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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白日見烽火(1)

2024-08-17 11:32:39 作者: 墨寶非寶
  她預感謝騖清真要回來了。

  這感覺沒來由地愈發強烈,以至於她將過年前去外省的行程都推了。

  等到十一月底,客輪運營部的經理詢問,今年暖冬,是否要將最後一班航班挪到十二月中。何未問了幾大航運的負責人,大家統一時間,一同推遲到了十二月。

  按規矩,最後一班離港的客輪她都要去天津送,這個沒法變動。

  她儘量壓縮時間,晚九點多到了利順德。

  何未帶均姜坐電梯從餐廳離開回房間,因客人多,等了來回兩趟,在電梯裡均姜問,上一回來買的帽子過於時髦,至今沒找到機會戴。她笑:「如果鐘形帽的話,須短髮才……」

  一行人推開玻璃門,進了一樓大廳。

  她迎著一樓大堂的燈光,看見謝騖清和幾個高級將領一同走進來。仍然是藍色呢子大衣。酒店兩旁的牆紙壁畫像沒有盡頭……在他兩旁不斷退後。比記憶里的更修晳清俊,嘴唇的顏色淺極了,該是天太冷的緣故。

  謝騖清正摘下手套,想要和身邊人說話,慢慢停住了動作。

  ……

  她像窒住了。

  謝騖清緩慢地把手套對摺,交給身旁的一個年輕副官,目光始終在她這裡。何未在震動里,努力想把他的面容瞧得更清楚,怕看錯,怕根本不是他。

  風塵僕僕的遠來客們吩咐副官清點行李,安排士兵們的住行和巡崗,被謝騖清救過的中年將軍環顧這聲名赫赫的飯店:「前清皇帝被趕出紫禁城以後,搬到這兒了?」

  一旁飯店的經理恭敬答:「不住這裡,在租界。不過常來泰晤士廳跳舞,在西餐廳吃飯。」

  謝騖清沉默走來,身後是眾將軍。

  何未的手還在發麻,從瞧見他起,手上的血脈就像無法流動了,麻的厲害。腿也是,站得不實了,這回不是踩著薄冰,根本就是站在水面上,人輕得沒有重量。

  有一個將軍問謝騖清:「先去餐廳吃點兒什麼?」

  謝騖清沒有回答身邊的人,軍靴在軟綿的地毯上站定。

  「何二小姐,」他輕聲說,「久違了。」

  她輕輕地笑,點頭說:「謝將軍,別來無恙。」

  兩人對視著。

  其中的暗流湍急,沖得她昏沉沉的,也讓眾將軍瞧出了端倪。

  謝騖清除了治軍嚴謹和軍功累累,最讓人喜好談論的就是風流。他們來自南方,並沒見過何未,一時聯想不到何家航運頭上,只顧著瞧謝騖清和佳人之間的眼神勾連,不用深想也知這位「何二小姐」同他有某種不可說的前緣。

  「二小姐來天津,是為送出港客輪?」他問了重逢後的第二句話。

  她輕「嗯」了聲。

  「這次住在哪一間房?」

  「上一回……」住的那間。她停住,怕過於曖昧,沒說完。

  謝騖清輕點頭,表示知道了。

  眾將軍憑她的三個字,就明白兩人上一回曾在此處同住過。

  何未想問他住哪,猶豫間,電梯門被嘩啦一聲拉開。

  謝騖清挪開半步,示意她先進。何未走入,謝騖清立在她身旁,隨後才是其他人進來。鎖鏈咯噠咯噠地緩慢攪動,電梯開始上行,何未微微呼吸著,儘量做出故友閒聊的神態,問出了最關心的問題:「將軍這次來天津,要留幾日?」


  謝騖清低頭看她,停了幾秒說:「明日走。」

  這麼快?

  何未掩飾自己的失落,輕聲道:「長途奔波必然辛苦,請將軍保重身體。」

  他道:「多謝二小姐掛念。」

  幾句話的功夫,電梯門已被推開。她對謝騖清禮貌頷首後,帶均姜出了電梯。等電梯門在面前再次被拉攏,她還怔在那兒,愣著,注視著電梯上行而去。

  她有無數的疑問,不知該問誰。回到房間,客運部經理正巧來核對明日客輪的名單,她狀似無意,問起自己一個朋友要來天津,好不好查具體行程。

  經理表示最近因為南北和談,船運和陸運上的軍官十分多,數據龐大,尤其越是謝騖清這種高級將領,行程越是隱秘……一時半刻很難查到。

  何未沒深問,讓均姜送經理下樓。

  人走後,她獨自坐在單人沙發里,心中早是海浪滔天。

  看樣子謝騖清剛到天津,該是稍作休息,見過重要的人就直接走了。電梯裡不好說話,有同僚在……她只好猜,猜他下一站就是北京,又或者去東三省?畢竟這次和談的是奉系。

  正想著各種可能,電話鈴聲在手邊響了。

  她被鈴聲震得呆了一呆,心撲通撲通跳得厲害,像有預感這是謝騖清似的。手握在聽筒上,指尖都是軟綿綿的。過了幾秒,才把聽筒輕放在耳旁。

  她斂住呼吸,輕「餵」了聲。

  「沒想到還是在利順德見了,」聽筒那端的男人直接說,「看來這裡是福地。」

  何未鼻子一酸……低頭笑了。

  「本想在安定門見你。」他低聲說。

  「我知道,」她聲音發澀,低聲道,「我知道的。」

  兩人許久未通話,有許多話說,卻不知從何處起頭。

  那邊副官輕聲提醒:客人到了。

  ……

  「我這裡——」他想解釋。

  「我聽到了。去吧。」她不想誤他的事。

  謝騖清的要緊事和尋常男人的生意應酬不同,耽誤不得。

  「稍後一起吃晚飯?」他柔聲問。

  她先是一怔,帶著喜悅輕「嗯」了聲。

  「六點見。」他最後說。

  均姜回來,她還握著聽筒,見均姜奇怪瞅著自己,臉一熱,將手中物放回原處。

  「我方才到樓下,和飯店經理聊,」均姜笑著告訴她,「這兩日東三省來的將軍們,和南方來的客人們都要下榻此處,謝將軍應該是這一行里的。」

  她輕點頭:「他給我電話了。」

  均姜驚訝,坐到雙人沙發上,湊著問她:「我以為你早忘了他。」

  她沒做聲,思考稍後穿什麼。

  「就算這次北上來了,他也是要回去的,」均姜隱晦勸她,「他的家在南方。」

  她不回答,往洗手間去了。她斜著坐在浴缸旁,擰開金色水龍頭,望著水流不斷填滿這個大容器,心也像被暖流填滿了。

  晚飯前,客輪經理來電問她晚飯定位要不要保留?還是去飯店外?最近客人多,餐廳位不好定,她怕謝騖清來不及定位,讓先保留著,到六點再說。


  六點整,一分不差,門被叩響。

  何未一把拉開門,意外見到林驍獨自一個立在門外:「林副官?」

  「二小姐,」林驍笑,「公子爺讓我來請你過去。」

  「去餐廳?」

  「就在隔壁。」林驍指右側。

  他竟也住在上回的房間。

  利順德房間難訂,須提前十日。兩人竟在十天前不約而同選了和上次相同的房間。

  既在隔壁,她就沒拿大衣,從走廊兩側守衛的兵士中穿了過去。均姜下午還在說隔壁的房客被兵士護衛的風雨不透,一定住著要緊的人,叮囑她別去陽台,免得撞到人家議事……她那陣只想著要見面,沒認真深想過。

  林驍送她到門口。

  何未走入,門在身後關上。

  目之所及是一個開放的會議室,大會議桌的一側擺著菜。南方菜,四菜一湯。

  謝騖清從臥室出來,大衣早脫了,白襯衫的立領微微分開。因為剛洗過手,襯衫袖口是挽起來的。他上一回來是冬天,又很注意不露太多的皮膚,她自然沒見到過手臂上的舊傷。

  謝騖清注意到她的目光,將袖口放下:「先定了你喜歡的餐廳,」他解釋,「後來想單獨和你待一會兒,就讓人做了菜。」

  飯菜是北上帶的廚師。他們這些人北上到人家的地界,萬事須小心,吃穿住用全帶了響應的人,借了飯店廚房,鍋具自備,給做了這一餐家常小菜。

  他走到她面前,想摸摸她的頭髮。兩年未見的生疏感讓他停住了。

  「廚師對北方的菜不熟,怕燒不對,」他輕聲道,「做了幾樣家鄉菜,只當換個口味。」

  「吃什麼不要緊,」她說出擔心的事,「我只是怕單獨在這裡吃飯,被人多想。」

  「多想什麼?」

  「你這次不需要避開了嗎?」她把握不好尺度。

  「不需要,」謝騖清隨便道,「在京津,我們兩個曾是什麼關係,還有誰不知道?」

  何未忍不住笑了。

  久別重逢的生疏被意外打散,好像謝騖清這個人從沒離開過,永遠似是而非,喜好逗她。

  「那是兩年前,」她回他,「謝將軍走了這麼久,怎知我和過去一樣,還願意和你做毫無意義的應酬?」

  「毫無意義。」謝騖清重複,若有所思道,「原來過去在二小姐眼裡,都是毫無意義的。」

  「倒也沒有,」她笑,輕聲道,「謝卿淮將軍在南方功業高,比昔日的謝少將軍還要厲害。能結交這樣的朋友,怎麼會沒有意義。」

  他笑了,輕點頭說:「二小姐把我看作是朋友,這是謝某的榮幸。」

  謝騖清到門邊,上了鎖。

  輕微的一個落鎖聲,聽得她臉了紅。時隔兩年,還是一下子想到當初隔間裡的荒唐事…她曾想過許多回,倘若謝騖清沒走,兩人再相處一個月會不會真在一起。但也僅是想想,她摸不清這個男人的心思。

  二十八歲的謝騖清,她完全拿不準,如今馬上要三十歲的他……她更拿不準。

  謝騖清已到她跟前。她兩手交握著,人已酥麻麻的了。


  「你和女孩子獨處都要先上鎖嗎?」她輕聲問。

  他也輕聲回:「要看這個女孩子和我是什麼關係。」

  「比方說呢?」

  謝騖清沒回答她。

  兩人站得已足夠近了。

  「讓我看看你。」他輕聲說。

  不知怎地,短短一句話惹得她眼睛紅了。她搖頭,低頭不想讓他看自己的淚眼。

  她感覺謝騖清拉住自己的一隻手,用力握住,她身子被摟過去、撞到他的胸膛上。他襯衫上屬於謝騖清這個男人的氣味包裹著她……

  她一眨眼,眼淚就掉進了他的襯衫領口。

  謝騖清感覺到水流從鎖骨滑下去,落到腰腹上。他摟緊她,親她的頭髮。

  「讓我看看。」他低聲說,在她耳上方。

  她糊裡糊塗的,但能想到他想幹什麼……這次是想避開他的親熱,努力埋頭在他身前。

  謝騖清笑著,低頭輕聲問:「又不是沒親過,怕什麼?」

  他呼出的熱息打在額頭上,讓她臉漸漸變熱,她輕輕搖頭:「太久了……離上次。」但因為長久未見,比上次還要緊張。

  謝騖清繞到她耳垂上,柔聲說:「是太久了。」

  何未被他親到耳朵,身子一下子敏感得僵起來。謝騖清的手指滑到她的頸後,讓她抬頭。

  人中被他親到,他的唇慢慢從人中移到了上唇。像有絲絲的放映室雜音在她耳邊,他像在看自己和他親吻的黑白默片……清晰地看到謝騖清的唇在自己的人中和嘴唇上游移著,他開始吻她,把屬於男人的暖意和氣息帶給她。

  何未被他吸得咬的嘴唇發麻,昏乎乎地兩手抓住他腰後的腰帶。

  ……

  兩人親著親著就到了臥室。

  何未摔到床上,下意識扣緊他的槍套。

  謝騖清單手解開那把槍,連著槍套扔到她頭上的枕頭後。他的唇下不停,只是親吻的節奏快了許多。何未感覺到自己的長髮散在臉旁,才後知後覺發現頭髮早被他的手指撐開解開了,髮絲在她臉邊摩擦著,弄得人癢,心裡也癢。

  她微微喘著氣,輕聲問:「你過去都是這樣?一定要解開槍才肯親……」

  他笑,嘴唇又堵上來。

  何未繼而又想,他這次回北京難免見到許多的前緣,會不會經不住誘惑重溫舊夢?他抱住別的女孩子是什麼樣的?過去……或者在這兩年。

  謝騖清發現她親的不大專心,離開她的唇,親她的耳垂:「不是。」

  什麼?哦,解開槍……

  她早在下一個思緒里不舒服了。

  何未不想讓他識破自己的心思,想說點兒什麼,謝騖清的唇在她的耳垂到耳廓間移動,啞著聲說:「怕槍走火傷到你,」說完又道,「上次也是。」

  謝騖清抱了她一會兒,低聲說:「廚師很用心,想給捐了遊輪的何二小姐做頓家鄉飯。去嘗一口?」如果他們再留在這裡,只怕這頓晚飯就冷得沒法吃了。

  「嗯。」

  謝騖清撐起上半身,沒立刻下床,而是低頭看著她。何未覺得嘴唇上濕著,還麻麻的,忍不住咬了兩下。


  他想提醒她咬得多了,出去人家看得到。

  上一回在隔間裡就是如此,自己吃著臘八粥,幾個人叩門進來問事情,何未為顯示兩人什麼都沒做、十分清白,積極地開了們。謝騖清想拉她都沒拉住……那晚上送她走後,再回去,被那些人好一陣嘲笑,說謝少將軍怕是戰場上待多了,完全不懂憐香惜玉。

  她虛飄飄的,還不是很有實感,她見謝騖清瞧著自己的嘴唇,心更酥了。

  「去吃飯?」他問。

  「嗯。」她輕聲答應。

  謝騖清翻身起來,她跟著坐起。

  「清哥。」她突然輕聲叫他。

  謝騖清回頭看她。

  「我想講講輪船的事,」她認真說,「那是給你的生辰禮,也是我為反軍閥的一點貢獻。」

  謝騖清走後,她開始學著留心和戰爭有關的訊息。聽說了日本人一直扶持奉系軍閥,曾把從歐洲採購的上萬的槍枝、數百炮彈和十幾門大炮轉賣給軍閥,還幫他們建軍工廠……這些過去都是她不曾注意的,在謝騖清走後,她開始擔心南方的裝備跟不上。聽人說南方人辦軍校,都要低聲下氣去問軍閥們籌錢,就為謝騖清他們揪心,才想著借運送物資的機會,送過去那艘船和貨,為革命盡些力。

  「謝謝你。」他語氣嚴肅。

  「不要你謝……算了,你還是當生辰禮吧,輕鬆些。其實讓我年年送,我是送不起的,」她說,「沒想到你三十歲之前能回來,本想給你做三十歲的生日禮的。」

  說完輪船,該說私事了。

  何未摟過來抱枕,手指無意識地揪著抱枕的金色穗子。

  謝騖清下了床。

  我還沒說呢。她想。

  謝騖清沉默著走到衣架旁。她瞧著他把手探到軍裝內,猜他是不是想抽菸了。

  謝騖清摸到冰涼的白瓷,靜了片刻。

  何未見他抽回的手是空著的,略微不解。她眼瞅著謝騖清回到床旁,和他對視了一會兒,謝騖清坐到了床畔,像要說正經事的神態。

  「這次北上,大家都在冒著險,怕是一個陷阱,」他低聲道,「帶再多的人都沒有用,此處是別人的地方。」如果是個陷阱,或是最後和談鬧翻了,南方過來的人都有可能被扣住,或是被殺。他們都是帶著最壞的打算,毅然北上的。

  「我明白,」她說,「我這兩年了解了許多形勢,自從北京這裡發了電報去南方,我既高興有希望見你,又怕你北上……」

  何未知他是涉險北上,並不輕鬆:「我們上一回那樣就好,你不必日日見我,找我,」她說完,站在自己角度安慰他,「這樣其實對我也好……畢竟何家不能和任何一方走得太近。」

  謝騖清輕點頭。

  「我的前半生雖有功勳,為父母兄姐卻做得極少,自覺虧欠他們許多…… 」他意外回到自己身上,她像從他的眼裡見到了過去三十年的赤紅烽火,「我是跟著叔叔長大的,過去他也常說虧欠家人、虧欠嬸嬸。那時體會不多,等年紀漸長,這種感受越深。後來我一直想要減少對別人的虧欠,沒什麼好方法,只有克制自己,不要增加更多的親人,減少牽掛自己的人。所以我過去沒想過要和誰在一起。」

  她聽的難過:「我沒逼你的想法。你們那代人可能不習慣新式戀愛,其實你每次來時間那麼短,也只夠談談戀愛。」

  他笑了。

  「雖然上次不算這種關係,但今日總是了,」她被他笑得窘,「我又不是……隨便誰都能親的。」

  謝騖清被她逗得笑出聲:「何二小姐金貴,自然不是誰都能親的。」

  她臉更紅了,比方才被親時還紅。

  「未未。」他忽然叫她。

  每次他叫她乳名,她的心都能立刻軟下來:「嗯。」

  「剛才的話,都在講過去。」謝騖清說。

  「這次北上,我不知何時會走,但還是決定問你,」他輕聲又道,「問問你對婚姻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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