,他也沒有哭鬧,只是繃緊著一張小臉,試圖用肩膀讓祁無過走得更加順暢些。
身後是嘈雜的追兵聲音,身前是隱約火光。身後是危機,身前是生機。
最終,他們在一處山崖前遇到了王妃哥哥派過來的人馬。
證明二寶身份的東西,祁無過早就準備好了。
二寶在襁褓中時候帶著的平安鎖,還有右臂上的一小塊紅色胎記,足矣證明他的身份。
然而,事情遠沒有這麼順利。
庶子派來的殺人的那隊人馬也很快趕了過來,兩路人馬在狹窄的山道上狹路相逢。
一派要殺人,另一派要護主,當時整個山崖之間就陷入一片混戰之中。
情況十分危急,一邊是山崖,另一邊是山澗。
祁無過此時的身份是文弱書生,他能做的事情只有護著二寶,小心翼翼地往後面退去,避免孩子被不長眼地刀劍傷到。
庶子那邊派過來殺人的畢竟是見不得人的事情,也不能大張旗鼓,人數本就不占優勢,王妃哥哥這邊派出來的又都是精銳。
很快,喬裝成流寇的那幫子人就被殺得差不多,那些人都是死士,見自己這方勢去,對面似乎有要生擒的意思,當機立斷就選擇了自盡。
就在一切都歸於平靜,所有人的稍微鬆了一口氣的時候。
異變陡生。
離祁無過和二寶最近的一個小兵,突然發難,拔刀就向兩人砍了過來。
祁無過反應極快,抱著二寶就地一滾,躲開這致命一刀。然而他本來身體就已經是強弩之末,加上還護著一個孩子,動作還是慢了幾分。
他只覺得背上一陣劇痛,應該是被砍中背部。
祁無過一聲不吭,把懷裡的二寶向著急忙趕過來救場的人就推了過去。
再然後,他只覺得自己被人重重一擊,整個人向著前方的山澗就摔落下去。
——
祁無過睜開眼睛的時候,覺得有些茫然。
他又是在什麼地方,剛才被人砍中背部的時候,祁無過就覺得情況有些不對勁。
直到摔落山澗的那一刻,祁無過才隱約想起來。
當年的自己,應該是在混戰之中為了保護二寶直接被通穿了心臟當場死亡,二寶被強行帶走,並沒有摔落山澗的這一段劇情。
祁無過坐起來,發現身上並沒有什麼傷口,他反手一摸,摸到了背上那道被刀劈開的口子。
看來那場混戰的確是存在的,他也是確確實實經歷過了。
事情也不算是太難解釋,畢竟這個地方是鬼域小空間,而非現實世界。
眼前發生的一切變化,只有一個原因,這一切都出於段戾的意志。
他不希望祁無過就這麼死去,所有有了墜崖和生還的古怪劇情。
祁無過坐起來,突然開口說道:「段戾,你在看著我?」
沒有任何反應,祁無過捂著眼睛倒下去,覺得自己似乎有些犯傻。
這一倒下去,他又是微微一愣,這觸感相當柔軟。祁無過反手一摸,才發現身下好像是張乳膠床墊。
這年代,哪來的乳膠床墊,段戾你串場了啊。
祁無過心中那些陰暗地情緒突然就一掃而空,他只覺得有些啼笑皆非起來,甚至有種自己被金屋藏嬌的感覺。
他翻身坐起來,總算是打起精神在這房子裡轉了轉。
這一轉之下,才發現眼前的住處幾乎是復刻了他在現實世界中的房子,各種現代化的生活設施,甚至還單獨有一個畫室。
祁無過推開大門,發現外面的景色又是完全不一樣的感覺。
花團錦簇小橋流水的,完全就是一副世外桃源的景色。
在不遠處還有一個面積不大不小地湖,湖面如同一面平整的鏡子,倒映出了藍天白雲和山。
祁無過看了那湖片刻,又仰頭看去,發現自己似乎是在山谷裡面。
他沉默片刻,說道:「段戾是不是看過××俠侶。」
祁無過轉身,準備去關門的時候,又是一愣。
他身後的屋子,是竹屋,
明明屋子裡面是完全現代化的風格,這建築物的外觀,卻是古典又簡樸的竹屋,竹屋後方還有一片竹林。
這完全符合古代名士居住的地方,他看了竹屋片刻,關於段戾現在的情況,有了幾分推測。
從這竹屋裡現代化的設施,和外面完全古典的風格看來,段戾現在大概也出於一個不太清醒的狀態。
簡單來說,他的確是二寶。
只是真正的段戾此時尚在二寶體內沉睡著,表現出來的性格完完全全是數百年前的二寶。
祁無過在撫養二寶這幾年,表現出的就是一種隱居名士的生活習慣,二寶自然是以為他喜歡住在這種地方。
而屋子裡面的擺設,卻又是來自於沉睡在潛意識中的段戾。
從這幾年和二寶的相處可以推測,段戾似乎對於這段記憶,也不算太了解。
既來之,則安之。
段戾為他弄出這麼個世外桃源出來,祁無過自然不會浪費對方的心意。
他繞著整個山谷走了一圈,徹底摸清楚山谷的地形構造。
在這個地方,太過安靜,祁無過倒不至於因為這種空無一人的感覺而產生什麼心理上的問題。
當了幾千年鬼差,他大多數時間都是自己獨自一人在陽世走動。即便是轉世投胎之後,祁無過大多數時間也是的獨自生活的。
他走到樹下席地而坐,卻又下意識地看了一眼竹屋的方向。
這個時候,祁無過才發現自己似乎在期待著段戾會推門出來。他嘆了口氣,無奈地承認在這短短一段時間內的,自己似乎已經不習慣一個人的生活。
再這麼悲春傷秋下去,很不符合自己的性格,祁無過向後一仰,躺在了柔軟的草地上。
山谷裡面,連空氣都泛著青草的味道,祁無過閉上眼睛,卻並不是想打個瞌睡。
從現在的情況看來,他應該要在這個山谷待上一段時間,閒暇時間這麼多,不如用來整理一下自己的記憶。
當初他完成撫養二寶這個任務之後,究竟去了什麼地方。
祁無過想了許久,也只能想起自己回了一趟地府,待上一段時間後,又回了陽世。之後的一切,和他數千年的鬼差生涯沒有什麼區別,不過是在這亂世之中行走罷了。
想到這裡,祁無過突然覺得事情有些不太對勁。
隨著蒙在記憶上的灰塵被慢慢擦拭乾淨,這段時間的一些事情逐漸想了起來。
以二寶被帶走為界限,約莫十年之後,南方大水,黃河決堤,朝廷花大價錢修繕的河堤不堪一擊。
大水淹了數個省,百姓顆粒無收,大水之後又是瘟疫泛濫。然而上位者卻依舊看不到民生多艱,依舊奢靡成性。
最終,天下大亂,四處皆是活不下去,揭竿而起的起義軍。
皇帝令安北王率軍平亂,之後便是安北王反而整肅那些農民起義軍,以清君側為號,轉頭打向了京師。
祁無過想到這裡,捏了捏眉心,想到一個問題。
這個安北王,是誰?
難道是段戾?
如果這個安北王是段戾的話,一切事情都很好理解了。他就是破軍星君。
地府和上面很少打交道,祁無過這種大半時間都在外面的獨行俠對於天上那些神啊仙啊星君啊之類的更是不熟悉。
但是基本的了解還是有的,在這種亂世之中,破軍星君一般是作為破局的關鍵人物出現的。
他轉世之後會以勢不可擋之勢,破除當前腐朽的一切,為紫薇帝星掃清前路。
祁無過記得,這好像是紫薇帝星最後一次轉世人間,這個開國皇帝駕崩之後,紫薇帝星歸位,之後就陷入的沉睡。
天上眾星君也一個接一個陷入沉睡,只有兩個星君沒有歸位。
祁無過已經猜到,或許段戾沒有歸位和自己有關係。
原因很簡單,當時他回地府去,原本只是普通的鬼差魂體衰敗泡忘川而已,崔珏卻說他衰敗的速度快得不正常。
短短一段時間,魂體就只剩下了一魂一魄。
這隻有一個解釋,天譴。
星君本應當歸位,隨後陷入沉睡,然而卻因為祁無過的原因,導致星君沒有歸位。
他遭了天譴,便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一切事情都已經理順,只是還有一個關鍵人物,就是那個貪狼星君,在其中扮演的究竟又是什麼角色。
貪狼星君,肯定是皇帝身邊的某權臣或者是佞臣,負責禍亂朝綱。
段戾因為自己沒有歸位的話,貪狼星君又是因為什麼。
這些事情,無論祁無過怎麼努力回憶,卻始終是一片空白,再想不起任何有關線索。
祁無過正在苦惱中,突然耳邊風聲有異常。
他睜開眼睛,看到一隻千紙鶴輕巧地落到了他的指尖。
這是?
祁無過坐起身來,攤開掌心。那千紙鶴翅膀一振動,落在祁無過的掌心,隨後變成再普通不過的紙鶴。
他看到千紙鶴的身體內,隱約透露出墨跡來。
打開之後,上面是一行字。
「先生,我很想你。」
這字跡祁無過一眼就能認出來,畢竟二寶的這手字,是他手把手教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