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的女寢安靜至極,壁鍾一格一格跳撥的微響,伴隨著室友斷斷續續的鼾聲。
窗簾沒拉嚴實,透進校園路燈昏黃的光。
孟聽枝躲在被子裡,登上微博小號,從關注列表里找到徐格。
有最新動態。
【犯他媽的兩個月水逆了,是他媽的哪方菩薩我沒燒香?】
這人名聲比程濯響。
但凡喜歡關注闊少八卦的都聽過徐格,玩得開,混得野,是程濯發小。
孟聽枝點開評論區,一水兒眼熟名字的網紅,哥哥妹妹叫得親熱。
三樓的女網紅提議徐格去壽塔寺拜拜,說那兒很靈。
後面是一串樓中樓扯皮,最後定了時間。
下周二。
臨近期末,下周二早上孟聽枝滿課,還是劃重點的理論課。
任課女教授是院裡出名的古板學究,學期初就立下諸多規矩,其中包括一條:請假必須當面批准,否則一律按曠課處理。
或許是平時的本分攢足好感,收到孟聽枝的請假條,女教授揉勻手指間的護手霜,竟然沒多問。
瞥了眼孟聽枝蒼白的臉色,不僅准假,還關心了一句。
「去醫院看看吧,馬上就到實訓周了,別把身體搞垮了。」
孟聽枝暗暗鬆了一口氣,點頭應好,轉身出了A大南校門,招下一輛計程車。
「壽塔寺。」
孟聽枝戴著耳機,靠在車窗上。
室友週遊發消息來問:「枝枝,你到醫院了沒有?」
孟聽枝早上沒吃飯,這會兒有點暈車,腦仁酸脹,迷迷糊糊抬頭,正見壽塔寺山麓蒼樹掩映的寶塔頂端。
在她按下車窗的那剎,計程車飛速鑽入逼仄隧道。
視線猝然一暗,蘊涼疾風撲刮在臉上。
孟聽枝闔眸,仿佛看見推著石頭上山的西西弗斯,無效的追逐,無望的熱切。
有一瞬她改變了心意。
回去吧,孟聽枝,不要再往前了,巨石會一萬次墜落,從無例外。
司機比她先一步出了聲,叫她顫顫睜開眼皮。
「姑娘,壽塔寺的姻緣簽最靈了,記得去求一支,就二十塊,別多給啊。」
「那如果不是上上籤呢?」
她打小不是個運氣好的人,陸陸續續掉錢失物,鴻運當頭的滋味從沒體驗過。
都說壽塔寺求姻緣靈,這也是拉人載客南來北往聽到的消息,也沒人說是好的靈,還是壞的靈。
司機只好乾笑著:「運氣沒那麼差,姑娘。」
雲層遮住陽光,山間忽暗。
客運站在佛山腳下,夏初是壽塔寺香火鼎盛的季節,雖然非雙休,但香客也不少。
一旁的旅遊大巴進進出出,中年旅遊隊絡繹不絕,導遊呲呲帶響的小蜜蜂別在腰間,鮮艷的小旗子揮著,招呼遊客集中。
眼前人來人往。
孟聽枝給室友回了一句「到醫院了」,走向售票窗口,翻出學生證,不一會兒,窗口給了她一張半價票,問她要不要坐纜車,纜車票也可以半折。
「謝謝,不用了。」
孟聽枝收起證件和票,她猜徐格一頭熱的性子,加上他水逆兩個月,一定會誠心步行上山。
山腳立了青碑,上頭寫了這樣一段話:
世人有十纏、九十八結並稱世間一百零八種煩惱,壽塔寺一百零八階紅台,是「百八煩惱」的大千化身,誠心拜往,一步一結一解,便可煩惱盡除。
孟聽枝身體一直素質不好,八百米連續三年沖不進女大學生及格線。
大抵是佛祖知她心不誠,等她好不容易爬上來,旁邊一隊素質感人的中老年旅遊團就替佛祖教訓了她的心懷鬼胎。
孟聽枝崴了腳。
撞人的大媽半點抱歉沒有,邊走還邊回頭瞪她,像是怪她擋路。
她咽下這口鬱悶氣,心裡退堂鼓敲得震耳欲聾,腳踝也是真疼,一步一步挪跳著,坐上旁邊的石凳。
「嘶——」
腳踝一活動,就傳來密密匝匝似針扎的疼。
已經好多年不幹這樣的傻事了,來佛祖眼皮子底下求一場艷遇。
孟聽枝苦笑著嘆氣,看著自己的腳踝,心裡想著如果是真的扭傷了腳,她要怎麼解釋她胃炎去醫院看病,卻跛著腿回來?
說不巧醫院發生醫患矛盾,她被誤傷,有人信嗎?
徐格一行人在山上晃悠,東殿西廟都拜了個遍,也不知道靈不靈。
他這麼說著,身旁有人笑著打趣:「要不徐少您再掏倆子兒給菩薩鍍個金身,沒準就能開個VIP把水逆給解了。」
「我費那錢——」
徐格拖著不屑的音,轉睛掃到樹底下揉眼睛的孟聽枝,手往那兒一指,嘿嘿一樂,「那是怎麼了?」
程濯就是這麼看見孟聽枝的。
他對她還有印象。
一來是畫展過去沒幾天,二來是她的馬尾讓他印象很深——那天講解,她全程用這個後腦勺對著他。
都走出去半截了,鬼使神差,程濯回了頭。
她坐在石凳上,彎腰按著腳踝,馬尾碎發在纖白脖頸間一綹綹滑落,樹蔭里散落的光斑隨風顫動,碎金似的撒在那片白皙肌膚上。
似脂玉。
那位推薦徐格來壽塔寺的女網紅第一個發現程濯走向樹下。
她伸手指戳了戳還在跟人侃大山的徐格,目光朝程濯位置瞥了瞥。
「程公子這是?」
徐格也納悶,程濯的憐香惜玉遠到不了這個份上。
他這人說話皮慣了,在陽光下抻了抻眼瞼,張嘴就扯:「見色起意吧。」
「腳怎麼了?」
孟聽枝抬頭,跌進一雙潭影幽深的瞳底。
遠山間霎時傳來一道沉沉的撞鐘聲。
咚地一聲,將無數往事擊碎,吉光片羽都浮在空谷里綿延不絕地迴響。
她聽見自己游離虛軟的聲線回答:「扭,扭了。」
他聞聲蹲下身。
那片兜頭而下的陰影隨之消失,變成他指間點狀的溫熱,以握她腳踝的方式,再次攫取住她全部的心跳。
「問題不大。」
程濯手法專業地扭了扭她的踝骨,起身望四周說,「抹兩天藥油就能好,你朋友呢?」
「沒朋友,我一個人來的。」
「一個人?」
程濯眉梢微挑,覺得有趣,似乎神和鬼都叫人敬與畏,少見單刀赴會。
他重複一句:「一個人來拜佛?」
孟聽枝仰頭看著他,點點頭,眸光灼灼。
似,佛就在眼前。
可能是等急了,也不知道還要等多久,徐格站在窄窄的廊檐外喊著:「濯哥哥,這誰啊?要不先帶著一起下山吧,這他媽的日頭曬死人。」
小師傅從一旁路過,朝徐格行了個合十禮說:「阿彌陀佛,施主勿喧譁妄語,擾了清修。」
纜車掠過碧樹蒼木,緩行下了山。
開車的是女網紅,一輛白色卡宴,配置很高,車鑰匙是徐格掏出來的。
孟聽枝見女網紅的第一感覺就是現在網絡濾鏡真重,險些沒認出來,上周她還在室友的手機上看到她在直播間帶貨,大眼睛,尖下巴,室友說這是典型整容臉。
現實里看,其實還算自然的。
徐格坐副駕駛,他身上有種頑劣又自來熟的瘋,不熟的時候,挺嚇人,尤其是那種沒見過什麼世面的姑娘。
例如孟聽枝。
剛才在山上小師傅走後,明明徐格後面又低聲罵了一句,「這他媽的跟旅遊景點似的熱鬧,大媽成堆,哪來的清修?」
但他選擇性忘記。
「唉,美女,我剛剛可是為你破了戒,擾了清修,我十幾間廟拜了一個早上,拜得我一手香灰味兒。」
徐格轉頭把手朝孟聽枝伸來,「不信你聞聞,我這功德全給你毀了,你不得賠我點什麼?」
孟聽枝不知道怎麼接話。
開車的女網紅抽手拍了一下徐格胳膊,看似在幫孟聽枝說話,更像是帶著笑意的炫耀。
那是只有女生才會懂的話語心機。
「第一次見,徐少你別嚇著人家小妹妹好吧。」
徐格朝孟聽枝抬了抬下巴,就跟逗小貓小狗似的,「不表演個自報家門?」
那隻吊兒郎當伸著似逗貓棒的胳膊被程濯打回去,他像是被吵得煩,長長的睫毛斂著,眯了眯眼,「少在我跟前瘋。」
「嘁」了聲沒勁,徐格老實坐回了副駕。
車裡安靜了。
那股高檔轎車的皮革味在冷風口裡越發清晰。
半晌,孟聽枝咽了咽喉,輕聲說:「我叫孟聽枝,蘇大美院在讀,謝謝你們送我。」
她普通話算標準,就是調子裡揉著股吳語的酥軟。
像羽毛尖在耳膜上劃了下。
五感相通,程濯喉結不由輕滾,驀地有點癢,像菸癮上來了,又不像。
程濯沒看她,徑直敲了根煙出來,咬在嘴裡,摸了一下口袋,沒摸到打火機。
煙盒朝正前方的副駕一扔。
徐格「哎」一聲被砸中,撿起煙盒,也敲了一根煙出來黏在唇上,回頭看看,擦燃了支長梗火柴,捏火柴盒的手護著火,趴在車背上給程濯點菸,之後是自己。
無需對話的,男人之間的默契。
之後兩段煙氣飄出,似冷霧散。
孟聽枝聞不慣煙味,有點想咳嗽,低頭努力忍著自己不合時宜的生理反應,狹窄視線里,卻見一隻暗暗閃光的金屬小方塊。
打火機。
他剛剛沒在兜里摸到,是因為滑到車座里了。
歹念立刻落地生根。
孟聽枝甚至驚服自己的執行力。
她先是放開嗓子吸那些不適應的尼古丁氣味,數秒後猛然一咳,急忙去找紙巾,再天衣無縫地碰散包里的一些小物品。
最後手忙腳亂的收拾,在手忙腳亂中,把不屬於自己的東西也一併收到包里。
可她沒想到程濯會忽然伸來手!
他發現了?
那一瞬,孟聽枝差點心臟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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