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春枝曾經以為,割腕是一種很輕鬆、很簡單的自殺方式。
用薄薄的刀片,割破同樣薄薄的手腕內側皮膚,看著紅色的鮮血滲出,等待著意識逐漸消散,生命力隨著這些液體一同流逝。
可事實並非如此,
她沒有上過幾年學,不了解人體的血管分布,只是在電視裡看到過,似乎一刀割下去,人就會死。死了之後呢?
可能……會見到花添錦她們母女倆吧。但這也只是蘇春枝的希望。
她更加堅信,她們母女倆會上天堂,幸福又快樂,而自己,則是要下地獄的。畢竟她是個壞女人。
蘇春枝覺得,她一直以來,都是個蛇蠍心腸的壞女人。
她不孝,從14歲就外出打工,在廠子裡待了兩年,掙了點兒錢,卻一分不肯給家裡打過去,還切斷了和父母的聯繫,連弟弟討媳婦兒,她都不肯封個紅包。
她不貞,未成年就跟廠里的車間主任發生了關係,後來輾轉兩省,又跟過好幾個男的,嘴上說著哄人的話,抽身後就會獅子大開口,不停地討要生活費。
她不德,找男人專找那些有家室的。倒真不是為了破壞家庭,只是明白了一個道理:那些出軌男們越是有所忌憚,她就越容易拿捏。
她還……不誠。
明明答應了那個得了白血病的女人,在她離世後,要幫忙照顧她的女兒的。花欣榮的女兒,花添錦。
蘇春枝在得知小姑娘死訊的那一瞬,如遭霹靂。緩了好久,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自己……終究還是食言了。
她以前從不會在乎這些的。
在男人面前,她虛與委蛇,謊話張口就來,許下過各種各樣的承諾,卻從不守信。
可在女人面前,看著那些和自己有著相同的生理構造的同性們,蘇春枝總會動下惻隱之心。她會替她們感到難過。
難過她們始終不肯認清丈夫的真面貌,不肯相信她們的丈夫沒被勾引,亦會主動在外沾花惹草,即使出軌的事暴露,也只敢鬧著打小三,不敢將矛頭對準真正的主使者。
蘇春枝在挨打、挨罵的時候,倒不會覺得難過。
她本就心存愧疚,對那些被她間接傷害到的女人們,她更希望她們能好好發泄出來,疏解心中的怨恨。
對待花欣榮和花添錦,她同樣抱有這種想法。
可她這回碰上的原配,是個很怪的女人。
花欣榮皮膚常年在游泳池裡泡著,蒼白得嚇人。
但五官端莊大氣,性格溫婉。
只是不愛說話,喜歡聽別人講上半天,自己抿起唇微笑。
蘇春枝以前因為各種理由,往那片輔導機構跑的時候,見了她,經常會打趣兩句。
「你這還給人當老師呢,總是閉著嘴巴可不行啊。」
花欣榮就會柔和一笑,糾正她,自己是一名教練。
游泳教練不需要過多動嘴巴,只要像魚一樣,游就好了。
畢竟魚就不會說話。
後來蘇春枝想,這個女人不像魚,反而像個垂釣者。獨自守望著一潭死水般的生命終程,絕望又平靜地等待著。
等待著魚兒上鉤,等待著…….原者上鉤。
蘇春枝就是那條魚。
在病房裡見了她最後一面,就變得心甘情願,想替她照顧女兒,延續她未盡的、身為母親的職責。
相比之下,花添錦較於她的媽媽,就顯得生動了不少。長相多了幾分明艷,性格也多了幾分叛逆和乖張。方春枝並不感到意外,
十幾歲的女孩子,先是喪母,又來了位後媽和弟弟,爸爸也欠債跑了。平靜祥和的生活,一下子天翻地覆。
花添錦還處於青春期,這個時間段本就容易敏感脆弱。
蘇春枝眼睜睜地看著這個,曾經在游泳機構接媽媽下班,愛笑愛鬧的開朗女孩子,兩個月下來,就變得桀驁不馴,一意孤行。
小姑娘化起離經叛道的妝容,說起粗鄙不堪的話語,在學校里頂撞老師,回到家中不停跟她吵架。
蘇啟見自己的媽媽天天挨罵,越發看花添錦不順眼。
但他還是很聽媽媽的話,忍讓姐姐,上下學的時候跟姐姐保持距離,跟在她後,確保她的安全。花添錦自然知道屁股後跟了個人,還經常會回頭罵蘇啟。
剛上高中的男生性格里也帶著股倔強,被罵急了就會賭氣,選擇跟在她身後更遠的地方,或者等姐姐回到家後,乾脆在樓梯間裡待個20分鐘,才肯進門。
可花添錦執意要在家裡睡沙發,這一點,母子兩個人就都拗不過她了。就像蘇啟跟在她身後,她阻止不了。她要睡沙發,他們倆人也阻止不了。
最後蘇春枝嘆了口氣,告訴兒子:
「由著她吧,小啟,她現在全指著對我的恨撐著呢,要是再接受了我的示好,她以後的日子,得過的多擰巴、多難受啊……」
蘇啟說她: 「媽,你這就是典型的自我感動。」
自我感動嗎?
蘇春枝覺得,自己沒有感動,自己只是在贖罪。在向那些被自己傷害過的女人們贖罪。可她的這一想法,很快就改變了。
蘇春枝被學校的老師叫了家長,才知道,花添錦跟一個男學霸談戀愛,被通報批評了。她在辦公室里,被老師嚴詞厲色地連帶著批評了好久,離開學校時,撕下了一張紙質的通報。蘇春枝識字不多,只好拿回家裡,讓兒子念給她聽。
不知是她心思狹隘還是為何,通報里,只提到了花添錦一個人的名字。
像那些出軌事件一樣,男人居然又神奇地隱身了。
不過現在顧不得追究這一點,蘇春枝更緊張的,是花添錦的行為——
這個未成年的女孩子,開始跟自己當年一樣,不停地把時間和精力浪費在男人的身上,想要素取那點兒可憐的、微不足道的愛。
被學校通報批評後,花添錦似乎吸取了教訓,不再跟同校、同齡的男生談戀愛,而是把目標轉向了附近的A師大。
對此,蘇春枝勸過,逼急了也吵過。後來無可奈何,還去找過心理醫生。
儘管蘇啟說,那個破工作室的醫生絕對是騙錢的。但蘇春枝還是覺得,醫生有一句話說的很有道理。
他說,這個年齡的女孩子,之所以找比自己大的男生談戀愛,有可能是出於戀父情節,或者是自幼缺乏父親的關愛。
從工作室出來後,她首先聯想到了自己。
自己的父親,就是一個只會喊打喊罵的沒用男人。
她逃離家鄉後,這些年找的男人,不經意間,似乎都有著共同的特點:有了孩子、進入父親角色,更包容體貼,會照顧人。
也是那一瞬間,蘇春枝大徹大悟。
她對花添錦,不只是為了向被自己傷害過的女人們贖罪,也是在向那個、普經被糟踐過的自己贖罪。
女孩子不是只能依靠男人,而是可以靠自己的能力,闖出一片天。
她絕不允許花添錦走上自己的老路。
但也因此,倆人的摩擦和矛盾就更大了。
蘇春枝非常自責,恨自己沒文化,恨自己不是老師,有心卻無力,不能教育好這個女孩子。可好在,花添錦自己有了些轉變。從高三下學期開始,她就知道努力學習了。雖然成績起色不大,但蘇春枝很開心。
她憧憬著,到了大學就好了。
網上的人都說,大學裡是片新天地。女孩子在大學裡,形象會變得更加美好,視野會變得更加開闊。
那樣的話,花添錦的人生,就不會只是蹉跎在片充滿傷心的土地里。
還有那個大四男生發的視頻,蘇春枝一想起來就咬牙切齒。
敲敲鍵盤就給女孩子造黃謠,這種人渣就該拔了舌頭,砍掉手指頭!
視頻發出的那幾天,蘇啟不讓她提刀去別人家裡鬧事,她就只好跑到廟裡上香磕頭。
菩薩保佑,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保佑花添錦考上大學,遠離糟心是非。
也發發功,讓那些造謠的人遭點報應!
蘇春枝盼啊盼,終於盼來了高考的那一天。
她暫時放下了小網店的手藝編織活兒,專心給她家高考生做飯。
卻沒想到,高考第二日的晚上,花添錦敲響了她臥室的門。
小姑娘說,她想進去換身內衣。
雖然花添錦平時換衣服都是在浴室里,但蘇春枝當時並沒有對她的反常行為產生懷疑。她是在切好果盤,給女兒送進去的時候,才撞破一切的——臥室里,花添錦□口,床邊還架著手機。
門開了,小姑娘神色慌亂,還急忙藏起了一樣東西。但蘇春枝看清楚了,那是她的身份證!
原來——
是花添錦的那個賭鬼親爹走投無路,打電話攛掇起自己的女兒給他搞裸貸。蘇春枝氣得渾身發抖。
她問小姑娘要那個賭鬼的手機號,想打電話罵回去。
花添錦卻護起短來,情緒激動地跟她大吵特吵。
當天夜裡,兩個人鬧到很晚。
也就導致第二天早上,花添錦起晚了一些,還忘帶了身份證。
蘇春枝很是懊悔。
天大的事兒,也得等到高考之後解決。這個道理,花添錦的親爹不懂,可自己得懂。
但沒想到的是,高考第三天的晚上,倆人又吵了一架。這一次,是蘇春枝的秘密,被花添錦撞破了。
小姑娘拿著病例單和帳本,紅著眼睛向她質問,「你有病為什麼不治?!」又轉頭怒斥蘇啟, 「你媽糖尿病嚴重,一隻眼睛都瞎了,你為什麼不勸她去治!」可蘇啟也是剛知道這件事。
面對兩個孩子,蘇春枝沉默不語。
她原本想告訴花添錦,不用擔心考不上大學,她已經找報考機構問過了,有很多大學都開設了高費專業,只要有錢,就能有學上。
糖尿病是慢性病,不會致命,她也一直都在堅持吃藥。至於瞎掉的左眼………
治起來還要動手術,會花不少錢。
她在家做些手工編織活兒,一隻右眼就夠了。花添錦卻沒有聽完她的解釋,扭頭衝出了家門。
小姑娘獨自一人跑到了水果攤,找老闆藉手機,打給自己的現任男朋友,一個很有錢的富二代。她想跟人分手,討要分手費也好,向他借錢也好,總之她現在需要一筆錢。而她又怎會料到,這一趟外出,竟是她的生命終點。
當初靦腆木訥的學霸男,成了尾隨她、強迫她、殺害她的惡魔。夜裡的湖水冷極了。
不似媽媽工作機構的游泳池,也不似那個她喊過幾年「阿姨」的女人、給她放的溫度適宜的洗澡水。
她奮力掙扎,想要往上游。
卻慢慢地,體力和生命力逐漸消散。
都說瀕臨死亡前會走馬觀花,可她最後的意識中,自己卻出現在了寬敞明亮的考場上。手中是筆,手下是試卷和草稿紙。
直不想死啊……
她明明還有那麼長的路要走,還有那麼多的事要去做。
她還沒來得及給蘇春枝好好道個歉,喊她一聲她最想聽的「媽媽」。
身體往下墜落,手中最後的力氣也被抽走。
彌留之際,耳邊恍惚又響起了那個女人的聲音。
她在恨鐵不成鋼地發問:
「A,跟你那個賭鬼爸爸走,讓他用你的身份證裸貸,沒錢了再把你賣了!」
「B,跟著我好好過日子,考試上大學!」
「A還是B,你選哪一個?」
選B。
我想選B。
……
祁妙的單間小病房裡,談靳楚看完情況又回來了。
「那個人怎麼樣啊?能搶救得過來嗎?」
「沒有生命危險。」
他兌: 「蘇春枝只割到了靜脈血管,失血較多才陷入昏迷。」祁妙鬆了口氣,還活著就好,還活著就好。
什麼都沒有生命最重要。
談靳楚又道:「雲警官在趕來的路上,你草稿氏上的文字,被她截掉了一行「我不想死」,剩下的那些列印了下來,準備交給蘇春枝。」
「或許……花添錦身邊的人,能夠猜出她想要說是什麼。」
祁妙聽完點了點頭。
截掉一行字也好,那句話太過殘忍,不適合再讓一個關心她的人看到了。「還有一個消息……」
他坐到了病床邊,再給祁妙削一個蘋果。
「雖然沒能幫助破案,但我覺得這個消息,還是應該講給你聽。」祁妙夾著土豆絲,很是好奇,「什麼呀?」談靳楚輕聲道: 「今天下午五點的時候,棒骨湯店的王老闆,帶著一個女孩子來了局裡。」
「王老闆?」
她更好奇了,因為王老闆說過自己不喜歡公安局這種地方,送她也只肯送到大門口。這回來局裡幹嘛呢?
「她是送那個女孩子過來提供線索的。」
女孩子跟花添錦同校同屆,也剛參加完高考。
據她所說,6月5號那天,全校收拾完考場,她拖著行李箱,擠上公交車,準備去考點附近的酒店。
車上人很多,沒有空座,她只能抓住扶手站著。
要下車的時候,她剛拖起行李箱,準備跟著一起往下擠,然後就感覺到,有人往她屁股上捏了一把。
女孩子直接抬頭瞪了過去,就發現一個男生背著包跳下了車,快步往前走。雖然沒看到正臉,但那個人的照片經常在光榮榜上出現,女孩子還是回想了起來。
——是學霸劉子豪!
她當時沒來得及喊,後來只想著回到酒店,好好休息,專心備考。
直到考完後坐車回到家——
她家離學校很遠,住在群蠅街那邊,家裡是賣蔬菜的,經常往棒骨湯店送貨。
也就是今天下午,她和媽媽一起在王老闆店裡吃飯的時候,刷到了朋友圈裡關於花添錦的傳言。還有一些被打上厚厚馬賽克的照片。
很多人都在猜測,花添錦是被人殺害了。
她也有同樣的預感。
並且,同為女生,她更能理解和明白,女生們可能會遭到哪方面侵害。
直覺使然,她立即就聯想到了公交車上的事。
媽媽鼓勵她,不用顧慮太多,警察們自會辨別線索是否有用,我們普通人只管向他們提供信息就好。
而給她們這桌上菜的王老闆,恰好聽到了母女二人的談話。
她的臉上沒再掛起泛著油光的笑容,只是摘下圍裙,平靜又認真地對女孩子說,自己願意開車送她去公安局。
「事情就是這樣。」
談靳楚把蘋果切好裝盤,「雖然案子已經提前偵破了,但我們仍然很感謝她能來提供線索。」
至少…
這個小姑娘讓大家知道,身為受害者,遭到猥褻不是什麼丟人現眼的事,最該羞愧的另有其人。王老闆應該也很受觸動吧?
祁妙想,當年的她,保護了被侵害的女孩子。
如今,亦有被侵害的女孩子站了出來,勇敢地去保護其他同性。縱使世界破破爛爛,還有她門在縫縫補補。祁妙一言不發,又夾了口冬瓜塞進嘴裡。
可為什麼還是很遺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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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甚至不敢去問談靳楚,那個侵害花添錦個人隱私的大四男生會受到什麼樣的處罰?那些在視頻評論區里,給一個女孩子造各種黃謠的人,又會受到什麼樣的處罰?小時候的她,總以為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慢慢長大了卻發現,現實根本就不是她想的那麼簡單。
毒殺妻子,將屍體埋於操場下的陳愛民,有個兒子為他執著翻案;盛煬若不是把顧尋逼到絕路被捅死,他現在仍會對別人進行霸凌;
包括砸死盼盼兇手的馮保成,家暴成性,若沒有姐夫那一板磚把他砸死,恐怕念念姐姐還是不能輕易擺脫婚姻的深淵;
甚至再往遠點說,王老闆當年如果沒有直接下狠手,將那三個輪.奸犯砸死,那個慘遭侵害的女孩子,在犯人出獄後,會不會又被糾纏?
畢竟,她的現實世界中,有部堪稱恐怖電影的原型兇手,他的妻子就一直搬家到受害小女孩兒的附近,兇手出獄後,似乎也沒有丁點兒的悔改之意。
直磨幻啊……
什麼破世界,根本就補不好了。祁妙惡狠狠地咬了一口饅頭。
談靳楚輕聲勸道: 「吃不完的話,就別硬逼自己了,對胃不好。」「那不行,不能浪費糧食。」
她拿起筷子,又伸向沒什麼味道的土豆絲。視線觸及餐盒的一瞬間,動作卻突然頓了一下。下一秒,她尖叫一聲,由於驚嚇過度,直接掀翻了小桌板。
「啊——!!!」
坐在一旁的談靳楚瞬間站起身,「怎麼了?」她緊緊閉著雙眼,驚魂未定。嘴巴嚅嘎兩下,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還不顧腿上的石育,想要翻身趴在床邊嘔吐。
談靳楚一邊給她倒上溫水,一邊幫她拍著背。
「是剛剛吃到魚刺了嗎?」
小姑娘趴在床邊乾嘔好幾分鐘,最後抬起頭,臉色極度蒼白。她指向上的飯菜,努力開口:
「……不是魚刺,是、是菜里……有一條血淋淋的舌頭,還有幾根手指。」
談靳楚聞言,立馬皺起眉頭,向餐盒看去。
可餐盒裡除了雲警官給她做的、被她吃完飯菜後僅剩的殘渣,就只有醫院食堂供應的土豆絲和燉冬瓜。
一目了然,哪有什麼舌頭和手指?可祁妙還在一個勁兒地發抖。她鼓起勇氣,睜開眼又望了過去。然後身子一趴,再度開始乾嘔起來。
「妙妙!
一隻手覆上了她的眼皮。
談靳楚正色, 「妙妙,抬頭。」
他輕輕翻開祁妙的眼皮,然後發現,她的瞳孔又出現了擴散狀態。這是吃菌子後的通靈反應……
飯菜絕對有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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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祁妙自己也反應了過來,她急促地喘息著,望向了身邊的男警,艱難地說出了自己的預感。「談警官……那個彭磊,可能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