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聽枝是立冬那天生的,一直過農曆生日。
今年立冬在十一月七號,月初那幾天她一直住在枕春公館,跟閒下來的程濯過了幾天黑白顛倒的日子。
四號下午,工作室的學長許明澤一通電話把她從床上喊醒。
女畫家舒晚鏡回憶展的承辦地點就在美院的藝術公社,院裡拿出十二分的隆重,為此特意成立了臨時策展工作室。
今天下午甲方正睿資本來開會,像孟聽枝這種跟著老師實習的大四生本來沒必要參加,但許明澤一慣嚴標準高要求每次都會通知。
孟聽枝不敢耽誤,趕緊爬起來洗漱換衣,蹲在門口穿鞋,一面把手機放在換鞋凳上跟程濯打電話。
電話里問:「早飯中飯都不吃了?」
孟聽枝聽到他的聲音就覺得心頭很暖,拔起第二隻帆布鞋,系一個蝴蝶結。
「來不及吃了,許學長最討厭別人遲到。」
枕春公館離藝術公社太遠了。
「我叫司機去送你。」
孟聽枝挎上包,反身帶上門,手機舉在耳側說:「不用了,等司機來也要時間,我自己打車就好了,還有我媽媽讓我回家一趟,我晚上可能過不來了。」
「嗯,路上注意安全。」
自從跟著陳教授接觸到舒晚鏡回憶展,孟聽枝就知道了程濯和舒晚鏡的關係,策劃里寫的是正睿資本,兩次開會的甲方也不是程濯本人。
他知道她最近在忙什麼,只很淡地應一聲,什麼都沒解釋,彼此都心知肚明,孟聽枝只當是自己的工作,也從不跟程濯聊回憶展的事。
不過八卦無處不在。
創意小組開會時,有人提起這次回憶展的規格,說這位從未露面的程先生真是孝順。
孟聽枝卻不認同。
他可以勞心費力給他母親辦展買畫,但是他不會提半個字,他非常迴避家庭。
美院的藝術公社園區寬廣,行車需要通行證,計程車只能停在門口。
孟聽枝付了錢下車,餓過頭的肚子終於在一個小時的車程後反應過來,咕咕叫了兩聲。
她剛去附近的自動販賣機上按了一瓶牛奶,就接到程濯助理鄧銳的電話。
「孟小姐,您到公社了嗎?」
「到了。」
「我給您帶了點吃的,您怎麼拿去方便?」
孟聽枝頓了下,驚訝道:「他讓你給我帶的嗎?」
鄧銳笑,「那是自然,程先生不發話,我哪敢獻這個殷勤啊。」
幾分鐘後,孟聽枝在演示中心的岔路口,拿到一個印著金鶴的紙袋。
裡頭六枚咸點,還有一杯果茶和一杯桂圓紅棗茶,都是溫熱的。
她們組裡沈書靈經常缺席前期會議,許明澤一個男生還是同系學長,不好打女生的小報告,陳教授今天一知道,發了好大一通火。
孟聽枝也跟著聽了一個小時的訓話,大體意思是這是美院學子都爭破頭想參與的實習項目,得一份好,盡一份力。
「不要以為裙帶關係就是萬能的,大學還沒出呢?哪來這些歪風邪氣!」
這通火,沈書靈本人不在場,倒叫其他人一整個下午都忙得不敢停。
孟聽枝是最倒霉的。
因為她是小組裡唯一一個跟沈書靈同班的人,一堆本該屬於沈書靈的任務落到她手上。
倒也沒人直接說叫她替沈書靈完成,只是一個兩個都來催她,問沈書靈那邊的消息,她是真的煩。
工作群里的消息沒人回,她托週遊要來沈書靈的電話,好半天打通,對方半點歉疚著急都沒有,跟吹吹指甲上不存在的灰似的。
「只是錄個數據,不難的,我現在人在三亞回不去啊,你就一下辛苦,既然陳教授都發火了,就千萬別再因為我耽誤進度啦,謝謝你啊。」
說完便將電話掛了。
孟聽枝被氣得半死,跟週遊打電話,聽週遊罵罵咧咧心情才好一點。
十幾個場館的數據測試完,天已經黑透。
其間阮美雲給她打了好幾個電話,催她回桐花巷吃晚飯,她忙得連電話都沒時間接,就叫他們自己吃,不要等了。
回到策展工作室,孟聽枝翻出紙袋,把涼掉的點心和茶送進微波爐熱兩分鐘,又從一沓資料里翻出一張多印的廢紙,墊在大理石的台子上。
程濯把車停進藝術公社,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畫面。
冷白的光,深秋的樹,大片玻璃里小姑娘長發披在肩後,拿一個筆套別著劉海,小口吃著涼了又熱的酥皮點心。
一個女生走過來,遞給她一個文件夾,她犯難地接過來,嘆了口氣,等人走後,一大口泄憤似的塞掉點心,鼓著圓圓的腮,邊嚼邊打開電腦開始處理文件。
她身後放著一大叢墨綠幽深的龜背竹,不仔細看,都能忽略那個角落還有個人。
給她發信息不回,打電話也打不通,好在找過來看到人,程濯手指在方向盤上輕敲兩下,這才舒了一口安心的氣。
孟聽枝手機沒電關機了,她發現後就急忙找人借了充電插頭,攏著裙擺,蹲在插頭前等開機。
程濯坐在車裡,遠遠看著她的一系列動作。
也在等。
不久,他手裡的手機不出意料的亮起來。
看到一堆微信消息和未接來電,孟聽枝急急忙忙地把電話撥過來,解釋自己手機剛剛沒電了。
程濯應了聲,目光沒有從她蹲成一小團的身影上移開半分。
「還在忙嗎?」
「不忙了。」
她嘴上這麼說,手指還是沒歇,敲著電腦一行行錄數據。
充電位置在地上,數據線長度有限,她只能抱著電腦蹲在那兒,藝術公社的建築層高都不低,大片通頂玻璃,讓程濯的視線無遮無攔。
說起那盒點心來,她聲音軟綿綿的,像上班累了回家要聊點開心的生活日常一樣。
程濯原本靜靜聽著,忽的出聲提醒:「頭髮要掉地上了。」
那縷耳側的頭髮幾乎跟他的聲音同步,一下垂到前面來,險險要碰到地面。
「你怎麼知道!你在哪兒?」孟聽枝找驚喜似的往周圍看去,很快看向窗外。
她看過來了。
但是車裡是暗的,她什麼也看不到。
電話還通著,程濯換另一隻手接,傾身按亮車裡的燈,露出淺淺的笑來。
這回孟聽枝是真看見他了。
孟聽枝遙遙望著他,開心得不得了,「你怎麼會來這裡?」
「打不通你手機,剛好在附近,過來看看——我進去,還是你出來?」
孟聽枝拔了電量有限的手機,起身說:「你等我一下,我去交個文件。」
她跑著去的,動作很快,十分鐘後就跑出來。
不在開放期,藝術公社這邊,晚上人不多,那輛黑色的SUV停在路邊,很低調。
孟聽枝也低調地上了車。
「不是說要回家,我送你回去還趕得上晚飯嗎?」
孟聽枝把包放在腿上,搖搖頭:「我爸媽他們吃過了,我家吃飯很早的。」
聲音在耳邊一晃,程濯覺得熟悉。
想起來她家吃飯早,這話她不是第一次說,那時候還是蘇城暑熱的夏天,而現在,再過幾天就立冬了。
乍一想,她來枕春公館送晚飯,對著門口的訪客記錄儀懵懵懂懂地說「程濯,我來了」,已經是挺久以前的事了。
見他沒說話,孟聽枝抿抿唇又補充:「因為我爸媽他們都沒有需要上班的工作,所以基本上天一黑他們就吃飯了,夏天會更早。」
「那他們平時做什麼?」
她沒有瞧起來就珠光寶氣,但也沒有那么小家碧玉,很節約,也不惜財。
程濯起初看不懂她。
她會特意記著他家小區外進口超市的會員日,買到半折的商品會賺大了似的開心,可他送她六位數的女表也沒見她高興到哪兒去,淋雨也不會先護著包。
她有隻老花的小水桶包泡了水,蹭破了皮,也沒送修,自己拿顏料補了一個很別致的小logo,喬落看了喜歡,之後還讓她幫忙畫了一隻姐妹款。
用徐格的話來說,孟聽枝有點奇葩。
很難看出家境的女生,大多是精於隱藏,善於經營,但孟聽枝不是,她只是很矛盾。
矛盾這個詞,是徐格想了半天才蹦出來的。
當時程濯是怎麼說的?
哦,程濯沒來得及說,是喬落直接對徐格鄙視。
「你當人家孟聽枝是你身邊那些花枝招展的爛白菜?切~臭豬。」
徐格氣道:「你有必要為了護孟聽枝就這麼詆毀我嗎?有沒有意思啊你,誰牌桌給你點炮,誰就是小天使是吧?」
想著那兩個冤家鬥嘴,程濯不禁莞爾。
「小天使」一臉納悶地湊過來,「你在笑什麼呀?因為我說我爸爸副業是賭錢,主職是輸錢,偶爾還兼職賒帳麼?」
程濯回過神。
「你爸打牌那麼多年,還主職輸錢?」
這問的孟聽枝多尷尬,不過這個問題她媽阮美雲女士早就參悟透了。
她老實回答:「可能……人菜癮大,是技術問題吧。」
程濯認同,掃一眼她,輕點下頜,「看來你們家輸錢這門技術還是遺傳。」
「……」
十月份,程濯不在,孟聽枝被徐格拉著打了好幾場麻將,他們在會所都有掛帳,有專門的人負責結算,她用的是程濯的籌碼,的確是輸多贏少。
程濯把她包里的一沓A4紙抽去,翻了翻,想起她剛剛接過來時的犯難表情。
「你不是負責牆繪,怎麼現在統籌的工作也要做?」
孟聽枝有點驚訝,他開會都不自己出面,怎麼會連這麼細的小組分工都清楚?
「因為我跟管統籌的是同班同學,她今天沒來。」
程濯想了想:「週遊?」
孟聽枝搖頭。
「不是,週遊不在,是另一個同班同學,我們關係沒那麼好,對了,你應該記得,你來匯展中心看畫,沈院長本來給你推薦的講解員,沈書靈,就是她。」
修長指骨隨意地按幾下太陽穴,程濯頭疼地失笑:「我應該記得麼?」
「就是上個學期的事啊,也就半年?」
程濯:「想不起來了。」
「那你記得什麼?」
「你——」
程濯回憶,慢慢說出關鍵詞:「脖子,發梢,後腦勺,就一直用後腦勺對著我。」
孟聽枝真沒想到令他記憶深刻的竟然是後腦勺,她為自己不平,軟聲抱怨。
「你怎麼都不記我的好啊?什麼後腦勺,明明那天我跟你講了很多專業知識,你還問過我後現代主義畫派,我們還從塔德瑪的《枉然之戀》說到英國維多利亞時代的新古典主義啊,我每次問你感不感興趣,你都說講講啊,別人都是敷衍地介紹兩句,就我說得最認真了。」
透過現象看本質,由畫面挖掘內涵分析視角的那種認真。
程濯也承認。
沈院長跟他母親有一層校友關係,那天是顧著情分去賞光,主要是捐款,他根本沒打算認真聽什麼,是這個小姑娘認真過頭了。
他要是不配合聽一聽,都要歉疚的。
「是吧,你們院其他女生都挺風趣幽默,就你悶死了,一大段一大段像背書似的解釋。」
「你——」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這人說話就越來越嫌棄,孟聽枝廚藝一般,孟聽枝性格好悶,孟聽枝爛好人,孟聽枝膽子小……
但那個嫌棄的意思又不對勁,帶點教育和指引的意思,聽著又很寵。
就好像,她千般萬般不好也無所謂。
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她不再是那個被人說一句不好,就耿耿於懷,忙著自我否定的孟聽枝了。
孟聽枝氣呼呼地撲過去吻他,咬他的下唇,這個由她發起的吻持續了一分鐘,她緩夠了氣才慢慢停下,撒嬌般地哼聲。
「你誇誇我好,不行麼?」
「誇了你又不信,」他將她刻板自疑的性格一下說中,將她按回副駕,傾著身,給她卡了一下安全帶後,手回到方向盤上,啟動了車子。
公社園區很安靜,燈光點綴常綠灌木。
車裡也很安靜。
引擎低頻響著,程濯看著前方忽的說:「要誇你一百遍,你才可能承認自己有一點好。」
孟聽枝被戳中似的沉默。
「工作的事,既然不是你的朋友,關係又不好,你不要幫,也不必幫,誰要你學這種顧全大局的慷慨善良,這世上多的是得寸進尺的人,脾氣呢,拿出來用,怎麼我教會了你,你就只會對我撒?」
車子開到園區出口。
夜裡,螢光的感應護杆自動升上去,輪胎壓過減速帶,輕輕一震。
孟聽枝朝前一晃蕩,手指跟著抖,在導航上輸入秀山亭桐花巷的地址,一邊下定決心地說:「好!那我下次開會就去沖她發脾氣!」
市郊馬路上車很少,程濯伸手擰一記她的臉,「傻不傻?」
她笑著偏開臉。
程濯看她,不由想到喬落後面說的話。
喬落說:「是啊是啊,孟聽枝就是我的小天使,就算她之後跟程濯分手,我也能繼續跟她當朋友!」
徐格唱慣了反調,嘁一聲。
「就她那性格,真跟濯哥哥分了,估計你也就見不到了,她還真有點藝術家氣質,犟脾氣,吃不開的,不是分手後當朋友的那掛,現在好好珍惜你的小天使吧。」
程濯今晚能在附近,是因為剛從他爺爺那兒出來。
今天一早,孟聽枝還在睡,程濯被三令五申催回程家,老宅子裡坐了一桌子人,聊程舒妤和賀孝崢婚事。
從賀孝崢本來不高的出身,如今重病的母親,還有那位風言風語裡金屋藏嬌的情人,滿屋子明嘲暗諷,話裡有話。
饒是在商場上手腕了得的賀孝崢,也要備足了精神應付。
程濯打定主意只當話都懶得說一句的陪坐,他跟賀孝崢是有幾分交情,但就算有人故意想拉他攪渾水,那也要看看老爺子的臉色。
他光坐著喝茶,喝到茶味變淡。
聽著桌上的機鋒,忽然想起孟聽枝,她如果坐在這兒,看著一大幫人搭台唱戲,估計嚇得話都說不出。
舒晚鏡在他讀初二時因抑鬱自殺離世,他外公那邊記著仇,他爺爺要顧著臉面,至於他爸……這男人三言兩句講不清楚,那位趙姓影后也一直沒機會娶進門。
他媽搞藝術的,又很感性,說難聽點,就是敏感神經質,情緒易失控,沒他叔伯的老婆們會忍、會讓、會敲打、會拿捏,所以也死的早。
他不喜歡舒晚鏡,也不喜歡桌上這些八面玲瓏,舌燦蓮花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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