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楷,張楷。」
遙遠的呼喚從窗外傳來。
張楷伸手拉開窗簾,刺眼的陽光猝不及防的照射進來,他忍不住眯眼。睜眼,樓下的段紅睿抱著足球在大力的和他招手。
好友高挑的身影濃縮了,15歲的段紅睿,站在張楷家外面的街道笑嘻嘻的仰著頭。
「今天天氣好好,下來和我去踢球吧!」
張楷雙手撐住書桌上,將頭探出窗戶,壓著嗓音回話。「現在還不行,我還有練習冊沒寫完,改天吧。」
「又來?」段紅睿皺眉不滿道:「暑假沒剩幾天了,你媽究竟是給你安排了多少補習,至於一天都出不來嗎?」
張楷苦笑,將頭再探出去一些。「你小聲點,媽媽今天在家。何況……是我升學考沒考好……」
段紅睿的表情更加不滿,嗤之以鼻道:「你考得還不好?我要是有你的分數,我爸媽不得燒高香開席去?錄取你的高中可是首都區排名第一的學校,你媽怎麼還不知足?」
撐住在書桌上的手握緊,張楷訕訕地笑:「你不懂,我媽她……」
「張楷!」刺耳尖銳的聲音突然炸開。
同時,砰的一聲巨響,臥室的門被人用力打開。
張楷整個人一抖,心跳瞬間停止。他的雙手還撐住書桌上,身體維持著探出窗外的動作。
緊張害怕的情緒如細密的藤蔓,纏繞張楷的全身。
他僵硬的緩緩轉過頭,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媽媽,對不……」
一個耳光毫不留情的甩在張楷的臉上,側邊的臉頰出現明顯的紅印。張楷下意識的去看窗外。外面的段紅睿清楚的看見了張楷被打的畫面,張楷的母親一露臉,段紅睿便灰溜溜地抱著球逃走了。
張楷感到慶幸。
還好段紅睿走得早,沒聽見後面的罵聲。
出生以來的謾罵聲在張楷耳邊響起。偶爾在張楷不聽話時,比如像剛才沒認真完成補習的功課偷摸想出去玩的時刻,母親會打他。
張楷習慣了,甚至連從小一起長大的段紅睿也習慣了。
每當這個時候,段紅睿都會識趣地離開。那是另一個家庭複雜的泥潭,他一個孩子做不了什麼。
張楷的母親對張楷的要求很嚴格。
龍生龍,鳳生鳳。
曾經是全球頂級學府博士的張楷母親,她是人中龍鳳。她的伴侶,張楷的父親也是學府博士,也是人中龍鳳。
所以張楷母親希望結合兩者優秀基因的孩子也能如她一般成龍成鳳。
但基因的延續並沒有如張楷母親的願,張楷並不是未來可期的龍鳳,他是一隻普通的小老鼠。
升學考的成績單和排名砸在了張楷臉上,數張白紙劃痛了他的臉,但比臉更痛的是心臟。
母親對張楷怒罵道:「從你幼兒園開始我就給你請補習,家裡全部的開支都花費在你的成績上。逢年過節我連一件衣服都捨不得買,上班再忙沒落下過一次陪你寫每一次作業。可你是怎麼回報我的?」
她指著紙張的排名,憤怒道:「你以為考入一中就了不起了嗎?全球的升學率是百分百,而首都區一中的招生率是百分之二十!百分之二十你知道你有多少學生嗎?你以為擠進前百分之二十就很好了嗎?睜大眼睛看看!你在這百分之二十里是倒數第一!」
母親氣得滿臉脹紅,赤紅的眼睛甚至出現淚花。
她崩潰地抱頭。「為什麼你會如此差勁,為什麼我的孩子會如此沒用,這種成績還怎麼進入我的學府,簡直就是個垃圾,是廢物!」
書桌前,張楷像一個雕塑一樣僵硬地坐著。
他慢慢推開成績單與排名表,小心翼翼地拿起書桌的筆,在母親的辱罵聲中,在窒息冰冷的空氣里,一個字一個字的繼續寫起了練習冊。
他面無表情,仿佛早已經習慣了母親的責怪。
只是筆尖下的字跡越來越用力,只是練習冊的紙頁上慢慢出現一顆顆掉落的水珠。
張楷的左手放在桌面下,使勁的掐住大腿,努力的讓自己的眼淚別再掉下來。
無法專注的思緒讓筆下的答案出現了錯誤,於是戒尺便毫不留情的落下來。母親失望至極的聲音也出現了。
「這道我和你講過了三遍,升學考做錯了,現在題干換了個內容又做錯了!太差勁了!」
心臟再次抽痛。
張楷划去答案,努力的聽著母親的講解,再次去算答案。
桌面低下的手越來越用力。
張楷知道自己母親的教育方式有些過激,可他更明白母親有多用心。
天底下有哪個母親願意陪孩子從幼兒園起全程跟進學習?
他開始學拼音,母親也開始學。他學九九乘法表,母親也跟著背。張楷從小到大學的每一個知識點,母親都去跟進學習。她本就是博士,這些知識難不倒她。張楷每一堂課的知識她會幫著一起總結,每一次的作業她都會在旁邊輔導。
儘管母親動不動就是責罵體罰,可世界上沒有一個可以比她在孩子學習方面做得更好的母親了。
所以張楷無法怪母親。
他知道母親付出的遠比他多得多。
所以張楷才說段紅睿不懂。
在母親如此的培養下,他那樣的升學考成績怎麼可能叫好?
所以張楷很清楚,一切是他不好。
是他太笨了,是他太差勁了,是他辜負了母親的期待。
放學鈴聲響起。
回家的路上,段紅睿穿著不同的校服冒了出來。他疑惑的盯著低頭走路的張楷。
「聽說今天是你們學校開學分班考出成績的日子,沒考好?」
張楷難過的應了一聲。
段紅睿搶過張楷手中的成績單。「這不是考的很好嘛,比我厲害多了!排名,我看看……」
段紅睿聲音止住,然後感嘆道:「你們一中太變態了吧!滿分100的卷子,全科平均88分竟然是倒數一百名!你要是來我們學校肯定排年級前五十了!」
隨後,他擔憂道:「這個成績,你媽肯定又要罵你了……你別往心裡去啊,你已經很厲害了。」
張楷沒說話,拿回成績單沉默往家走去。
段紅睿追在後面安慰,但張楷的頭顱越來越低,始終一言不發。
叫他如何開口呢?
段紅睿不會懂得,張楷的心有多痛。
他說得沒錯,自己這樣的成績在他的學校里算上層。
可會是第一嗎?能排上前十嗎?充其量只能算優秀而已。
但更讓人心痛的是,這個「優秀而已」,已經是張楷拼盡全力的結果。
段紅睿的安慰張楷如何不懂?他當然明白母親對他成績有病態的執著,但張楷的心痛不全是來自母親的責罵,更多的是他對自己的失望。
因為母親的執著,張楷從小享受了最豐厚的教育資源,幼兒開始的額外補習,身為博士的母親盡心盡力的陪讀,還有他自己日日夜夜的挑燈夜讀。
如果說每個人都是一顆種子的話,張楷這顆種子著陸在最肥沃的土壤里,照耀著最棒的陽光。他的後天條件已經拉滿了。
但這顆種子長出的枝條還是不如別人。
在兩位頂級學府的博士爸媽面前,在學校里天賦異稟的同學面前,張楷無異於是立在高聳如雲的叢林間的雜草。
段紅睿說他比他優秀,可段紅睿有沒有想到倘若他的同學也和自己一樣得到那麼多的後天條件,他們還會只是現在的高度嗎?
段紅睿不明白,張楷真正心痛的是自己的無能。
他誕生在一個優秀的家庭,從小學習在最優秀的環境裡,因為身邊人太過優秀,所以張楷無時無刻都在被反覆提醒他和別人的差距有多大。
從小到大的每分每秒里,張楷都在被環境提醒他是個多麼差勁的人。
所以,就連在段紅睿面前,張楷也抬不起頭。
因為段紅睿是一顆普通的種子。
而張楷是顆爛種子。
人誕生於社會,除了存活,還會追求自己的價值。
但價值二字太遙遠,不是每個人都能成為成功人士。所以通常人們會退一步,去尋求屬於自己的認可。
「我們班這次的最高分是李秋秋,大家掌聲恭喜!」
「王巧你好厲害啊,跑步那麼快。我們班運動會就靠你爭光了。」
「趙力,你音樂節的表現太精彩了!雖然成績差一點,但你以後肯定可以成為一個歌手吧。」
「天哪,陳文居然知道那麼多昆蟲的知識。好羨慕你的特長技能。」
……
這份認可,不用多有便足以。
甚至是……
「段紅睿,你怎麼又打架了?這月第幾次了?不過……該說不說,你小子打架有點東西,居然一次都沒輸過。」
段紅睿開心地跟張楷炫耀。「我這次把高年級的揍了,那小子我早看他不順眼了!嘿嘿嘿,這次後居然有同學喊我干架王。」
他還不忘安慰張楷。「所以,張楷你看我跟你比起來差勁多了。我讀書一塌糊塗,你真的比我厲害很多很多!」
張楷更加沉默。
段紅睿怎麼會知道他的安慰對張楷來說更像是一根針。
段紅睿用自己的犯錯來安慰張楷,可在他的錯事裡,他也收穫了認可。但一直在做正確的事的張楷,他從來沒有收穫過認可。
一次課間,張楷叫住了一個陌生的同學向他問了自己。
「張楷?」一位同學疑惑:「張楷是誰啊?」
張楷沉默著離開。
他回到了教室,去問了認識自己的同學。
前桌的表情一言難盡。「突然之間的幹嘛讓我評價你?你不就這樣嘛……你一下子這麼問我哪答得上來啊。」
張楷再次沉默離開。
他來到了辦公室。
「張楷你怎麼了?」老師看上去有些不解:「你當然是老師心目中的好學生啊,班級里每個人都是老師心目中的好學生。不過這次你的成績有些下滑,尤其是英語。你的同桌英語不錯,你可以多向他請教。」
張楷表示自己明白了,然後沉默離開。
回到家中,他忐忑地再次向父母問這個問題。
「不想學習,成天想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想讓我評價你,你現在還沒有能讓我評價的成績。」父親如此說道。
母親將開學分班考的成績攤開,嚴厲道:「你就是個廢物!一個暑假我每天陪你學習,為什麼還是這個成績?!」
張楷還是沉默著,但這次他無法離開。
因為這是他的家。
「段紅睿……」
一次放學路上,張楷低著頭呼喚好友。
張開的嘴唇幾次合上,最終還是顫抖的問出了聲:「你……覺得我怎麼樣……」
段紅睿敏銳的回頭,立即說道:「你媽又罵你了?別往心裡去啊,你媽太魔怔了。你爸也不是好東西,說什麼教不了那麼差的孩子就當甩手掌柜了。切,那都是給自己逃避撫養孩子的藉口。」
張楷搖頭。
問題不在這裡。
無論父母教育方式多麼不對,他們依舊是兩棵高大的樹。而他已經獲得了兩棵最高大的樹的土壤。
張楷想問的是,自己究竟是不是一顆爛種子?
他想求助的是,自己可不可以不是一顆爛種子?
張楷在尋求屬於自己的認可。
段紅睿大概知道張楷需要安慰,但他的心思終究不夠細膩。他以為張楷又因為成績被母親責怪,所以想也不想地開口。
「張楷你多厲害啊,那麼會讀書。你是我們幼兒園一幫同學裡成績最好的了,比我厲害一萬倍!你別聽你媽的,你成績可好了。」
張楷陷入了永久的沉默。
在段紅睿不斷讚揚他成績優秀的話語裡,他始終低著的頭顱,掉下了一滴淚。
我,果然是個爛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