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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夜闌觀山海(1)

2024-08-17 11:32:47 作者: 墨寶非寶
  這天清晨。

  謝騖清不在屋裡,她略醒了會兒,下床將長發綁起來,穿上小緞面鞋就出去了。

  這時間太早了,剛亮。除了兩個值勤的軍官,無人醒著。

  謝騖清跨坐在石凳子上,看著老伯栽種在竹下的一小片菜地。何未走得多輕,都能被他即刻發現。他伸手,攬住她的腰,要她坐在腿上。

  西廂房有打字機的響動,想來是在整理手寫資料。

  何未勾著他脖子,坐下:「起這麼早,看菜地?」

  「也看竹子,」他看著竹子,輕聲說,「北方竹子不算多,等以後有機會帶你回南方,滿山的竹子,下一陣雨,就是這個時間,能在山上挖回不少竹筍了。」

  他問她,見過梯田沒有?

  沒兩句講到苗寨壯寨,山裡的寨子,木房子挨著木房子,夜裡,煤油燈一點。倒像和夜色里的星空對調了,仿佛整個寨子在雲霧裡,點點亮藏於其中。「那時有保定追隨我去雲貴的人,剛入山,半夜裡總聽得到咚咚咚的動靜,以為有鬼。尋了幾日,發現是寨子裡的人趁著睡不著,在砸草葉,染衣服。」

  謝騖清說到清末民初,還不通陸路,要從香港輾轉到越南河內,再繞回到故鄉。說到他後來帶兵去的廣西,十萬大山環繞灕江,說到曾捉拿悍匪到河內:「我們隊伍里有壯族的人,壯語和那邊的話有些相通,能交流幾句。」

  她猜,他想念家鄉了。

  何未勾著他的脖子,輕聲說:「這裡也是你的家,親親我。」

  他在晨光里注視她的臉,注視了許久後低頭吻她。

  一個值勤的軍官從外頭提著一桶水回來,剛從胡同的水井裡打出來的,邁上台階便側過身,往門後站定。露出來的木桶邊沿,水晃蕩著灑了出來。

  她在他頸窩裡問:「現在心情好了沒有?」

  謝騖清笑,耳語:「不過看了會兒竹子,誰說不好了?」

  不知怎地,她能察覺到謝騖清遲早要走,再次南下。

  明明他只是看著百花深處一叢竹子,回憶了兩句在南方帶兵的事。

  西北軍閥們一個個離開了北平,西部各省賑災義演的事沒了下文。

  這一日,她在航運公司的辦公室里,見到從江浙趕回來的七姑姑,姑侄兩人聊得正高興,秘書遞進來一張名片,正是那日廣和樓見過的縣長。

  「是誰?沒見你提過?」七姑姑看名片上的人名。

  「一個縣長,西北的縣長,」她讓秘書將人請進一旁的會客室,泡一壺好茶招待,「西北大旱了兩年,他們來北平籌款。」

  七姑姑嘆氣,將長長的麻花辮子撩到身後:「那邊是慘,賣妻兒的全是明碼標價了。還有自賣其身的,只求能不餓死。」

  這是何知妡的習慣,每回坐下,都將辮子斜搭在肩上,要走時,撩到後頭去。她始終是未嫁身,不喜燙髮,保持著過去的習慣,一旦卸妝下了台,就是一襲長褂子,身段氣度不必靠女子的衣裳撐起來,自有風流。

  「你先見客,我也去會會舊友。」何知妡說。

  「你知道,祝先生在北平嗎?」何未在姑姑推開玻璃門時,忽然問。

  何知妡手扶在門上,錯愕回望。


  昔日名冠京師的何七先生,在當權軍閥面前都敢甩臉子,竟在侄女面前為了一個舊人失了態。「在一所師範學校做老師,」何未說,「姑姑要想見,我找個藉口約他出來。」

  何知妡靜了片刻,輕聲道:「我這一次回北平,拜會恩師,大擺宴席的事無人不知。他若想來見我,自然會來。他若不想見,又何必騙人來?」

  由此,推門而去。

  何未見到那位縣長,說著捐鹽的事,仍在回味七姑姑的話。

  謝騖清這半個月不在北平,去了奉天。

  他對奉天的軍工廠極感興趣,過去因為南北對峙,就算去了也被人提防,看得不夠盡興。這一回剛能行走,就迫不及待北上了。

  兩人像剛談戀愛的新式男女朋友,每日電報往來從不間斷。說軍工廠,說奉天,也說奉天城的狐仙廟,在東南角樓下。她回電說,北平亦有狐仙塔,也在東南角樓。

  兩人於電報中,從狐仙說到東南角樓,最後說到奉天和北平有如此相似的地方,恐怕源於滿清的薩滿教。

  電報簡短,外人瞧不出其中趣味,唯他二人樂在其中。

  送走縣長後,秘書送進新的電報。

  何未打開那張抄寫的電文:蓑衣胡同,這名字有趣。

  她一愣,他這說的是南鑼鼓巷?

  謝騖清回北平了?

  這一念起,被手邊的電話鈴聲驚斷。

  何未握著聽筒,放到臉旁。

  屬於謝騖清的那種呼吸聲,和旁人都不同。她說不出區別在哪裡,但猜得到是他。

  「剛才路過白塔,」謝騖清的聲音從那頭傳來,「想你是不是小時候常去那裡。」

  白塔?果然到北平了。

  她心不禁飄了,輕「嗯」了聲:「常去的。」

  「後來車經過南鑼鼓巷,又想,你來過沒有。」

  「嗯,也常去。」

  一個月未見的兩人,握著聽筒一起笑了。

  「我過去離開北平,常想你,但都覺得可以忍受。比起讓你承受顛沛流離的辛苦,住在北平對你更好。可這一次去奉天,」他略靜了會兒,說,「我好像不再這麼想了。」

  她看到書櫃玻璃上倒影著自己的臉,在笑。

  「認識你之前,我聽說了許多事,有關你和何二先生之間的父女情,」他說,「那時,總要壓抑帶你走的念頭,因為猜到你想盡孝道。如今何二先生故去,未未,你是否願意再考慮一下,隨我南下?」

  何未調轉身子,倚在書桌邊沿:「你已經到北平了?為什麼不當面說?」

  「是,我在北平。」

  謝騖清回答:「過去這些年,每次當面問你能不能和我南下,都被二小姐拒絕了。這一次想換個方式,或許,能有一絲希望。」

  她眼已有熱意。

  細想想,確實拒絕過許多次。她愛著謝騖清,可沒辦法跟他走。

  「上一次,我以半生功名,兩省重兵都沒辦法帶走你,」他說,「這一次,想再試試。」

  她斂著息。

  兩個同時在北平的人,已認定夫妻名分的人,竟於電話里說著如此的話。


  從回北平,她等著在小院子裡嫁給他,從廂房嫁到正房。他總說還不是時候,不可如此草率。她想著成親,他卻籌謀著帶她南下。

  「我……從沒想過離開北平,從小住在這裡,太習慣了。」她聲音微微抖著,難以平穩。

  那邊安靜著。

  「但這一次,不想再耽誤你了,」她柔聲說,「過去,每次都是你北上來見我。以後,我不想讓你再冒險,至少不要為了見我而冒險了。」

  跟著謝騖清,帶上斯年,以最精簡、最隱瞞的行程,舉家遷移。

  她竟為這一個想法,被心跳震得胸口疼。

  寂寂的一霎,像退回到恭王府的長廊內。

  他說,他說不得不走,她說她不得不留。

  謝騖清長久不語,久到她心裡慌:「怎麼不說話了?」

  「我在六國飯店。」他答非所問。

  「接你的車在門外,」謝騖清又道,「航運公司門外。」

  聽筒長久握在她的手裡。難道現在就走?斯年還在學校,哪裡來得及。

  「我有親人到京了,想見你一面。」他說。

  何未略放鬆,在白連衣裙外套上大衣,倉促而出。

  一輛黑色轎車等候多時。不曉得是什麼親人,他難得如此鄭重,派車接她。

  初秋的北平,滿目金黃。

  轎車駛過寬敞的大路,轉入東交民巷的入口。

  那裡攔著鐵柵欄,轎車將她放到東交民巷外,本想駛入,不知為何被攔下,說是今日東交民巷這條窄路上都不可過汽車。天將黑,有人步行走入,去德使領館的郵局給親人寄信,問剛下車的何未,德領事館在何處,她給指了地方。

  她走上通往六國飯店旋轉門的石路,穿過旋轉門。

  她的高跟鞋踩在地毯里,沒一點點聲響。玻璃門從她背後旋過。

  十幾步遠的地方,等著她的男人立在那兒,地毯盡頭,紅木樓梯下。軍褲軍靴,許久未上身的裝束。白襯衫是熨帖合身的,襯衫的立領沒系,微分開……他永遠都像初見那夜,像那個久負盛名的少年郎。

  謝騖清像等了很久,到背著手,把玩著一根黑色鋼筆。他仿佛有心事,以指尖不停頂開鋼筆筆帽,細微規律的「啪嗒」扣合聲,反覆在他手心裡響起。

  像舊時更漏的水滴,一滴滴數著時辰。

  他看到何未的一刻,鋼筆帽被徹底扣上,被遞迴給身後的一個年輕人。那人是陌生面孔,想來是從奉天帶回來的。

  「外邊被人攔著,是出什麼事了?」她警覺地輕聲問。

  「沒什麼,」他說,「保定的同學會。」

  何至於這樣巧?

  六國飯店的舞廳門外,擺著一個賓客牌子,牽頭的照舊是鄧家小公子,名字在頭一個。當初這牌子上的名字,就已讓只宴客名流貴胄的泰豐樓老闆誠惶誠恐,如今這上頭的名字,有的早落魄無名,有的卻是比過去更不可攀的大貴人。

  保定的軍校關閉於上一次的同學會後,時至今日,許多年輕人都淡忘了這個曾培育無數名將的學校。但一見到名牌上保定同學會,卻像被提醒,回憶起過去這所學校的輝煌。


  賓客牌下,最末尾還列著西江講武堂、雲南陸軍講武堂等七八個講武堂的名字,這些學校有些早消失於世,難得存留的也已經改了稱呼……眼前的一切,都仿佛昨日重現。

  門口的士兵,見是謝騖清,直接開門放行。

  舞廳內,到處都是穿著軍裝的男人,十幾年前的軍裝。因各自來自的省份不同,軍裝式樣都不同,還有些畢業後棄武從文的,找出讀軍校時的制服穿了。

  像回到了辛亥革命的時代。

  每個鋪著白色桌布的酒桌,沙發,還有舞池旁在交談的男人,都不約而同地對她行注目禮,隱晦,而又禮貌。對他們來說,何未年紀輕,算小一輩的人,但她是謝騖清的妻子,該有的禮節不可少。

  「這都是你的朋友?」

  「昔日同袍,還有學生。」

  謝騖清把軍裝外衣穿上,正襟而坐。

  在舞池旁,這個圓桌子周圍有白謹行和鄧元初,還有那位扔過一塊表在銀盤子裡,嚇唬何未親爹的男人。這位先生昔日年齡就是最長的,如今男人已邁入老年,笑意倒不顯老態。

  恭王府一面後,她同這個邵先生見過幾次。

  「二小姐。」

  「邵先生。」她笑笑。

  「清哥請我做證婚人,」邵先生理了理許久未穿的軍裝,笑著說。

  她心中一震,看謝騖清。

  謝騖清微笑著,回視她。

  「我說,二小姐如今名聲大,未必肯認我這個已失了勢的人。」邵先生笑著道,「我這裡準備了稿子,二小姐是否要過目?」

  何未仿佛失了語。

  「簡陋了些,」他在桌下攥住她搭在膝蓋上的一隻手,「但至少親朋滿座。本想請花童,怕有記者在外拍照,就省了這個步驟。」

  她盯著謝騖清,盯了半晌,一低頭,眼淚掉下來。

  邵先生笑著離開,準備證婚儀式。

  賓朋一一露面。七姑姑從偏門入內,走到一旁的圓桌旁,對她笑了笑:「你九叔說,他過於受人矚目,就不來了,由我全權代表了何家。」

  她不知該答什麼,愈發像被人推到了一場夢裡。四九城內的一場夢。

  「今日我受父親囑託,是來嫁妹的,」白謹行笑著,同七姑姑坐了一桌,「算娘家人。」

  而新郎家的桌上,獨自坐著鄭家三小姐。鄭渡一度想湊過去,到姐姐身邊坐著,被她趕走。那一大桌子的空椅子,都是謝家人的。

  再遠些,是同謝二小姐交好的俄公使、法公使,在賓客位。

  好似謝騖清已廣發喜帖,除了她這個新娘,無人不知兩人的喜事。

  他沒穿新浪該穿的西裝,以軍裝替代,在座諸位賓客基本軍裝加身,外頭守著的也是士兵。因在東交民巷,記者難進,極難走漏風聲,就算有人因舞廳名單上的貴客想窺探內幕,望進來,見滿座軍人和老舊軍裝,猜到的只能是——不甘心退出歷史舞台的舊軍官聚會。

  這些曾獻身辛亥革命,推翻舊王朝的軍人們,聚在此處,為了一段不可外傳的婚禮。

  謝騖清給她的婚禮,最奢華的不過這滿座功勳。至簡,至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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