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菡本以為這句話一出,秦意濃一定能被她順利轉移注意力。即使秦意濃知道她是故意的,依舊會上她的當。唐若遙就是她的殺手鐧。
誰知道秦意濃罕見地搖頭:「下次吧。」
關菡詫異。
秦意濃靠在座椅里,眼瞼低垂,看不清表情地淡道:「最近太放縱了。」
言盡於此。
關菡心領神會,近期不在她跟前提唐若遙的名字。
但凡是喜歡,再隱忍克制的人,也不會不露一點端倪。在唐若遙面前她能藏得很好,在關菡這樣幾乎時時跟在她身邊的人面前,就沒有隱瞞的必要了,何況關菡還得操辦她的事情。
人心都是肉做的,有喜歡,就會有隨之而來的憐惜和不忍。
秦意濃在圈裡多年,和首都戲劇學院的孫校長有些交情,早年孫校長還不是校長,孫校長和她合作過一部電影。之後就每年攛掇著她去參加畢業典禮,給這群孩子們開開眼,其實一多半是玩笑話。
秦意濃除了宣傳新電影,不怎麼出現在公眾鏡頭下,更遑論去參加一個表演學校本科生的畢業典禮了,她自己沒上過大學,連校友都八竿子打不著。
孫校長這回和她聊完天,照舊在話末提了一嘴:「哎,我學校這幫小孩兒又要畢業了,你過來給致個詞不?」
秦意濃下意識要拒絕,眼前卻浮現金桂獎頒獎典禮上唐若遙黯然的雙眼,拒絕的話怎麼都說不出口。
她沉默半晌,自嘲地笑了笑,說:「好。」
孫校長差點兒把手機摔了,馬上去看今天的太陽是不是打西邊出來的。
他連連追問。
秦意濃掩飾性地藉口道:「我打算拍個電影,我親自當製片,到你們學校找點廉價勞動力。」
孫校長樂開了花:「歡迎之至歡迎之至。那你介意給我們優秀畢業生代表親自頒個學位證書麼?」
秦意濃嗯了聲。
發個言也是去,頒個學位證也是去,對她來說沒什麼區別。至於畢業生代表會是誰,她倒是沒有想過,只是不想再錯過唐若遙人生中最重要的時刻。
或許,自己的出現,會讓她開心一點,她最近心情似乎不是很好。
但她也只能做到這樣了,假公濟私,不能正大光明地表示是為了她才去畢業典禮。光是這個決定,就足以讓秦意濃焦慮難安,她傾注了太多的心神在唐若遙身上,需要讓自己過熱的頭腦在畢業典禮到來前的一個月內冷靜下來,再這樣下去,她很可能會做出什麼。
克制不住,就會放肆。
關菡視線掠過秦意濃的臉,見她眼神忽明忽暗,唇瓣微抿,撐在手邊抱枕上的指尖慢慢捏緊了,最終下定某種決心了似的,吐出口氣,轉臉望向窗外。
關菡將秦意濃送到家,秦嘉寧小朋友還沒睡,乖乖巧巧地喊了聲「關姨」。
關菡變魔術似的,從兜里摸出兩顆糖果遞給她,寧寧歡歡喜喜接過,剛要拆糖果的包裝,秦意濃在旁邊咳了聲,寧寧戀戀不捨地把糖果交到紀書蘭手裡,說服自己似的念念有詞道:「我刷牙了,不能吃糖,明天再吃。」
她掩嘴打了個哈欠,困得不行,紀書蘭把寧寧帶回房間睡覺,留下空間給秦意濃和關菡。
秦意濃向關菡確認她近幾天有沒有行程,得到否定的答案後就放人走了。
秦意濃放輕腳步,推開了紀書蘭臥室的門,小寧寧睡著了,紀書蘭還醒著。
夜風輕拂進窗,兩道人影相對沉默。
「媽,這周六我打算帶寧寧去看姐姐。」秦意濃坐在床頭,指背輕輕撫著小朋友柔滑的臉蛋,許久,低聲說。
紀書蘭愣了下神,心裡頓時五味雜陳,低低道:「好。」
秦家對寧寧的教育很上心,講究平等尊重,所以第二天早上,秦意濃在飯桌上親自徵詢了寧寧的意見,溫柔地說:「周六我們去看大媽媽,可以嗎?」
寧寧捧著碗,認真地思考了一番,奶聲奶氣地說:「可以啊。」她問紀書蘭,「外婆和我們一起去嗎?」
秦意濃說:「外婆不去。」
「外婆又不去呀。」寧寧嘟囔著嘆了口氣,說,「那好吧,就我們兩個去吧。」
秦意濃用餘光睇了眼紀書蘭,紀書蘭格外沉默。
周六,秦意濃去買了兩束花,司機送她和寧寧到了一處地方,竟是城郊的墓園。
此地位處郊區,又是建在山上,植滿了槐樹,樹高而深,枝繁葉茂,亭亭如蓋,即便是五月底,也不見酷熱,穿葉而過的風都帶上了泥土濕潤的潮意。
秦意濃穿著短袖的胳膊被山風拂過,冒出了一粒一粒的雞皮疙瘩。
台階長長,一眼望不到頭,兩側都是莊肅的墓碑。寧寧自己走了一段路,累得直喘氣,秦意濃彎腰將她抱了起來。寧寧再輕也是個三歲的孩子,衣服鞋子加起來二三十斤是有的,秦意濃抱一會兒就放她自己下來走。
不趕時間,一個大人一個小孩一路走一路歇地上了半山腰。遠遠地瞧見了熟悉的墓碑,秦意濃站在原地晃了下神,放下寧寧,揉了揉酸疼的手臂,半蹲下來,和她保持著平齊的視線,低聲提醒道:「記得媽媽跟你說的話嗎?」
寧寧點點頭。
秦意濃緊繃的唇角柔和些許,鼓勵的目光說:「去吧。」
她站在幾步開外,寧寧回頭看她一眼,提了口氣趨步上前,將手裡的康乃馨放在墓前,看著碑上表示姓名的三個字里有兩個字和自己媽媽相同的字眼,稚嫩的童聲低低地說:「媽媽,我來看你了。」
秦意濃剎那間濕了眼眶,連忙不動聲色地仰了仰頭。
寧寧按照之前和秦意濃講好的,把在幼兒園發生的事都說了一遍,主要講了老師怎麼誇她,她和同學相處得很融洽等等。
墓園裡很冷,周圍都是寂然的墓碑,其中不少墓前還放著白色的花,更添陰寒。
寧寧卻並不是很怕。
因為從她有記憶開始,就不斷地從秦意濃口中聽到過大媽媽的名字,家裡為數不多的幾張照片,被保存得很好,沒事的時候秦意濃就會抱著她講大媽媽的故事。大媽媽是一個很聰明很厲害的人,在小小的寧寧心裡,只比媽媽差一點點。
「老師說我以後一定會成為一個有用的人。」寧寧抑揚頓挫地說,標準的小孩式的作文結尾。
寧寧講完了,偏頭望秦意濃,眼眸亮晶晶的,有明顯的邀功意味。
小孩子理解不了複雜的情感,更多的是為了履行和媽媽的約定。
秦意濃朝她笑著點點頭,眼圈還有點未褪的紅。
寧寧乖巧地走到一旁,把時間留給秦意濃。
秦意濃帶了一束鶴望蘭,別名天堂鳥,是一種很鮮艷的花,和寧寧的康乃馨擺在一起,抿住唇,一言不發地盯著那張照片看。
黑白照片裡女人的五官和秦意濃有七分相似,氣質卻截然不同。秦意濃嫵媚多情,一顰一笑足風流,秦露濃卻端莊溫婉,看起來就像個知書達理的貴家千金。
秦意濃記憶里的第一個溫暖懷抱,不是她媽媽紀書蘭,而是她的姐姐秦露濃。她出生的時候,秦露濃和現在的寧寧差不多大,整天趴在搖籃邊,手裡拿著個撥浪鼓,搖得咚咚響,逗得她咯咯笑。
秦意濃孩童時期是不怎麼聽話的,也沒有姐姐聰明。一叫吃飯撒丫子就跑,秦露濃端著碗追在她後面喂,等餵她吃完,秦露濃累得滿頭大汗,才就著冷菜吃自己的飯。那時候沒有錢給她上幼兒園,到了開蒙的年紀,秦露濃放學回家做完家務後負責教她讀書寫字。
忙於生計的媽媽,喜怒無常的爸爸,她的童年裡只有姐姐明快亮麗的身影。那個冷漠的家裡,因為有秦露濃在,她才覺得有了一絲光和熱。
有了自己的意識以後,小秦意濃便長成了人形跟屁蟲,成天跟在姐姐後面。秦露濃的同學都認識她,一個個不見外地嬉皮笑臉,親熱喊「妹妹」。小秦意濃有點怕生,往姐姐身後躲,秦露濃就嗔笑著趕同學:「去,離遠點,你們把她嚇到了。」
同學們嘻嘻哈哈,塞了小秦意濃滿兜零食「賠罪」。
秦露濃成績優越,一路坐火箭似的跳級,考進了國家的頂級學府。秦意濃在念書上資質平平,再怎麼努力也趕不上姐姐的速度。那年暑假,郵遞員送來p大錄取通知書,全城轟動,喜報都貼在了小區公示板上。家裡高興瘋了,連秦父都破天荒地表示,不管秦露濃要什麼,他都答應。
秦露濃要了一架電子琴,因為秦意濃那時候想學琴。
秦露濃去上大學的前一天晚上,秦意濃哭濕了枕頭。第二天揣上存錢罐里的錢,偷偷買了張車票跟著北上,上了車秦露濃才發現,哭笑不得。
秦意濃死活不肯下車,眼淚汪汪。秦露濃只好帶她到了首都,打了個電話回家報平安,把學校的事務安排好,請了幾天假又把秦意濃送回來。
秦露濃哄她說:「姐姐在p大等你。」
秦意濃紅著眼睛點頭。
沒等秦意濃升上高中,秦露濃就全額獎學金出國深造了。
當時的秦意濃:「……」
秦露濃學業繁忙,一個人在國外本就不易,又談了男朋友,能花在妹妹身上的時間就更少了。秦意濃覺得她說話不算話,對她有怨氣,兩個人在電話里講的很少,但每次秦露濃回國,秦意濃彆扭一陣,還是好得跟一個人一樣,焦不離孟孟不離焦。
秦意濃回憶到這裡神情恍惚了下。
不管過去多少年,她都會一直記得那天。那是她永生難忘的一天,甚至比秦露濃躺在浴缸里蒼白冰冷、毫無生氣的臉,更讓她刻骨銘心。
三年前,她結束通告回家,客廳的沙發上坐著一個披頭散髮的女人,肚皮高高地鼓著,有孕在身。紀書蘭在一旁抹淚。
秦意濃一時沒認出來,邊脫鞋邊莫名其妙地想:這人誰啊?
對方聽到動靜,緩緩抬起了容顏憔悴的臉,喊她的小名。
秦意濃僵成了一塊石頭。
總是儀容得體,把自己收拾得乾淨整齊的秦露濃蓬頭垢面,鬢髮凌亂,縮著肩膀,畏畏縮縮,不復以前的驕傲風采。她瘦得幾乎脫了相,飽滿如圓月的雙頰凹陷,兩隻眼睛深深地嵌在眼窩裡,空洞得嚇人。
只有朝秦意濃望過來的眼神里,還藏了一絲她熟悉的溫情。
像是被人在鼻樑用力揍了一拳,秦意濃眼眶酸脹得發疼,張了張嘴,聲音里明顯的顫抖:「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