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草綠霜已白

2024-08-17 19:37:45 作者: 蕭如瑟
  第3章 草綠霜已白

  控弦懷刃,威動海內。麟泰三十二年七月十四,大破通平,斬賊萬五千數。

  ——《徵書·列王紀·百四二·靖翼王》

  I

  帝旭變得昏聵暴戾,已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在那夜夜目不交睫、枕戈待旦的八年裡,耗盡的似乎不是他的高逸優雅與清明持重,而是他的壽數。從登基的那一天起,坐在帝座上的已是一具無魂的、日漸腐朽的軀殼。

  他知道人們都這樣說。人們都還避忌他,因為他是皇帝,並且,是個暴戾的皇帝。從內宮到朝堂,無一人敢於與他視線相接,即便如此,他還是能看見瀰漫在宮廷中的恐懼與腹誹的雲翳。八年天地倒錯、十面埋伏的亂世里,他是怎樣東征西討連橫合縱,紅藥原一戰血流漂杵,十里赭紅。如今分崩離析的國土已被連綴起來,他至少有權不要再去整理那些千頭萬緒的事情,只要天下一統,人們自會料理自己的日子。可是,他端詳著掌上玲瓏小巧的榕樹盆栽,輕輕掐去了一條逆枝。修剪樹木並不需要詢問樹的意見。那樣未免太麻煩了。

  二十一年前,叛亂起時,正是麟泰二十七年的夏末。那年天氣瘴熱,天空晴得發白,人都說是亂象。他那年十七歲,立春大社剛剛受封為旭王。他的父親帝修病歿,叔父儀王褚奉儀託詞鎮壓京畿動盪,假勤王之名進軍,意圖篡位。一時四面兵起,蜂擁城下,夜間舉火,映得承稷門外半天炎紅。三大營換防兵馬出發已有月余,往麇關與莫紇關的六萬人馬更會同叛軍掉頭合圍帝都。帝都內只余近畿營三萬,禁衛羽林二萬,天啟失陷已成定局。唯有他率眾抵抗,一面冒險撤下三千羽林,欲護衛太子伯曜殺出帝都,以圖再起。誰想他苦戰不退,手刃逃兵三名、攀城叛軍數十,終於熬到三千羽林折返承稷門,卻不見伯曜人影。太子伯曜一貫畏懦,卻有一股頑愚的死節,竟宣稱與國共命,已絕望懸樑自盡。先帝遺下四子,三子叔昀早年夭折,末子季昶自幼被送往西陸雷州注輦國作為質子,如今伯曜又死,皇室嫡子,中州竟只余他一人。

  「枉費我拼死為他布下一條生路,伯曜。」仲旭奮力斬落一名攀城的叛軍,「就這麼不吭一聲地死了。」

  城上的人一茬一茬倒下,又一茬一茬補上。三千羽林往返不過半個時辰,城頭屍首已堆得有半人之高,於是便乾脆充作木石,推下城去。

  「殿下……不,陛下!請容臣等護衛您往瀚州召集兵馬,掃滅逆賊!」羽林千騎身著重甲,雙膝跪地鏗鏘有聲。

  仲旭轉回頭來,細細端詳那年輕千騎為戰盔遮掩的容貌,而後輕輕一哂,指向城下紛亂的叛幟中,火光掩映的「蘇」字大旗:「你是蘇靖非的什麼人?」他聲音不大,周遭聽見這話的幾個人,都是心頭一凜。

  年輕千騎仰起了臉,乾脆地答道:「庶子蘇鳴。」城頭烽火映照下,坦蕩的一張面容,分明與叛亂的塗林郡太守蘇靖非十分神似。

  「蘇鳴,你護衛我,就是要與你父親兵刃相向了。」仲旭微笑著,身上也不披甲,鮮血塗污了他冠玉般的面龐,便偏頭擦拭在肩膊的錦繡袍子上。

  「末將十四歲前不知有父,今後亦不打算認父。」

  「你佩的刀,卻是蘇家子弟慣用的雕蟲齋鋼口闊刃直刀。」

  「是母親遺物,末將立誓以此刀與蘇靖非一決高下,今日便請為前鋒,為陛下清掃路途,亦請陛下成全蘇鳴償此宿願。」蘇鳴說到此時,壓抑不住聲音里的波動,眼裡泛上了一點光。


  「你年紀尚輕,城下這些叛將卻都是運兵老辣之輩,你這竟是要帶著這些手下送死了?」

  蘇鳴倔強地抿唇不答。

  「那倒大可不必。方才為掩護伯曜死了那許多人,已是白費了,我們再經不起這樣折損人馬。」仲旭抬眼看了看天色。時辰已近中夜,承稷門上疾風逆揚,他取過角弓,仰天放出一支鳴鏑。那鳴鏑的聲音與眾不同,做蒼隼聲,銳烈響亮。

  那鳴鏑之聲方才消失在夜空深處,城下叛軍陣營右翼里忽然起了異動,一支打著「清海」旗號的人馬斜刺里撞向城門,正是清海公麾下流觴軍。事出突然,叛軍措手不及,被流觴軍沖開了陣列。城門前正是儀王褚奉儀的嫡系河源軍,反應迅捷,便在城門前廝殺起來,兩側及殿後的王延年部、曹光部、羅思遠部、蘇靖非部皆是各地守將糾集而來,此時只是按兵不動,不願貿然捲入混戰。河源軍左右包夾,流觴軍的陣形愈戰愈薄,漸漸變成一條長龍形,自城門委蛇向外一里多長。正在此時,流觴軍中朝天放出一支鳴鏑,與先前承稷門上褚仲旭所放竟是一種聲音。城門應聲霍然洞開,一彪人馬自都城中直衝出來。

  流觴軍陣形雖薄,卻極強韌,難以截斷,河源軍正苦戰間,不防流觴軍中又是一聲鳴鏑,原本背對背抵抗兩側河源軍的兵士們猛然各自向前衝殺,一道長龍陣瞬時左右劈為兩道,竟從城門前開了一條血肉的通路出來,而都城中衝出的六千餘兵馬便從那通路中一氣奔出,長龍陣又隨之合攏,節節收束,圍裹著那六千餘騎,共四萬餘人就此脫出帝都。領頭的少年身邊,招展著一面黑地金蟠龍紋大旗。河源軍中早有眼尖的識得那一面帥旗正是本朝高祖當年起事所用,一直供奉于禁城太廟中的,即刻報於褚奉儀。

  流觴軍臨陣倒戈已是始料未及,羽林軍與流觴軍高張此旗,必是有宗室嫡子脫逃。褚奉儀雖得帝都,心內卻極為不快,待到叛軍進入禁城,得知脫逃的並非太子伯曜,而是旭王仲旭,不由頓足再三,連道:「此子兇險,此子兇險。」

  四萬餘兵馬出了帝都,一路北行。叛軍羅思遠部緊咬不舍,吃了幾回虧,只得尾隨其後,伺機進攻。褚仲旭等人且戰且走過了歧鉞隘口,已是次日正午時分,隊伍漸漸收攏。

  蘇鳴策馬走在仲旭身邊,不時望他一眼。旭王年紀不過十七,那張臉卻全無稚氣,目光清厲,可見是個胸有丘壑的人。蘇鳴心內不禁起了思忖。

  清海公方氏乃是本朝少有的異姓王公,封地在瀾州擎梁半島的流觴郡,兼掌流觴軍,自恃為開國元勛一脈,與帝修素來有些不睦。此次儀王叛亂與清海公有所勾結本不足怪,奇的是那清海公的流觴軍,竟是早與旭王議定了一套辦法,城下兵變,裡應外合。連那陣法,似也是早先操演熟練了的。旭王原先所說為伯曜布下一條生路,原是這個意思。

  「旭哥,旭哥!」

  仲旭聽見這聲音,忙勒住了馬,只見一人控著一匹瀚州駿馬,逆著大軍行進的方向朝他來了。到得近前,興高采烈地摘下戰盔,露出一張秀逸白皙的臉孔來,顯見是個貴族少年,身形高大,年紀約比仲旭更少一兩歲。

  仲旭見少年嘴角有一道淺淺的新刀傷,便拿自己袖子擦拭少年的傷口,那血卻總也止不住。「鑒明,你是怎麼回事,這就破相了?」

  少年笑容爽秀,答非所問道:「父親身子不好,又要提防四周亂軍流寇,因此將流觴軍撥了一半與我,只說都交給你了。」

  仲旭轉頭向蘇鳴說道:「這是清海公大世子方鑒明。方才城下的流觴軍便是他統領的。」


  蘇鳴抱拳為禮,暗暗心驚。三萬餘流觴軍夾在亂軍之中,隊形依然絲毫不亂,變化自如,這孩子,竟是個領兵的良材。

  夜間宿營時,仲旭與方鑒明同帳而眠。鑒明嘴角的傷口已滾了塵土,結了痂,赭紅的一道,似笑非笑的模樣。

  「旭哥,那個蘇鳴,不會是蘇靖非的什麼人吧?」鑒明忽然折起身子,湊到他耳邊細聲說道。

  仲旭不曾睜開眼睛,開口低低說道:「他自己開門見山,說是蘇靖非的庶子,卻與蘇靖非勢成水火。」

  「能信麼?」

  「蘇靖非有許多側室,不過後來納了個歌伎,十分寵愛,將他那些側室遣的遣,賣的賣,孩子流落在外一節,我看是真的。不過這蘇鳴,一聽說伯曜死了,便立即改口叫我『陛下』——精明固然好,太過精明,令人不可不防。」

  「旭哥。」

  「嗯?」

  「咱們兩年沒一起習武念書了。人家只當我在京中做質子,卻萬想不到你與我最是親厚,我回流觴的時候,姨娘她們還問你可有欺負我呢。」

  「追兵不遠,明天還有硬仗打呢,別囉唆,睡罷。」

  「你是想著早點到霜還見紫簪姐姐罷,忒心急了。」鑒明嘿嘿地笑。

  仲旭並不答他,只屈起手指鑿了他一個爆栗子,自顧側身睡了,唇邊抑制不住浮起一點笑影。

  流觴軍與旭王所率羽林軍轉戰百日,於秋季金風初起時節抵達瀚州首府霜還城,沿途收納義軍與各地勤王軍隊,四萬餘人馬已成了七萬。原本駐守黃泉關的兵馬,並夏季新發的三萬,亦共有六萬可用。

  東陸動盪,海港泉明城被僭王占據,物資難以運輸;閔鍾以東的航路已被封鎖;西面的鶯歌海峽時時有白潮為害,三條航路,已有兩條半成了死路。整個西陸的運輸補給,十有三四是依賴著這僅存的半條航路。滁潦海上,只有那些信奉龍尾神的雷州商人,仗著他們的木蘭船與經驗老到的羽族水手,往來於西陸與北陸之間。霜還城與歧城成了北陸的通商樞紐,帶著夸父力士的雷州商隊反而越發多了,賣馬的、賣盔甲的、賣糧的、賣油氈的,乃至希圖附驥軍中的巫醫僧道、民間謀士,各色人等麇集於此。注輦、吐火魯等國更遣來使節,聲言願意出兵幫助平叛。然而仲旭心中明白,在同一時刻,這些西陸國家恐怕也向天啟的僭王派出了負有同樣使命的使節與商旅。廣闊九州上,已知的黃金礦脈幾乎全都存在於東陸,也就是徵朝的領地上。西陸最富庶的注輦與尼華羅兩國,雖然出於盟約,還勉強支持著仲旭,但是這個趁火打劫,向東陸低價換取黃金的機會,他們是不會放過的。

  注輦與徵朝本有盟約,仲旭的幼弟季昶在注輦學習雷州語言風土,實則是充當質子,注輦亦有一名公主送到徵朝養育,預備與皇族男子婚配。那公主不喜東陸氣候,一年倒有半年居住於霜還,正是仲旭心儀的紫簪。紫簪肌膚光麗,流盼動人,天生一股溫柔氣性,連首飾簪環也少用。注輦人長於航海通商,奉鮫人為龍尾神,紫簪篤信猶深,日常只戴一枚注輦王室的鮫人紋章墜子,素潔無匹。

  霜還城下,他們遠遠便望見白衣當風,是一抹幾欲飛去的影立於城頭,遠眺紅塵來路。

  仲旭棄馬奔上城樓,紫簪看著他只是微笑,半晌開口說得一句:「半年不見,你就老了。」

  人都說,這輾轉苦戰的百日內,眼見著旭王與一干年輕將領老練起來,漸漸有了名將之風。唯有紫簪,像個沒見識的尋常婦人,只疼惜著他身形消瘦,容顏老損。


  父兄死難、帝都陷落,他亦不曾露出一些慘痛神色。可是就因紫簪那一句話,他落了淚。他是旭王,未來的皇帝,平叛的統帥,他什麼都是,唯獨不能是個有喜怒、可病老的常人。亂世里,只剩下她,拿他當作一個血肉之軀看待。

  追襲的羅思遠部圍城不足兩個月,瀚州的冬天便來了。風雪苦寒,糧草難繼,羅思遠部只得渡海退走。自十月至四月,七萬人在瀚州休養生息操演鍛鍊,靜靜蟄伏到了次年的春天。仲旭始終不肯稱帝,新娶的紫簪也只加了旭王妃的封號。

  麟泰二十八年至三十一年,時光匆忙流逝,徵朝版圖上狼煙四起。戰況糾纏翻覆,民無寧日,不少村鎮連一名成年男丁也無,田野荒廢,糧秣布帛幾不可得,百姓襤褸,率人相食亦有聽聞。寄寓注輦的皇子季昶已經從孩童成長為青年,在他百般周旋折衝樽俎的努力下,王師的補給還由注輦國勉強地維持著。仲旭能夠奪還帝位的話,注輦的公主紫簪就會順理成章地成為徵朝的皇后,這就是注輦人的算盤。

  至麟泰三十二年春天,徵朝十四郡道畿府中,唯有京畿與面海的極東三郡仍在僭王褚奉儀手中,其餘皆已光復。以霜還為陪都,仲旭與六翼將麾下王師已壯大至近三十萬規模,另有各地義軍近十萬人馬。人皆以為奪回京畿至遲不過當年冬季,全境平定亦指日可待。然而,就在那年夏季,初定的大勢再度板蕩。西北鵠庫騎兵七日內迂迴三千多里路途,由黃泉關西面的芭林鐸侵入大徵國境,直向霜還逼去,卻又不與阻擊的王師多加糾纏,仗著騎兵精悍快捷,一戰即退,四處掠擾。清海公方之翊率東北合安、赤山兩郡王師圍剿塗林郡叛軍,卻遭亡命反撲。褚奉儀親率七萬五千人馬,自京畿南下,兩個月內已奪回嵯峨、麇州、離瀾等西南三郡,一時間宛南、越西盡樹叛旗,京畿與廣路、塗林二郡叛軍更是大舉西進,如虎狼之勢。

  那一年方鑒明年紀將滿二十,身姿秀拔英極王。六翼將中,他是最年少的一個,戎馬生涯卻已五年有餘。褚仲旭較他又年長三歲,陣前決斷持重、洞察敏銳,已儼然有了王者氣象。戰事中舉凡掩護接應包抄種種,二人皆可遙相呼應,靈犀相通,直如一對親生手足。王師中多有出眾年輕將領,數年征戰中同袍情深,不乏捨命馳援、浴血死守之事跡,然而人人心裡明白,旭王能以性命相托的,怕只有清海公世子方鑒明一人。

  七月,清海公方之翊戰死的消息傳到了霜還,探子陸續回報,流觴、合安兩郡先後陷落,方氏一族皆遭滅門。口信遞到時,八萬大軍正待開拔,奔赴新近陷落的宛州離瀾郡首府通平城。方鑒明聞信默然良久,仲旭在馬背上喚了他一聲。少年副帥稍稍抬起頭,望著眼前亦兄亦君的青年,開了口,終究沒能說出什麼,默默離了陣列前。再回來時,鎧甲內已換了喪服,依舊輕身上馬,目眶微紅,表情卻已平靜如常。

  王師急行十一日,於通平城西門外五十里處駐紮下來。先是遣出小股兵力叫罵騷擾數日,叛軍開城迎戰時,便佯為退卻,反覆再三,終於激得褚奉儀親率主力出城,沿著離瀾江畔狹長平原展開陣勢。

  離瀾江是建水支流,自白水起,至柳南入海。通平城一段,江南岸平原闊不過五六里,再向南,便是一帶綿延丘陵。拂曉前天空淺白,山嶺蒼鬱,草木輪廓森然羅列於山脊。刀劍與輕甲偶然相擊,在寧靜空氣中激起小小漣漪,鮮紅的流觴軍旌旗在蒙昧的天光下褪成濃黑——方鑒明已是本朝第五十三代清海公,流觴郡領主。非黑即白,樹木投下昏灰的影子,再沒有第三種色彩。

  仲旭仰起頭看著馬上的少年。

  方鑒明的甲冑下依然穿著緇黑喪服,凝黑的眉頭掩在戰盔下,仲旭只能看見他薄白的唇,繃成一線。少年轉動頭顱,仲旭猜想少年是在看著他。凌晨靜寂清涼的空氣中,少年那不可見的眼光散出凜冽寒意,一股壓抑的、凝凍的怒火,黑色透明的火焰,沒有熱度,卻要將一切焚燒殆盡。那怒火不是沖仲旭來的,少年胸臆中翻滾著的,是渴血的戰意。


  「鑒明,」仲旭低聲說道,「記得,明日日出時分衝鋒合圍。」

  鑒明微微頷首,撥轉馬頭,向南方丘陵中無聲行去,很快消失在濃綠的林間晨霧之中。龐大的陣列延伸成為縱隊,沉默地追隨在他身後。無數腳步與馬蹄踐踏過夏季初露的草叢。

  年少的清海公帶領二千精銳騎兵與三萬步卒,在丘陵中向東繞行六十餘里,當日午後近晚時分已潛至通平城守備薄弱的東門外。此時黑雲四合遮天蔽日,繼而下起狂暴大雨,雷鳴動地,令人兩股戰戰。

  離瀾江南平原上,雨打鐵甲,十里錚錚聲響。仲旭已帶領王師與僭王褚奉儀嫡系軍隊開戰。天地昏黃,血泥糅雜。進退拉鋸之下,通路漸漸為屍身堵塞,豪雨中,狹窄平原幾成黃泉道。王師甲冑厚重,衣衫浸雨後行動不便,而褚奉儀嫡系軍隊已在西南轉戰數年,早已見慣暴雨天氣,身輕刃利。近一個時辰後,王師已敗退至中軍大帳前三里。鼙鼓轟鳴,巨大的震動自地底鑽上人的脊樑芯子裡。叛軍的陣形漸漸收束,一場一鼓作氣的衝鋒正在成形。王師前鋒亦漸漸聚攏成為尖鋒形狀,預備著搏命抵抗。

  鼓聲乍停。除了離瀾江濁怒的咆哮,以及滂沱大雨拍打刀脊、鎧甲的聲音,平原上一片靜寂。死了的不會再有聲息,而活著的,也不發出旁的響動。男人們無聲地喘息著,面孔上流淌著血和泥,骯髒的雨水自頭頂沖刷下來,模糊了視線。下一陣交鋒過後,許多人就要與他們的同袍一樣跌倒在泥水中,留下他們無知無覺的冰冷軀殼,任由大雨將那些致命的傷口沖洗乾淨。

  忽然,自東而西,叛軍中傳遞來一陣騷亂的波瀾。

  「看啊,城上!」一個嘶聲的叫嚷,刺破茫茫雨簾。

  東面天空中,數道狼煙沖天而起,半刻過後,暴雨中一角天空顯露微紅,真是通平城上起了告急的烽火。

  「是東軍,東軍開始攻城了!」王師中猛然爆發出歡喜而殘暴的吶喊。

  通平城已為王師東西夾攻,情勢岌岌可危。叛軍陣中,僭王的帥旗開始向東移動,想是褚奉儀急著要趕回城中解圍。狹長平原上,只留下叛將羅繼翰與二萬五千名叛軍苦苦支撐。

  褚仲旭統率王師西軍,穩健地向東推進,羅繼翰部緩慢向通平城中且戰且退,每一步都在泥濘紅黃的地面上留下死屍與殘肢。

  入夜時分,通平城東門起火。叛軍首尾受敵,進退兩難,打開南北兩門,欲逃出城外,卻慘遭伏擊,亡損慘痛。叛軍遇此重創,反而激起了一股困獸猶鬥的志氣,拼死抵抗。褚奉儀部前鋒方才回到通平城西門,方鑒明的東軍已有半數由南北兩門分頭進入城中,集結完畢,嚴陣以待。東門依然在夜雨中熊熊燃燒,火舌飄揚,巍巍矗立於王師東軍背後,仿佛是陰暗的空中橫亘著烈火地獄的拱門。

  城門已全燒成了炭與灰,火星迸射,終於轟然崩裂,焦木與紅熱的銅軋軋碎落。百十名軍士頭頂盾牌,一擁而入,火焰熾熾的背景下,黑色的人馬剪影令人心驚。數匹駿馬隨後而來,自叛軍屍身上昂然躍過。因這一躍,旗手所舉的濕透的巨幅旌旗獵獵展開,火光中呈現出不祥的殷紅烏沉色彩。黑馬的毛皮在火把映照下明亮如同緞子,馬上的少年緇衣銀甲,使一柄極重的銀槍,銀盔遮擋了他的眼,雨水與血水混雜,自線條驕傲的下顎滴滴墜下。少年揚頭看向身後已被攻陷的城門,銀盔系帶鬆脫,鏗然落地,露出一張端正俊秀的面孔。雉堞上,叛軍的旗幟尚在燃燒。

  少年唇角舊傷微微上挑,似一抹莫測的笑。他將污血流淌的槍尖指向褚奉儀的帥旗,周身燃著毀滅的火焰,如一尊殺神。


  「戰者殺,降者亦殺!」

  應和著副帥的簡短命令,東軍兵士們發出野獸的嗥叫,如鐵流沖向叛軍。控弦懷刃,威動海內。麟泰三十二年七月十四,大破通平,斬賊萬五千數。

  ——《徵書·列王紀·百四二·靖翼王》

  下半夜時,雨已停了,積雲散去,顯露出群星密布的清朗天空。盛夏深夜,寒氣與血氣自地面凜凜而起,順著人的小腿肚子,野葛藤一般逕自向上攀爬。

  王師西軍已逐漸抵受不住東面強大的壓力。返回通平城的叛軍主力又被逐出城外,與羅繼翰部合流,總計仍有近五萬人馬。城池已破,後有狂虐如狼的王師東軍追逐,叛軍已成窮寇,轉頭向西亡命殺來。

  「東軍提前衝鋒了!那幫兔崽子在做什麼?」西軍兵士們大聲咒罵,揮舞砍刀,竭力阻擋頹勢。次日他們才聽說,那天夜裡,統領東軍的副帥方鑒明傳下手令:斬僭王首級者,賞十萬金。但是,並不是他們中的每一個都能活到次日。

  褚仲旭安撫著躁動的坐騎,自小丘頂上俯瞰戰局。兩軍相接已過七個時辰,雙方聚集在平原上的十二萬兵馬,至今只餘下不足九萬。叛軍向西突破,王師向西退卻。

  六翼將之一的阿摩藍身背長弓,與他並轡而立,滿懷憂慮道:「殿下,照這樣下去,很快就要退至平原最狹的出口。那出口會大大限制王師行動的速度,我們至少要付出數千兵力的額外代價,而且,與東軍的合圍也再難以完成。」

  仲旭無聲頷首,眉頭愈加收緊。這一趟南下離瀾郡,莫非要平白折損萬餘軍士,空手而還?

  頂不住了。他聽見空氣中有個聲音在耳語,輕微而宏大的聲音,無所不在,如一陣瘴風在混戰的人群中穿行。那是人們的心聲,脫離了肉體與意識,匯集成命運的低語。男人們持刀的手已失去知覺,臂膊麻木,虎口裂至見骨,他們只是不停地砍,砍,砍。

  只是一瞬間。仲旭看見記憶中無數的光與色流轉,在身邊飛旋掠過,疾如轉蓬。

  父皇一隻死青的手在半空張握不已,另一手猛力抓撓自己的咽喉。診不出的怪病,來勢兇猛,一夜即崩。

  大軍壓城。

  瀚州道上押糧兵士屢屢嘩亂,幼弟季昶設法自注輦國搜購而來的糧草泰半被劫。

  刺客潛入霜還城中王府,紫簪受驚,失去了兩個月大的胎兒。

  鑒明眼角微紅。

  仲旭握緊手中彎刀,深深呼吸。

  造化小兒,你如此弄人。可是為什麼——青年抹了抹面頰上沾染的血跡,直直昂首望向雲破天開的星空深處。冷誚的眼神,不像是要尋求答案,倒像是在挑釁——為什麼我非得聽命於你不可呢?

  蒼穹浩瀚,星垂四野。天幕下,他的身影渺小已極。

  仲旭將彎刀向耳側一送,格開一枝細小弩箭,繼而縱馬直前,向陣前奔馳過去,仿佛一道閃電劈開叛軍的行列。

  「衝鋒!想活命的跟我來!」

  嘹亮的聲音高高漂浮於戰場上空。王師每一名士卒都聽見了他們的主帥,他們的王,也是第一次,他們聽見了他們的皇帝。

  白刃交加的金聲猛然密集起來,另一個磅礴真實的巨大聲音自人叢中升起。那是四萬餘人發自肺腑的狂熱吶喊,起初還參差雜亂,接著便漸漸清晰起來,排山倒海——


  萬歲——萬歲——萬萬歲!

  那聲音在身後如潮水一般越漲越高,然而仲旭什麼也聽不見。突入亂軍叢中,手中彎刀唰地揮出,強悍凌厲的弧光,像是朝著命運的咽喉。

  溫熱的鮮血濺上了他的臉。阿摩藍的驚呼,他也聽不見了。

  王師東西兩軍終於勝利合圍時,距離原先預定發起衝鋒的時間還有小半個時辰。東軍提早發起衝鋒,幾乎將全軍推入覆滅的境地,儘管如此,眼看著東軍的帥旗在平原盡頭的夜霧中浮現,戰局至此已然扭轉,西軍的軍士們才從肺腑里吐出一口氣來。東軍真殺紅了眼,竟堅不受降,叛軍存活不足三萬人,皆向西軍棄甲乞命。收兵的鳴金之聲直響過三回,東軍才算開始平靜下來。

  仲旭的黑地金蟠龍紋帥旗下,阿摩藍眯起眼睛眺望東方。赤紅的清海軍帥旗高高聳立於蠕蠕人頭之上,正向這邊穿梭而來。俘虜們拖著傷腿,畏懼地向兩旁閃開,露出清海軍旗下的純烏的駿馬,以及那馬上的少年將軍。漸漸離得近了,阿摩藍看清他的長槍已不見了,鬢角旁凝結了蜿蜒血痕,大小傷口約有近二十處之多,周身上下皆留著惡戰的痕跡。但那雙眼,那少年的眼,如同滾沸鐵水剛剛鑄就,還迸發著鋼花與火星。暴虐焦躁的火焰,仿佛要把這少年的身體燃燒殆盡。

  「褚奉儀呢?」他的唇翻起了白皮,一說話,便滲出血來。少年舔了舔唇,吞下鐵腥的鮮血,「褚奉儀找到了嗎?」

  阿摩藍並沒有回答,只是搖了搖頭。

  少年的眼神在一瞬間變得更加灼人。他沉默地迅速掉轉馬頭,揚鞭打馬正欲再度向東疾奔時,阿摩藍一把握住了他的肩。少年未能甩脫,反被阿摩藍拽得轉了回來。他的眉頭攏緊了,右手已按上了腰間的佩刀。

  「旭王殿下,」阿摩藍微微停頓一下,仿佛在斟酌辭令,接著指向西面,「旭王殿下正在中軍大帳中。」

  年輕的清海公疑惑地看著他。這個與方鑒明同為六翼將的男人年紀約有三十出頭,南海異族的紫紅膚色、深濃眉目,襯得清茶色的瞳仁如同貓眼。即便是仲旭,也只知道他從南海真臘國來,善賭、善馴馬、善騎射,至於真名為何、本籍何處、為何流亡東陸,一概不明,亦不多問。帝修年間,阿摩藍投入王師服役,默默無聞地過了七八年,前年才受旭王拔擢,成為近衛長,至今一口官話已說得十分漂亮。

  阿摩藍抬眼左右掃視片刻,方鑒明身邊跟隨著的親衛軍士終於稍稍後退。阿摩藍策馬貼近少年身邊,將手心朝上攤開。少年的呼吸驟然停頓,唇角傷痕繃直,那張原本因憤怒與嗜殺而令人不敢逼視的面孔,驀然失去一切表情——像是一張被血與火染得髒污的面具,非人間的俊美,冷硬而毫無生氣。

  阿摩藍的手心裡,躺著一個骨牌大小的精巧柏木人偶。人偶已劈裂兩爿,胸口蠅頭小楷寫著數行文字,裂面的新鮮黃白木紋間滲透赭色,髹過清漆的小手小腳上滿是半乾的暗紅指印子,膩膩地黏人,像是新近在血泊里浸泡過。鑒明認得那東西——出戰時,不少軍士懷中都揣有這樣一個人偶,民間稱作「柏奚」,用以抵擋災厄厭咒。若主人不幸急病重傷,便將人偶劈開燒化,讓柏奚替主人承受災厄,是個護身的玩意。紫簪偶然見了,即親手為沒有家室的將領們做了十數枚柏奚人偶,書寫了各人的名姓生辰,鑒明與阿摩藍亦各有一枚,出戰時藏在甲冑的護心鏡後。

  而阿摩藍手中的這一個,他們都認得,那是仲旭的。

  「一個時辰前,殿下中了流矢,這東西被箭鏃穿透,碎了。為防軍心渙散,殿下忍痛斬下箭杆,只將鏃頭留在胸前,直到大局已定,才肯讓我將他送回大帳內。醫官說——」


  阿摩藍猛然截住了話頭,仿佛有些話,說出來便要成真。他默默地將人偶殘片放進鑒明手裡,回頭輕聲打了個呼哨,旗手便打著仲旭的黑地金蟠龍紋帥旗跟了過來,隨阿摩藍向橫屍遍野的平原深處走去。收容俘虜、打掃戰場、整頓編隊,他尚有許多事情要做。

  肩上的甲冑,忽然沉重得不可承受。黑衣銀甲的少年攤開手,俯首看著手心上那些血糊糊的小木片,才昂起頭來,大力朝馬腹踢了一腳。烏騅長聲嘶鳴,繼而放蹄向西面中軍大帳馳去。

  守衛軍士來不及攔阻,駿馬已躍過營外搭設的鹿角障礙,馬上的人拔刀出鞘,接連震飛了帳前近衛的數柄金刀,連人帶馬幾乎衝進營帳中,才猛力收韁勒馬。烏騅怒鳴,人立揚蹄,近衛軍士剛要張弓齊射,馬上的人已輕身躍了下來,暴風似的卷進大帳中去。終於有眼尖的認了出來,連忙高喊:「且慢!那是副帥!」

  右手佩刀已經拋於帳外,左手心裡牢牢握著的木片卻還在,攥出了汗,滿手泥粉與血跡,扎了木刺的地方,凝著一點艷異的紅。

  空無一人的外帳里生著火,凍木了的手腳仿如浸入溫暖的水中,癢酥酥地發痛。少年佇立原地,眼睛也不瞬一下,盯著地上一串銅錢大的滴濺血跡繞過帳幕,向內帳去了。內帳里點著燈火,將幾條忙亂人影投射於帳幕之上。

  醫官長鼻尖上懸著豆大的汗珠子,顧不得抹,不住搖頭,低聲向那躺臥的人影說著什麼。

  仲旭清冷悅耳的聲音揚了起來,雖虛弱,卻執拗:「要我說多少遍?給我拿出來。」

  醫官長急得也拔高了嗓門:「殿下,此時拔不得啊!箭鏃正在肺腑之間,若是拔了出來,這齣血一時止不住,那可——」

  「此時拔不得,難道明日後日,」仲旭嘶啞喘息,話語裡有著破碎的氣聲,「就拔得了?」

  醫官長無言,只是反覆地搓著兩手。帳幕內有人探頭出來望了一眼,向內帳里說道:「殿下,清海公來了。」

  像是剛要開口說話,卻被什麼嗆住了似的,仲旭猛烈地咳嗽起來,每咳過一陣,吸氣時都發出長長的嘶聲,是空氣漏出受傷的肺管。內帳里一片驚惶,幾個聲音高呼著:「殿下,殿下!」

  如此嘈雜的人聲中間,鑒明依然聽清了簾幕上,那噗噗的兩三聲輕響,如同幾滴急雨落在油布上似的。眾人忽然都噤了口。從厚重的簾幕內里,緩慢地,有微細的紅絲滲透,沿著經紗緯線伸展出來,逐漸沁開。

  鑒明心頭凜然一驚,高聲喊道:「旭哥!」不及多想,便撩開帷子一步邁進內帳里去。

  醫官長正用大迭大迭的布巾死死壓住仲旭胸口,近五十歲的人了,急得手腳發顫,早已不管什麼禮數,口裡不住喚著:「殿下,您這是不要命了呀!」

  方鑒明後退了一步。

  褚仲旭整個人是鐵青的顏色,身形仿佛比平日小了一圈,從頸下到臍上全是血,幹了濕,濕了又干,色澤發黑的血痂上覆著一層鮮紅的新血,是方才噴出來的。他在翕動嘴唇,然而站得稍遠的人們已聽不見他的話了。

  鑒明搶到床前,慌得說不出話來。

  仲旭微微地笑了,眼光示意他再近些。鑒明照辦了,見仲旭像要說話,便將一耳湊上前去。只聽得仲旭艱難近乎無聲地道:「你看……就算死,也不能帶著那麼個玩意啊。」

  鑒明大驚,掰開仲旭的右手,果見一枚血淋淋的精鐵箭鏃,只連一寸多箭杆。


  這時候,帳外通傳,說是有人從流觴郡給清海公送了信來。聽得流觴郡三字,鑒明喉間一緊。名義上,他還是流觴郡的領主,可是如今父親與族中兄弟皆戰死,褚奉儀已下令將方氏滅門,流觴郡淪陷叛軍之手,是誰,會自那裡送信來呢?

  營門外,等候著的快馬急遞信使連站立亦不穩,周身傷口均已潰壞,散出惡臭。見方鑒明從帳中出來,抖抖索索自懷裡摸出封套來,軟爛腌臢,想是經過雨淋汗浸。開了封套,裡面只薄薄一片紙,從流觴到離瀾,東北至西南,走了一月有餘。

  鑒明吾兒:方氏血脈獨存汝身,好自為之。

  是過世的老清海公方之翊的筆跡,想是匆忙寫就,字行歪斜,依然是端方凜然的家傳台閣體。

  原以為是丹紅紙的封套,輾轉傳遞中褪舊了顏色。見內里的紙箋亦染了一半赭紅,與兩枚指印,才曉得是血。

  他知道父親是不在了。他是貴胄子弟,自小入宮伴太子讀書,逢著慶典入朝,父親時時來看他,他倒覺得陌生。父親也不惱,總是水波不興地笑著,塞給他一兩件玩意兒,若他不躲避,還摸摸他的頭。他六歲那年秋天開始習射,父親給了他一枚鑲水綠琉璃的金扳指,開弓用的,以防弓弦割傷手指。扳指是成年男子尺寸,母親拿綠絲線將它纏過了,他戴著恰好。

  今日一戰,他雖立心要殺了褚奉儀報仇,心底總還存有些僥倖。父親看來樣子溫煦,據說年輕時也曾是個武藝出眾的人,方氏一族又枝繁葉茂,哪有那樣容易都死了呢?可是等這信到了手裡,親見了父親的血浸透過的白箋,他才算是真的明白過來了。

  他們都不在了。即便他親手斬了褚奉儀的頭顱祭在靈前,也沒有人會來應答。這話已無人可訴,只有在腦子裡靜靜對自己講起,說不出的空虛與淒涼。

  受傷的士卒已有小半被抬到中軍近旁,方便醫官們救治,哀哀呼痛的聲音此起彼伏,有的像丟了崽的狼,有的像風箱,有的什麼都像,只是不像人。他吩咐將那信使送去醫治,架著信使的兵士低聲嘟囔:「自己人都救不過來。要不是他姥姥的東軍衝鋒提早了,哪能死這麼多人。」

  日頭還不曾出來,東方熹微,遠遠望去,像是通平城上依然燃著熊熊的火。眼前平原上,他看見他的人馬,每一個都負了傷,驅趕著俘虜去掘坑掩埋他們的同袍。他看見一個叛軍的兵士,左臂上縛著繩索,與旁的俘虜連成一鏈,拖著折斷的右臂,用左手掘土。他看見這數萬人,經過半日一夜鏖戰,個個饑寒交加,還流著血,倒在泥土地上便能睡熟。他看見生前廝殺的敵人,一個的刀鋒還穿透在另一個的胸膛內,卻被埋在一處,在地下做永遠的鄰人。他們在家鄉或許還有妻兒老小,但,即便他們尋到了這裡來,也再找不到他們的親人。那樣多的枯骨,誰能辨認呢。

  他並不憐憫。雖然他年紀還輕,卻已從軍多年,心裡深深明白,若敗降的是他們,敵人未必能待他們更加慈善。只是初出的太陽將離瀾江映成一江血水,數萬人迎著那宏大的朝霞眯起眼睛,十里平原皆紅,不由得叫人覺得滿目哀涼。

  然而,若不是因他一念之差,有些人是不必死的。想到這裡,他猛醒過來,掉頭疾步奔入大帳,手裡一面將書信揣進衣襟。經過取暖的火盆時,他將手裡的那些柏奚殘片傾入火中,火舌一瞬間舔了上來,又低伏下去,吞噬著木片,再看不出人形來。

  外頭天已半亮,帳內卻還像是深夜。仲旭臉色白得駭人,心口的布巾換過幾次,勉強算是止了血,恐怕也只是身體裡再沒有多少血液可流的緣故——若不是因他一念之差,仲旭不會是這樣。


  見他進來,仲旭雙眼張開一線,幾不可見地牽了牽嘴角。

  鑒明在他床前半跪下來,握住他的指尖,鐵石一樣冰冷的修長手指,在這昏黑的空間內,隱約勾起幼時不祥的記憶。

  像是用盡了周身的氣力,仲旭的聲音還是輕細得如同耳語:「鑒明,你痛快些了?」

  少年副帥震愕地抬起眼,正撞上仲旭望著他的眼。那眼光衰弱昏蒙,卻含著笑。

  他們同是喪父的孩子,一族中最後的遺孑。從自小相伴的友人,成長為可以性命交託的同袍。這世上,只有他,與他不需言語。

  ——原來,他都明白。

  方鑒明忽然流了一臉眼淚,哽咽道:「旭哥……」

  「……就要做主帥的人了,這樣難看。」說著,仲旭自顧合上雙眼,似是十分睏倦。他還活著,只是這極度耗弱的身體,怕也支撐不了兩日。

  少年終於放聲哭了出來。

  天大亮時,清海公將醫官長等人全數遣出大帳,只點二十名親衛輪班守在外帳門前,另叫人送了一鼎冷水、半斤磁石與獨活、銀硃等幾味藥進去。

  過得半日,醫官長欲要探視旭王傷勢,門口親衛卻將他攔在門外,說是清海公交代,只要裡邊沒人出來,外邊即令是王妃親臨亦不許放行,違者立斬,茶水藥湯之類也一律不用。

  醫官長怒極,正喧譁爭執間,營帳的門帷嘩啦一聲掀開,清海公自帳內走了出來。醫官長轉過身剛要發作,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眼前這少年,已成了另一個人。

  容貌、身姿、衣裝,說不出如何不同,然而短短半日間,少年飛揚神採收斂無蹤,眼裡卻有了沉實的決心與氣魄。他已長成了一個年輕的男子。

  清海公方鑒明派了一小隊人馬,將醫官長與曾在帳內救護旭王的八名醫官都送回霜還城中去,另選一名醫官長來頂替職位,救治傷兵的三十五名醫官則可留下。此令一下,人人皆默不作聲。瀚州到離瀾,王師此來八萬大軍費了月余路途,如今即便輕裝肥馬,往返一趟也需跑上二十五六日,待到新任醫官長抵達,旭王怕是早沒了。只是既然主帥已不能視事,萬事當然遵從副帥命令,眾人只得暗暗狐疑罷了。

  方鑒明令阿摩藍主持善後,阿摩藍靜靜點頭,轉身臨走時,不禁再回首多看一眼。年輕的清海公正撩起門帷,邁步走入大帳。他站立過的半乾的泥地上有血,積成小小的一汪。

  前往瀚州迎送醫官長的人馬一路快馬加鞭,跑死了四十餘匹駿馬,十九日後,竟已將新任醫官長送到了通平。王妃紫簪親制的新柏奚人偶不能送入帳去,只得交阿摩藍暫存。

  這十九日,旭王的營帳內日夜燃著燈火,起初尚有水滴與器皿相擊聲,到了末了的三兩日,卻像是裡邊一個活人也沒有,若不是守衛的軍士偶爾聽見一兩聲高燒囈語,怕是真要以為旭王殿下與清海公都已不在人世了。幾名性急的五千騎要闖入營帳探視,阿摩藍拔刀攔了下來。

  新來的醫官長到了軍中,打聽了狀況,頗有些坐立不安,便決定先往診治傷兵。剛要替刀傷破潰的軍士重開一帖外敷方子,忽然聽得外邊喧鬧起來。幾名年輕步卒闖進營帳,不由分說將他拽了出去,直拖到大帳前。

  原來是帳內有了動靜。兵士們丟下磨刀石與飯碗,飛奔著聚集到大帳門前,烏壓壓幾千號人,皆屏住氣息,凝神靜聽。離瀾江的水聲隱約自三四里外傳來。


  帳內,甲冑一處處扣合的鏗鏘聲歷歷可聞,佩刀錚然出鞘,想來主人只是檢視了一回,又還入鞘內。繼而,那個腳步從內帳里出來,向外帳的門帷處過來了。是一個年輕男子的步履,雖然稍顯虛弱,卻還輕盈穩重——只是一個。清海公在帳內不眠不食十九天,體力不濟,也是不足為怪的。至於旭王,誰都知道,那多半是沒了。

  醫官長原本強捺下的那些畏怯,一瞬間全都翻騰上來。早先聽聞清海公將前任醫官長遣回瀚州,不准他人入視,他心中便有了根底——此來宛州,凶多吉少。只是妻兒皆在霜還城中,不由他不隨這些軍漢動身。旭王若當真死了,清海公便是王師中頭一號人物,日後定了天下,往注輦迎回昶王,自家做個監國將軍、影子皇帝,那是水到渠成的事。旭王天潢貴胄,屍身自是非經醫官長的眼驗過不可。他若想保住項上人頭,只得虛與委蛇。可是,看這陣仗,倘若他說一句昧著良心的話,怕是也不能活著出了這個軍營。他傾聽著那漸漸接近的腳步,心尖子直打戰。

  嘩啦一聲,大帳的門帷被撩了起來。醫官長打了個寒戰,周身的寒毛像是被人拽了起來,皮子都繃緊了。

  四下里爆發出一陣叫喊,響亮得像是要將人猛然拋進天空中去。置身於萬人中央,醫官長已然分辨不出那聲浪是憤怒、失望還是歡喜,他只是木然看著眼前步出大帳的年輕人。

  年輕人面色蒼白到不似人類的地步,如陰晦天氣里日光投下一抹影,風吹即散的樣子。縱使撩起門帷的那隻手尚在顫抖,一對眉依然狷傲地揚著,清銳逼人。

  他開口說話。

  「你是醫官?」曾是刀鋒般明亮清晰的聲音,因多日未曾言語,已然沙啞。

  醫官長聽見了自己上下牙間敲出的顫抖聲音。他本該舒一口氣的,可是,這樣匪夷所思的事情,他懸壺三十年來從未見過。重傷如此,十九日後,怎能下地行走?

  旭王一手仍攏著門帷,一面眯起雙眼,盯死了他,一字字說道:「你進去看看。」說著,向帳內側了側頭,冷厲的眼卻始終沒有離開醫官長的臉。

  醫官長慌慌應了「遵命」,便一貓腰向帳內走去,一面聽見阿摩藍上來向旭王稟報,查實當日通平城上烽火起後,僭王褚奉儀原來未曾親返救援,只向東行了數里,便令人執掌帥旗,假充主帥折返城中,自己則領了數十親隨,直向北去。急行數里到了水邊,尋到船隻逆流而下,逃至白水城上岸,現已遁回天啟。

  醫官長回頭看去,阿摩藍正將一枚小小木製人偶呈給旭王。旭王接過那玩意兒,端詳良久,默默地解下胸甲,收入懷中。

  清海公方鑒明獨力看護旭王,不眠不休達十九日之久,終於精力不繼,身染惡疾,不可搬動,在通平城內臥床三月,又回瀚州休養,直到次年元月才重返陣前。

  命運手持天平,在一端盛放著人類的靈魂。至於它的大手在另一端的秤盤上放下了怎樣的砝碼;或那枚最最致命的砝碼會何時落入秤盤,從而宣判死亡的降臨,這些,都是盲眼的人類所不能知道的。所謂滅頂之災,在墟與荒的巨靈掌中,或許只是指間無心漏下的萬千流沙之一。

  一年後,麟泰三十四年二月的紅藥原合戰前夕,打霜還傳來消息,褚奉儀的秘黨死士潛入城中,在水源內下了慢毒,死難者近萬,紫簪與腹中的胎兒亦未能倖免。死訊傳來時,他在褚仲旭身邊,看見仲旭張開口,卻說不出什麼,只是把手掌靜靜覆蓋著胸甲,仿佛還能觸到曾經撫過這冰冷金屬的另一雙素手。胸甲下面,藏著細小的柏奚人偶。仲旭仰頭看著鉛雲滾滾的天空,那是反撲的猛獸的目光。


  「你以為,這就算勝了我了?」

  紅藥原的鵝毛大雪中,鑒明仿佛聽見仲旭的聲音,但他疑心,那只是他自己一時的臆想。

  紅藥原合戰中叛逆全滅,仲旭率十二萬王師重回天啟。自他十七歲脫出帝都以來,已過去了整整八年時光。

  踹開經年鎖閉的紫宸殿門,塵灰嗆人。舊年餘下的陳膩殘香,如一縷不肯散去的幽魂般,被夏夜長風撕碎拋散。在昏暗的大殿深處,帝座上累累的珠玉金翠隱約閃爍微光。仲旭走上前去,步伐極慢,像是那帝座與他之間隔了一條虛空的河,要涉水而過,生怕哪一步踏得不實。在這條路上,多少人為了攔阻他而死,多少人為了衛護他而死,又有多少人,手無寸鐵,扶老攜幼,卻被陣風一般的亂軍——叛軍,或是平叛軍——掃去了性命。足音空空迴響。二十五年人生,前十七年是水波上神光離合的浮華倒影,後八年卻是猙獰雜錯的刀痕,一刀一刀地,將他那一顆人心盡數斬碎。重返紫宸殿時,眼角已刻上紋路,二十五歲的鬢角,也居然霜華斑駁。

  仲旭伸出手,從帝座上拭起一指塵埃,端詳良久。接著轉身,整拂衣袂坐下。帝座上騰起煙塵。

  人群像潮水般拜伏下去,從大殿上,到重重丹墀,再延伸至禁城的每一角落,山呼萬歲的宏大之聲震盪著帝都的夜空。從這一天起,旭王褚仲旭正式登位,稱帝旭,改元天享,紫簪進為皇后。帝座旁,那個屬於皇后的側位上,裹在鳳紋褘衣里的只是一面靈位,各色金玉錦繡團團圍簇。

  方鑒明立於群臣前列,仰視著年輕的皇帝。

  年輕皇帝在鼎沸聲浪的沖刷下,忽然從四肢百骸中生出一股深深的倦意。他望著那些曾經並肩作戰的最親密的人們,一言不發。掌管燈燭的宮人們此時終於擠過人叢,一盞一盞地將燈火全部燃亮。華麗高廣的宮室就像一顆通體透亮的明珠,鑲嵌于禁城正中,帝都之巔。誰也不知道,在此之前,帝座上的新帝,曾在黑暗中無聲地哭泣過。

  注輦人很快送來一名公主,一路掩去面容身姿,到得御前,揭去十八重皂紗,殿上驚聲四起。那公主身著金紅孔雀藍衣裙,脖頸間垂著注輦王室的龍尾神鮫人紋章墜子,眉目神氣分明是紫簪再生。那便是緹蘭,紫簪的侄女。帝旭初見緹蘭,一時竟說不出話來,然而也不十分寵愛,待她猶比旁的嬪妃更薄些,後位亦一直為紫簪保留。與緹蘭同路自注輦返回的,是時年二十一歲的昶王,褚季昶。

  而方鑒明嘴角的刀痕,自麟泰二十七年起便再沒有消退,令那張臉始終似笑非笑。當年言笑晏晏如三春麗日的飛揚少年,如今即便換回王公華服,面孔上卻始終消退不了肅靜警醒的神色——

  「一望而知是殺過人的。」那是緹蘭說的。帝旭聽了只是笑笑。他自己又何嘗不是。

  那之後,史稱的「自斷六翼」便開始了。

  徵朝的青年貴族已經所余無幾。在長達八年的亂世流離中,死的死,散的散,即便是天享二年新春,帝旭降旨命天下尋訪皇親貴胄,招來的也大多是冒充的贗品。

  尋訪皇親的旨意下達後不久,一對青年男女出現在千里之外的百雁郡官衙,自稱鄢陵帝姬褚琳琅與駙馬都尉張英年。當年在封地夏宮被亂軍捲走之時,鄢陵帝姬年僅十三,駙馬都尉二十歲。八年後,宮內已找不到曾貼身服侍過他們的宮人,想這八年中,帝姬形貌成長,又飽受顛沛風霜之苦,必然不復當年姿容;而駙馬都尉張英年的家人在南渡避難途中遭遇匪盜,盡數罹難。似與不似之間,誰也不敢斷言,只得由帝旭親自定奪。


  帝旭與昶王在金城宮召見了他們。那一對人影自甬道緩步向正殿行來,因身份尚未定奪,為免僭越,只穿著普通衣飾,步態卻風儀高雅。時序正是暮春初夏,氣候暄和,風過檐下,吹得風馬錚錚而響,恍然似又看見當時年幼的帝子初降張家,歸寧回宮,身著已婚皇家女子的九重紗緞,自挽一籃剪枝玉版牡丹,環佩珊珊地向他們走來。那時候,多少人事更迭,倥傯難險,都還不曾將他們分隔天涯,在那孩子似的凝白臉頰上,也還沒有今日的道道霜痕。

  昶王騰地站了起來,喚她的乳名「牡丹姊姊」,只一聲,便淚流滿面,像個孩子似的撲了過去。

  褚琳琅且笑且泣,道:「小七兒,你已是個大人了。」

  帝旭遠遠在殿上笑說:「牡丹,那年賭棋時候還欠下你一支簪子,這麼多年,利滾利已是不得了,一次還清了你罷。」

  迎回鄢陵帝姬褚琳琅的消息,次日便張告天下。先帝的五名公主,至此只存活了褚琳琅一個。是以帝旭對她極為寵溺,賜禁城內鳳梧宮居住,食祿百八十萬石,僕役五百,另賞種種珍奇寶玩,不計其數。

  那時候,帝旭已漸漸不理國事。起先還每日早朝意思意思,後來乾脆連朝也不上了。然則也沒有什麼特別寵愛的妃子或傾心的玩物,文官們欲要勸諫,亦無物可廢。只是握有重兵的武官相繼死去,天享二年,六翼將中即有三人相繼因馬驚、難產、獲罪而死。

  天享三年正月初七日,清海公方鑒明清晨覲見帝旭,值夜宦官代為通報時,帝旭正在緹蘭淑容所居的愈安宮。

  「什麼事情,都等朕起來再說,管他是要——你方才說,是誰在外面?」

  「回陛下,清海公請奏陛下,准他昨日奏摺。」值夜宦官壓低了尖銳的嗓音,伏得更低了。

  愈安宮內外,靜了片刻。

  「宣他進來吧。」

  方鑒明走進愈安宮內殿時有種錯覺:那繁麗藻飾的巨大注輦式床榻上,其實並沒有人,只有層層錦緞薄被與茵枕,多得就要從床上淌下來。

  「鑒明,你也覺得我錯了罷?」堆迭的錦繡中,帝旭緩緩坐起身來,露出一身素白袍子。

  方鑒明一時用了舊時稱呼,道:「旭哥,時局未靖,你一個人在宮裡,我不安心。」

  帝旭對他凝視良久,低聲說:「傻孩子,我唯一信的就是你。天下的兵權,除了我自己,就是你的,你只管安心做你的清海公。別忘了,若你死了,我也活不長久。」

  殿下站著的青年武將迎上了他的目光,唇邊的刀痕似笑非笑,神色晴明豁達:「臣下只想讓皇上安心。」

  帝旭合了合眼,仿佛忽然無法逼視那張已熟稔至極的臉孔。半晌,他喃喃地說:「緹蘭,你起來。」

  帝旭身後的錦被蠕動著,女子韻致纖麗的裸背與黑絹般長發漸次從被中露出來。她背向帳外,困惑地回頭望了望她的君王。

  「站起來,向著這邊,站起來。」帝旭指向方鑒明。緹蘭猶疑著,轉身站了起來。錦被滑過她細膩光潤的腿,褪落在地。

  方鑒明的視線沒有閃避。

  帝旭說:「你好好看著她。我把她賞給你,或者比她更美的女子——只要你想要,只要天下有,我都給你。你真不留戀?何況你才二十四歲,還沒有子嗣。」

  方鑒明微笑道:「方家代代重臣,也不曾聽說有哪一個男兒是得了善終的。不是死在沙場,就是死在官場。又何必讓孩子來世上一遭,受這樣傾軋殺戮的苦楚?」


  帝旭怒極反笑:「好,好。朕准了,卿要去便去吧。」

  門外當值宦官見清海公走出愈安宮,躬身施禮。半晌不見清海公離開,偷眼一望,年輕的清海公正仰頭看向明晦不定的冬日積雲天空。

  「小駱子。」

  「欸?」小宦官抬起那閹人特有的疏淡眉毛。

  「你對皇上忠心耿耿,這很好。」

  小駱子哈了哈腰,賠笑道:「那是自然,咱們淨身進宮服侍的人,不能帶兵打仗,也不能跟丞相大夫一樣為皇上分憂,只能盡心伺候著唄。」

  「是啊……不領兵權,不干朝政,可算是最不圖權位的了。」清海公微微笑著,似是很欣悅的神色。

  那之後方鑒明回了一趟流觴,處置了田產屋宇,再入天啟的時候,便沒有來覲見帝旭。

  天享三年閏二月初四,清海公方鑒明急病心痛而死,賜國姓。柔德安眾曰靖,剛克為伐曰翼,因追諡靖翼王。

  又過了半月,冬天最陰冷的日子裡,內務監來報,方諸已淨身入宮。帝旭登上步輦前去看他,寬廣的宮院裡,只有朔風一陣陣捲來細碎的雪。

  昏暗的蠶室內,不知是燃了多少盆炭火,推開房門,只覺得一股灼炙之氣撲面而來。帝旭即褪去重裘,交與隨身內侍捧著,一面環顧四下。屋內只得一張矮榻,別無他物。炭火的蒙蒙紅光,反將那床上垂下的一隻手映出了死青的顏色。帝旭疾步趨前,霍地掀開床帷,登時退了一步。管事太監趕忙趨前半步蹭到身邊,覷著他的面色,卻不敢貿然開口。

  一時室內死寂,只聽得炭火畢剝輕響。

  管事太監幾乎以為帝旭不會再有什麼言語了。

  矮榻上那血污狼藉的人,緊蹙了眉,稍為轉側,卻因了藥物的效力不能醒來,只有唇邊的刀痕,猶自頑固地似笑非笑。身下的純素棉布茵褥,為血水重重浸透僵結,幾成暗赭顏色。新血淌到這茵褥上,不能洇散,亦不及凝結,刺目的一道殷紅痕跡汪在那裡。

  「鑒明……你,何苦來?」微細漸至於無的聲音,低回嘆道。

  管事太監偷眼望去,帝旭的瞳仁中似有瑩光綻露,流轉欲出。那眼神,教人觫然回想起十一年前,承稷門上,逆風挽弓的少年旭王。然而那面色,卻又靜默端凝如同石像。

  又過了一刻,帝旭轉回頭來,向身後侍立著的一干人等說道:「擺駕,回宮罷。」此刻的他,已宛然是近年朝堂上的神情,漠然地俯瞰著,一無所視,亦似乎一無所見。方才眼中那一瞬璀璨的神光,已盡化灰燼——甚或是從來就不曾燃燒過。

  自那之後,便有傳說,宮中有一支黑衣羽林,專為皇上行秘密之事,執掌這支黑衣羽林者,是名宦官。近畿營與各大營內,亦有黑衣羽林勢力。六翼將中的顧大成因放縱部下劫掠,為遊俠擊殺。民間卻流傳說,殺顧大成的,是那支黑衣羽林。

  天享三年十月三十,鄢陵帝姬企圖毒害帝旭,未遂脫逃。為羽林軍追趕至外城角樓,身中兩箭,高呼:「我本汾陽郡王庶女,僭帝殺我父母弟兄,生不能手刃僭帝,寧願不得超生,永為厲鬼,世代糾纏!」自拔了穿胸的箭鏃,從五丈高的角樓一仰而下,跌死在繁麗的永樂大道上。當年隨褚奉儀叛亂的汾陽郡王聶敬汶,是先帝聶妃之弟,鄢陵帝姬與昶王的母舅,其女與鄢陵帝姬乃是表姊妹,面貌相似亦不足奇。而駙馬都尉張英年貪圖富貴,竟助此女冒充帝姬,次日審結,即被當眾車裂。民間又有流言,說那鄢陵帝姬卻是真的,為了要扶助昶王篡位,親身前往毒殺帝旭,卻失了風。為求保全昶王,不惜詭稱是汾陽郡王庶女,墜樓而死。這流言,世人多當笑話看待,昶王的浮浪短志,即便在民間亦是有名的,誰卻有那本事將這把爛泥糊上牆去呢。


  天享四年四月十一,六翼將中存活於世的最後一人蘇鳴出使殤州,還未出國境便遇到黃沙風,在居茲和都穆闌之間的大漠中失去了形跡。消息傳來的那一天,六月十五,正是各地上貢新珠的日子。

  帝旭擱下手上的榕樹盆栽,蹙眉看了半晌。那枝葉已被掐得不成個模樣,便隨手拿起案上一壺新煮的茶,照准盆栽的根須澆了下去,一面開聲問道:「今天是什麼年月啦?」

  內侍恭謹答道:「回陛下,今天是六月十五,早上陛下看了今年的新貢珠的。」

  「我是問你,今年是哪一年了。」

  「……天享,呃,十四年。」內侍心內暗暗想道,皇上似是真的糊塗了。

  II

  自東南海上吹來的潮熱季風,縱貫千里到達帝都時已很是乾燥,撲面炙人,並不能帶來絲毫降雨與涼意。京畿庶民稱這風為焚風。焚風一起,天啟的苦夏便開始了。

  海市一行向南翻越銘濼山脈,尚未來得及看清塵煙中天啟的城郭輪廓,歧鉞隘口內已湧來了浩蕩的風。

  「今年天氣出奇,這風裡竟有水氣。」海市不禁深深呼吸,一面捺住身下躍躍欲嘶的坐騎。

  符義笑道:「哪裡,不過是尋常的焚風罷了,今年怕還比往年更乾燥呢。」

  「可是……」海市露出疑惑的神色。那風雖稱不上清涼,卻實實在在含著一縷水氣,吹拂在他們久經風沙的肌膚上,竟覺出周身毛孔噼噼啪啪地舒展開來。

  「咱們是打黃泉關來,東陸什麼樣的焚風,咱們總是覺得潮潤舒服的。方大人出身帝都吧?那還好些。沿海諸郡的兵士剛到關上,鼻衄的鼻衄,皴皮的皴皮,總得要過個一年半年才好呢。」湯乾自轉回頭來,揚起眉。

  「末將父籍臨碣郡海濱,不過在帝都長大。」海市恭謹答道。

  說話間轉過隘口,到了下坡路上,馬兒輕快地小步疾跑起來。海市小心地控住馬,低低驚嘆一聲。隘口離承稷門尚有二十里路途,鳥瞰下去,已可見到一股人馬與旌旗的巨流正緩緩繞過外郭集結於承稷門外,正是去夏三大營換防開拔前受閱的校場。那支軍隊紅旗紅甲,訓練有素,每二千五百人抵達,便列出縱橫各五十之方陣,每陣間相隔三丈,依令旗指揮,行列斬齊,起坐轉折皆有章法。先頭已有十數陣抵達,人馬卻依然源源不絕自南方繞城而來,蔚為大觀。

  城上的龍旗與近畿營旗一側,升起了朱紅的角旌,那是駐紮麇關的成城營旗。

  「被麇關那班猴子們搶了先。」湯乾自搖頭,對身後諸參將道,「咱們且住,把隊形整肅利索,莫要叫猴子們笑話了。」

  海市轉頭看去。焚風一過,遍山碧綠蔓草眼見得枯作一片荒涼燦爛的金黃,山道上蜿蜒著靛藍衣甲的隊伍,如奔流其中的河川。命司旗傳話下去,身後即有雄渾呼應之聲潮湧而起,愈傳愈北,直響出三五里開外去。每逢關上換防的次年夏天,自三大營撤回的老兵均需回帝都受閱,依例集結於承稷門外校場聽宣,各營主帥亦需上朝覲見述職。他們身後,亦領有四萬人馬。

  山下煙起,一騎夭矯而上,漸漸看清了身形眉目。海市縱馬躍出隊列,揮手喊道:「濯纓,濯纓!」

  喊聲方落,濯纓已到跟前,穿著輕便玄色衣衫,未戴武冠,肩負長弓,想是聽說換防回來的三營兵馬已到承稷門,便從禁軍校場打馬直奔上隘口來的。濯纓深濃的眉目里滿含著笑,看了她片刻,道:「糟糕,人沒長高,倒被風吹出一臉褶子來了。」


  濯纓的面貌輪廓濃秀挺拔,若是金髮碧眼,便分明是蠻族模樣,偏生他眉眼濃黑,久居東陸,人只道是個格外俊美的男子罷了。海市一時說不出話,只是上下打量濯纓,忽然奇道:「你什麼時候從千騎進了萬騎了?」一面指著濯纓腰間懸著的腰牌,鑲金騶虞紋並紫色穗子,分明是武官萬騎的徽飾。羽林禁衛武官品位本比同等普通武官高出兩級,羽林內萬騎即同於正三位,只受羽林主帥與四名萬騎長節制,與黃泉營主帥湯乾自亦是同秩。

  濯纓但笑不答,只解開左肩一枚搭扣,自脅下解下一個月牙形銀壺遞過來。那酒壺薄巧貼身,隱於脅下,若是披上外袍甲冑,更是無跡可尋。海市接過喝了一口,爽快地抹抹嘴,笑道:「真是醉狂,虧了有這麼個不露形跡的好酒壺,走到哪都有好酒喝。」

  「義父扣下了一壇三花釀,你不回來他便不肯開,這回總算有指望了。」濯纓烏金色的眼瞳溫煦地望著海市。

  海市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那個永遠似笑非笑的人,始終當她是個男兒。這麼想著,面上便不覺露出些寂寥來。

  濯纓將馬並過來,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我央織造坊的柘榴替你做了套新衣裳,藏在你床上了,回去試試吧。」

  「我又不是孩子。」海市勉力笑笑,垂下眼睫,神色鬱郁。

  濯纓笑道:「今夜我與義父均輪值金城宮不得脫身,你且回霽風館歇一夜,明日給你洗塵。」說罷便打馬往山下去了。

  海市悵然望著濯纓身影消失在一川菸草中,忽然心覺有異,放眼一掃,見符義正轉回頭來,目光灼灼地盯住了從他身邊輕捷掠過的濯纓。那眼神她是知道的,像霽風館水榭亭台旁潛泳的錦鯉,伏在荷葉之下,盯上了淺棲的蜻蜓。

  海市收回視線,掩藏了失驚的神色——毗羅山道上,符義也是見過那鵠庫新左菩敦王的。符義那眈眈的目光亦不著痕跡地轉淡,面孔黝然一色,看不出表情。

  黃泉營於承稷門外紮營不到半個時辰,成城營亦自莫紇關開抵,三大營集結城下聽宣。按例,各營四萬人馬中各分派參將一名、精兵二萬留京充實近畿營,餘下的解甲還鄉。黃泉營歸入近畿的參將是年近五十的符義。

  宮中傳出話來,三大營主將明日早朝上朝述職,另宣黃泉營參將方海市一同覲見。

  夜裡,海市告假回霽風館。

  天享三年,帝旭將先帝帝修第三子叔昀居所昭明宮賜予內宮鳳庭總管方諸居住。昭明宮廢去宮名,更名為霽風館,以示與皇族有別,方諸養子僕役等一干人亦准予居住,特許宮內走馬。

  儀王之亂前,宮中並無方諸此人,八年戰亂中,亦不曾聽聞有何功績,方諸一介內侍,來路不明,權勢煊赫何以至此?民間朝野一時非議沸沸。帝旭疏於問政,總該有個緣由。那樣明敏睿智的君王,八年內輾轉征戰未遭敗績,披閱政務縝密無過,即便是對那位未能活到光復帝都便去世的皇后,情操也是極堅貞高潔的,怎的就失心喪志了?黑衣羽林追襲復國諸功臣雖行事隱秘,卻也漸漸露出端倪,這些見不得光的武者只是傀儡,密如蛛網的傀儡線,全都繫於一名宦官之手——怨憤的潮頭登時轉向鳳庭總管方諸。方諸也並不與世爭鋒,種種苦諫摺子自各地雪片似的飛來,皇帝懶於過目,便叫方諸念來聽。他也便坐於御榻下,面無難色地念出妖孽閹豎等字句,絕不避忌掩飾。有傳言說方諸形容醜陋、心思毒辣,亦有人說他容貌秀美如好女,以色惑主。然則十四年來,未嘗聽聞方諸踏出內宮一步,在宮內除了侍奉帝旭,亦不常走動。朝臣也好,武將也好,宮外竟無人見過鳳庭總管的形貌。


  方諸所居霽風館,也就成了傳聞中黑衣羽林之巢穴。霽風館進出車馬不受盤查,夜間皇宮禁門關閉後,唯有霽風館外的垂華門可由館內隨時開啟。在世間巷談中,方諸已不是一個人,而是附生於帝旭身邊的妖物。

  禁門守衛接過海市遞出的門敕,見那門敕上篆刻一「霽」字,登時面露驚駭神色,將門敕雙手奉還。

  海市冷冷俯瞰那守衛,也不開聲,只管撥馬向霽風館中疾馳而去,守衛亦不敢多言。

  縱有特權,霽風館人亦少騎馬出入禁城,使用夜間自開垂華門的恩典更是罕有,海市在霽風館住了十年,多是義父與濯纓帶她翻牆出入禁城。然而她也清楚地知道,霽風館的人,從來是有權入宮不下馬的。

  她的房間依然照舊時擺設,與一般貴族少年男子無異,只是那黃花梨木床上,端端整整擱了個湖綠綢緞包袱。海市解了包袱,攤開內裡衣物,一看之下,卻擰起眉,露出稍許為難神色。衣裳倒是絕美的,涼滑的青綠鮫綃如碧波裁成,其上就勢綴有點點白鷗,領沿腰間繁複白藻紋,均是手繡,狀極工巧。夏季衣物本來不尚刺繡,多取印花織染之術,唯恐繡紋厚重,使穿者溽熱不適,衣物重垂。若針腳稀薄,袖裾固然飄逸,卻又失了刺繡本身一番浮凸玲瓏的好處。這衣裳繡工卻不尋常,針腳細密,絕無堆迭板結,繡工巧如天成,更因使新繅的原色桑蠶絲挑繡,光澤潤滑,自然有了浮凸之感,觸手卻依然如清風流瀉,不滯不澀。好一個柘榴姑娘,看這衣裳手工,即便是在禁中織造坊內也是一等一的,想見其人,該是何等靈秀剔透。

  海市將那衣衫左披右裹,總覺得多有不妥,終於喪氣地坐回床上。自六歲起改扮男裝,不可令人貼身服侍,已不知曉襦裙要怎樣穿著了。回想著宮人衣裝的模樣,勉強穿好了,伸開雙手低頭看看,又急忙站起身,跑到桌前去,倒了一杯新茶,想一想,又將那杯茶傾入官窯茶托里,俯過臉去照出影子來——她房中歷來沒有鏡子。一照之下,又嘆了一聲。既是穿了襦裙,頭髮也再不能如男子般綰在幞巾內。海市乾脆拆散發鬏,兩手胡亂梳理一瀑長發。

  門上響起輕叩。海市方才已屏退了所有下人,心內想著定是濯纓偷空回來了,面露喜色,胡亂撩起曳地裙裾奔去開門。

  海市屋子正迎著館內的霜平湖,開著半湖新荷。門扉一開,好風長驅直入,撲滅了燭火。月光有如銀漿潑灑進來,將人從頂心洗至足踵。海市自覺得四下頃刻里靜了,蛩音噪噪切切似一時都寂滅了。

  笑影凝在她麥金色面孔上,風鼓衣袂,滿頭青絲不綰不束,直欲飄飛起來。

  門外的人約莫也吃了小小一驚,面容震動,嘴角刀痕抿成一道直線。

  平日男裝打扮,掩去了海市大半麗色,乍見她改換豆蔻少女裝扮,縱然襟歪帶斜,神情驚疑不定,那一種不自知的鮮妍容華竟攝人心魄。少年時候,他自己的眼瞳,怕也是這樣清澈得自烏黑皎白里直透出鋼藍色來吧?

  「義父……」海市輕聲喚道。

  方諸的眼裡,一道神光暗了下來,暗至混沌無光,如太初鴻蒙撕不開斬不斷的濃稠窅黑。歲月於別處都尤為寬宥於他,三十六歲的男子,容貌身姿均只得二十七八模樣,唯獨那一雙眼睛,是再也回不去了。倒也並不溷濁,只是目光總隔膜了什麼,再難有那樣的剔透無偽。當年的清俊少年將軍,只像是百年一夢,是別人了。海市這一聲,將他自恍惚中喚醒過來。

  「你到底是長大了。」他太息著,低聲笑道,「知道要嫁人,倒比成天喊打喊殺的好。」


  海市凝神看著他,臉容上浮現了疑雲,像是他說的是異國的言語,她聽不懂他。

  「心裡若是有了什麼人,便找個空隙銷了軍籍,改回女兒模樣,回霽風館住上一年半載,義父去替你說合。」他微笑地說。他亦知道自己忍心,看著眼前那一張天然清艷的面孔神色逐漸哀戚,他只是微笑著說下去,如少年征戰時候,在沙場上將刀送入敵人胸膛,深一寸,更深一寸,手下分明覺出骨肉劈裂,一拔刀,血霧便要噴濺出來似的。他卻只是微笑著說下去:「即便是王公子弟,也手到擒來。」

  海市眉間似有解不開的鎖,唇畔卻含了一絲淒涼笑意,說得一句「你明知道的,又何必如此」,就頓住了,像是被一句話生生哽在喉間。

  「你睡罷,我回御前去,一會看不見人,又該發脾氣了。」他丟下話來,便洒然回身走了,步子不急,卻極大。

  海市猛然雙手掩住了面孔。再抬起臉的時候,手心縱橫的淚跡下竟熒熒閃爍出零星白光,支離破碎的兩個字,琅繯。

  次日,海市隨主帥湯乾自一同覲見帝旭。因海市射殺鵠庫老左菩敦王有功,賞金百兩,上好鐵胎熟藤角弓一張,白隼翎箭一百支。海市謝了恩,正待退下,殿上忽然發了話。

  「慢著,抬起頭來。」本是得天獨厚不輸少年的清冽明亮嗓音,卻像是常年未校的琴弦,帶出濃濃不耐與倦怠的震顫。那是帝旭的聲音。

  海市猶疑著仰起了臉。紫宸殿最深最高處,珠玉帳幃攢成神龕樣一處所在,那是帝座。帝座太深了,日光永遠不能直射。帝座上的人,也就永遠掩在日影里,一束沒有面目形容的錦緞而已。

  她卻認得站在帝座邊紗帷里的那個青衣人影。那個人本是絕不隨侍上朝的,也虧得他這許多年謹小慎微,霽風館內服侍的皆是信得過的人,黑衣羽林耳目廣布天下,御前之人更是不敢對外閒話半句。如今殿下百餘文武官員,已無一人識得他面貌——即便識得,他亦總是侍立於帝座邊的陰影內,仰頭望去,只有一團青灰的影子。

  可是她認得是他。不必走近,也無須求證,就是斬釘截鐵地知道。心內牽念的人,不需要看到面目五官,只要遠遠看見他舉手投足,縱然是千萬人里,亦能將他分辨出來。

  帝座上的人對身邊的人道:「這就是當年那個被鮫人所救的男孩麼?」

  方諸低聲答道:「是。」

  「這孩子生得真俊俏。」帝座上的人勾起一邊唇角,聲音低如耳語,仿佛不打算讓任何人聽見。

  侍立於側的內侍也就不曾聽見似的恭謹低著頭,青色宦官衣裝的廣袖沉沉垂翳,連一絲波紋也無。

  靜寂的正殿內忽然輕輕啪嚓一聲,百官端然長坐,眼珠卻都不動聲色地向聲音響處瞟去。昶王滿面晦氣地自懷裡撈出一團濕糟黏膩的黃白絲綿,托在手裡不知怎生處置,更有碎蛋殼和著蛋清流將下來。一邊小黃門趕忙上來接了,另送上濕手巾來,百官看在眼裡均竊竊而笑。昶王最愛斗鷹耍猴子把戲,常招江湖藝人進府,一養就是幾年,清晨王府各別院內禽獸飛走,百戲絲竹皆操演起來,比城內教坊還要熱鬧三分。近來傳聞昶王得了個馴養蒼隼的法子,說是飼主親身孵化蒼隼蛋,養出來的小蒼隼即視飼主如母,通人心意。昶王聽了大喜,便當真孵化起來,聽曲也好,踏青也好,就寢也罷,懷中均會揣著一枚蒼隼蛋,連寵姬也不許近身,說是怕壓著了,傳為京畿一樁笑談。

  昶王領有近畿守的閒職,照例是要參加朝議的,昶王府內笙歌中夜,清晨懶起,平時三天倒有兩日託詞感了風邪不來上朝。今日怕是在朝堂上盹著了,不慎壓碎了他懷裡那蒼隼蛋。


  海市跪於主帥湯乾自身後,側目看去,不禁悄然展顏而笑,英武中隱隱漾出少年女子的嬌媚來。

  昶王訕訕笑著環顧四周,目光向海市這邊掃來。海市自覺失禮,忙低垂了眉眼,盯著地下的紅雀氈。湯乾自的影子拖得極長地斜斜投在海市眼前紅雀氈上。武將上殿,禮節與文官長坐之禮不同,只右膝點地即可。海市分明看見那影子抬起手指,在左膝上篤定地點了三點,似是對誰示意。滿朝文武都望著昶王,想是誰也不曾留心湯乾自的微細動靜。海市抿唇又是一笑。

  自大殿深處遙遙望去,她那一笑並不如何媚人,只覺得這少年爽秀明快,說不出的蘊藉風流。

  帝座上的人看在眼裡,唇邊浮起淡薄的笑意。

  上朝回來的路上,濯纓與海市並肩而行。海市特意錯開御駕與宮人,興致勃勃專揀小路向內宮行去,過了寧泰門,向西繞過仁則宮與愈安宮,便是宮內雜用人等聚居之北小苑。

  「接著怎麼走呢?」海市含笑轉回頭來,看著濯纓。

  濯纓面上稍露疑惑,很快便有些窘迫起來:「要回霽風館,只有掉頭折回去。」

  「誰要回霽風館,我是要當面謝謝那織造坊的柘榴姑娘。」海市眯起秀長眼睛,笑出一排貝齒。

  織造坊內有幾處偏院,柘榴住的院子分外易尋,牆內開出滿枝榴花,猶如風翻火焰,直欲燒人。趁清早涼爽,柘榴將繡繃子擺到屋外柘榴樹蔭下,身邊小凳上擱了針剪書籍等物,各色絲線分別夾於書頁間,埋頭刺繡。

  海市躡手躡腳湊上前去,見柘榴正繡著一條十二尺長的連珠芙蓉帶,用雙股捻四色金在紗地上作鋪地錦繡,嬌妍精細,不由輕嘆了一聲。

  「姑娘有什麼事嗎?」柘榴微笑著停下針,抬起眼來,一對明澈的茶色瞳仁望著海市。

  海市一時語塞。她還穿著武官朝服,束胸挽發,明白是個少年武將模樣,怎麼這女子,一眼便看透了她?

  柘榴側了頭,向海市身後輕聲招呼道:「方大人,您來了。」

  濯纓應了一聲,道:「這便是我妹子,說要來謝你為她做的衣裳。」

  柘榴滿面盈著淺笑,說:「小姐能喜歡,柘榴就高興。」正當是時,清風疾來,滿樹瑪瑙重瓣一時翩落如雨如霰,似要映紅了柘榴蒼白的面容。書頁啪啪翻動,三兩絞絲線掀落在地,海市急忙拾起,拍淨塵土遞迴柘榴手上。柘榴摸過書來逐頁檢視,若有所思,復又將那三兩絞絲線捧到海市眼前。

  「小姐,煩你告訴我,哪一絞是拱璧藍,哪一絞是大洋蓮紫?」柘榴一雙淺茶瞳仁一瞬不瞬,卻沒有望著海市眼睛,只盯著她的右臉看。

  海市愕然回頭看了濯纓一眼,濯纓無言頷首。

  「這是紫,這是藍……」海市猶疑著,伸出手指來指點。

  柘榴敏捷地將絲線分別夾回書頁中去:「那麼,最後一絞就是淺玉色了。多謝你,小姐。若不是二位碰巧在此,我自己分辨不出,那可就糟了。」

  海市怔怔地說不出話。

  回霽風館的路上,海市只是悶頭走路,偶爾抬眼看看濯纓。濯纓見她欲言又止模樣,不禁苦笑起來:「你不必操心,即便這樣,我也覺得十分美滿了。」

  「可是,柘榴她的眼睛……」

  濯纓低聲答道:「那是……是被藥瞎的。」


  海市震驚地睜大了眼。

  濯纓眉目間神色沉重,聲音越發低下去:「你可知道前代的盲繡師?」

  帝修年間,塗林郡出了一名技藝絕頂的繡匠。此女原是繡工,二十六歲重病雙眼失明。繡工這活兒,本來也做不到老,到三十歲上,個個幾乎都成了半瞎,迎風便要流淚。誰想這繡工不甘天命,憑記憶設色,令女兒為她遞線,單憑雙手指尖撫觸,心內百般揣想未瞎時所見風物花草,繡品圓潤靈動,巧思迭出,竟勝過普通繡工十倍。後聲名大噪,奉召入宮傳授技藝,宮中咸稱繡師。儀王叛亂中,繡師走避民間。天享五年,帝旭召回繡師,命買民間孤女入宮,隨繡師習藝。天享十二年,繡師病死。徒弟們哭瞎雙眼者有之,自毀雙目者有之,其中大多遣回原籍休養,另有幾名極出色的,留在宮中專門侍奉上用精細繡活。柘榴便是其中之一。

  「這……未免太出奇了……」海市喃喃自語。

  「繡師死後,某日晨起,繡師的徒弟們全都瞎了。當時便有人投井自殺,而其餘不能盲繡者,卻被遣回了原籍——可是,她們本是孤女,回鄉命運可想而知。柘榴她……算是好的了。」

  「是誰的主意?不能是——」海市心中驚疑不平,「不能是主事的施叔叔吧!」

  「繡師病死的時候,施叔叔在柔然採買新絲,等他回來的時候,該被遣走的都被遣走了。」濯纓烏黑的眸子裡含著一層沉鬱金芒,「出事前夜,是金城宮的人來賜了一回杏仁茶,特給繡師的徒兒們的。」

  「金城宮?」海市茫然地停了一停。「是——皇上?」

  濯纓沒有答她。回首望去,牆內榴花紛飛如血雨。

  III

  天啟之夏燠熱欲焚,城西昶王府內的水榭凌波廳卻是有名的水晶洞府。曲院風荷,十里平湖,凌波廳上水月風華,歌女曼聲清唱。

  執事來稟,說是賣蒼隼的召來了。昶王屏退歌女,早有侍女放下水榭四面細竹帘子,復魚貫退下。

  執事引上廳來的三名鷹販,饒是這樣暑熱蒸人的夜裡,亦裹著黑色披巾,將頭臉頸身遮掩起來,在腰間纏過兩纏,最後垂於膝上。鷹販中左右二人屈身按胸向昶王致禮,唯居中一人挺立著,昶王亦不訝怪,只懶懶問道:「鷹呢?」

  領頭的鷹販稍稍環顧左右,不作言語。

  昶王笑道:「讓我瞧瞧貨色。」

  屈身在地的兩名鷹販子霍然揭開披巾,昶王微微眯了眼:「……嗬,羽毛還真光亮。」

  鷹販懷中並不見什麼鷹隼,耀人眼目的是他們那一頭燦爛的赤金鬃發與冷藍近乎無色的眼瞳。

  「是一等一的好蒼隼麼?」

  「沒有再好的了。」領頭的鷹販說的是官話,稍帶京畿口音。

  「若是不值那個價錢,我可一個子兒也不會付。」昶王依然是嬉笑神色。

  四面竹簾忽然琳琅作聲無風自動,自水榭頂上直墜下一道黑影來,黑影中清光一閃,殺意凌厲如一道霹靂直取領頭鷹販頂門。事起突然,左右兩名金髮男子並無言語,目光亦不及交會,已有一人縱身而起,尚看不清是如何動作,那清光便鏗然一聲被擊飛出去,直釘入另一人身側澄泥方磚中,嗡鳴不已,原是一柄青芒綻露的長劍。空中颯颯,飄風驟起,壓得人不能仰頭而視,四面縛於水榭柱子上的竹簾為疾風鼓起,數十道絲帶齊斬斷開,沉重的帘子驀然飄揚起來,嘩啦啦如暴雨聲。


  「啊,召風師。」昶王低聲自語,眼裡綻出沉潛而喜悅的光芒。

  那是傳說中修習縱風之術的法師,無論是在東陸或是北疆,均已跡近於仙人,百年難得一見。在這一片異象之中,已全然覺察不出方才直襲而下的那道黑影有何氣息。昶王心知這誠然是因為自己習武不精,更是因為那金髮男子喚來的風實在過於磅礴浩大。方才那當空一刺縱然犀利如電光石火,在這樣強大的暴風中,也只算是燧石擊發的一點火光。不過數瞬的工夫,兩道影子各自落下,分開六七尺,黑影已為一束小小的颶風困在當中,風勢兇險,恍如夾雜著無形的利刃,令他動彈不得。而地上屈身行禮的另一名金髮男子始終沉靜如山,方才那劍正釘在他身邊,他卻連身形也不曾晃動一些,一雙冰藍的眼睛流露滿不在乎的神色。細看之下,才發覺此人臉上淺淡一道白痕,竟是劍刃擦過的痕跡。

  領頭鷹販氣息平靜,低聲笑道:「好一著孤注之殺,心無旁騖,意凝一線,府上既有這樣人才,大業易成,何必不遠千里求購蒼隼?」

  「他試過。」昶王面上如常淡笑,「十年前正當壯年時,與另一名與他功力不相伯仲的人聯手,然而敗了。」

  「哦?倒是我小覷了徵朝的禁衛。」領頭鷹販目光一轉,看向堂下二人,忽然笑道:「原來是你。」

  被金髮男子困在風之牢籠內的人聽聞此言,揚起一張黑臉來,仍是渾然看不出什麼神情。

  「放開,那是東陸的將軍,不可造次。」金髮男子聞言立即將雙手收回胸前,只見那束小小的颶風漸漸薄弱,符義抽出雙臂,炯炯地看定了領頭的鷹販子。

  昶王微微笑道:「不錯,毛色好,爪啄銳利,但願能一搏畢功。」

  「倘若大事成就,還望殿下賜我當初議定之酬。」

  「此事若成,貴國與迦滿之間交戰吞併,吾國均不干預,一言為諾。不過,閣下不肯以真容示人,將來便要償付,也不知是要付與何人哪。」

  披巾下傳出低笑,領頭鷹販伸手一扯,披巾便落至腰間,露出濃秀英挺的容貌來。

  昶王輕輕地啊了一聲。

  「你是……左菩敦王!」符義眼裡火花四迸。

  「毗羅山峪匆匆一晤,將軍好記性。」高大的金髮青年雙目熒藍,清朗有神。

  「這一個,便是當時山道上空手為你擋下一箭的近衛?」符義冷睨著依然單膝跪地的那名沉靜男子。

  左菩敦王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吾國禁軍中有一名萬騎,與左菩敦王容貌絕似,方才可駭了我一跳。」昶王道。

  左菩敦王揚起金色的眉。「容貌絕似?那人多大年紀?」

  「二十四五歲罷。」符義答道。

  「如此說來,我確有一名弟弟奪罕失散於紅藥原戰場。奪罕容貌身材均與我肖似,近乎孿生,只是承繼了吾母紅藥帝姬的黑髮黑眼。合戰時他與叔父婆多那王同乘一匹馬,東陸軍撤退後,我們去戰場上找了四天四夜,只找見叔父的屍身,人頭已被你們東陸人割去,奪罕不知去向。」

  「那名羽林萬騎,名叫方濯纓。」符義道。

  「濯纓……」年輕的左菩敦王東陸官話說得極為流利,此刻卻帶著濃厚的鵠庫口音,像是極懷念的模樣,晶藍眼眸中有道錯綜的暗流經過。片刻他含笑地望向昶王,開口道:「那一定是奪罕,那年剛十歲。」


  那年奪罕剛滿十歲。鵠庫男兒一生只剃兩次頭髮,一次在十歲,一次是死前。草原上牧民逐水草而居,婦人難以受胎,嬰兒多有夭折,是以孩童極受寶愛。十歲前的男童都視同嬰兒,保留著胎髮髮辮,在十歲生辰當天,家人才將孩子胎髮剃去,以血酒灌頂,從此便是可上戰場的男丁。鵠庫各部落交戰時若殺傷了有胎髮的孩童,是滅絕人性的罪愆,必遭滅族以報。

  「那時候,你是個小光頭,大約是剛過完生辰沒幾天吧。」方諸閒淡搖著一柄團扇,夜風拂動白衣,雍容雅靜。

  濯纓已經不記得那個十歲的生辰究竟是怎樣。然而他記得初見方諸的那一刻。

  還是個孩子的他,不知為何獨自被拋棄在萬軍奔突的紅藥原上,昏了過去。醒來的時候,廝殺的喧聲已退到極遠之處,而許多東陸人已脫離戰場,陸續經過他身邊,重新整飭隊形,渾然不把稚弱的他看在眼裡。他坐起身來,攥緊了腰間小巧如玩具的匕首,不知道是不是該哭。正在這時,一匹紅馬在他身邊停了下來,鞍上的東陸青年俯身注視他。

  東陸青年卸去了甲冑,底下錦繡袍子已盡為鮮血沙塵遍遍漬染,血色中浮凸現出原本鮮明精巧的花紋,有種驚心的美。鵠庫人向來看不起東陸人的綾羅衣裳,不禦寒,不耐久,禁不起撕扯,像他們的人一樣嬌弱無力。可是,也有這種東陸人,坦然地微笑著,臉上身上干凝著血痕,渾不畏懼。

  孩子烏沉美麗的瞳仁絕頂明敏地向上盯著青年,像小獸一般,顯出幼小的決心與意志。

  「我問你叫什麼名字,你答了一句奇怪的話。我才想到,你是不懂我們說話的。」方諸丟開團扇,伸手為濯纓續茶。

  濯纓茫然笑道:「我回答了什麼奇怪的話?鵠庫話是怎麼說的,我幾乎不記得了。」

  方諸也笑:「一大串,我聽著開頭像是濯纓二字,便拿來做了你的名字。」

  濯纓不語,茶杯內月影破碎離合,他著了迷一般看著。

  「十五年了,可有想過回瀚州去?」

  濯纓胸臆中,像是瞬間開了個空洞。瀚州……本以為一生也回不去的地方。

  那塞外平川冬夏無盡更迭,一年到尾皆是飛沙走石的日子,只有夏季短短三四個月里牧草瘋長,迫得草原上的人們只能縱馬奔馳,跑在豺狼的前頭,跑在日子的前頭,跑在暴雪嚴霜的前頭,跑在死的前頭,跑得停不下來。天賜予草原之民的,就只有那樣嚴苛的生涯,可是在這樣的日子中草原之民依然保有他們的遊戲歌詠之心。他們坦然地活著,將生命視作願賭服輸的一局騎射摔角,遲緩者死,猶疑者死,衰弱者死,技藝不如人者死,毫無怨懟。

  那有著說不出的快意與酣暢的故鄉啊。然而,正因為是鵠庫男兒,所以更是一諾千金,不移不易。

  濯纓垂眼看著手裡的薄胎茶碗,明透如鏡的碗沿漸漸無聲綻裂冰紋,黑曜石似的眼瞳泛起微淡的金:「義父說這種話,真夠稀罕。我回去了,您那三年工夫就算白費了?您不是天下最恨徒勞無功的人麼?」

  方諸唇邊笑意更濃:「人說,數千年前北方草原上有個叫寺九的人,為了馴服龍裔天馬,耗費了十二年時間與之周旋,直到身如石,發如草,才終於找到機會騎上了龍裔天馬。天馬嘶鳴,在天地間踏著虹霓雲電又狂奔了十二年,寺九就在馬背上待了又十二年。終於龍裔天馬甘心馴服,化為女子,與寺九生下了四個孩子,這四個孩子,就是鵠庫四部的祖先,亦是龍孫。」


  濯纓笑容里,起了微微的酸楚:「怎麼,講古麼?我比義父還熟些呢。」

  「我見你第一眼,便明白你是一匹烈駒,怎樣威壓也是不屈的,除非讓你敗得心服。三年時間,已經是便宜的了。」方諸轉向霜平湖。對岸海市的屋裡點著燈。

  「你已是個男丁,那麼,從今日起我營帳外不設守衛,武庫的刀槍弓弩也隨便你揀選。三年內你殺得了我,那麼就由得你回瀚州去,任何人不可阻攔。可是,若是殺不了——」少年武將自馬上彎身,含笑的唇邊刀痕宛然,「你得喚我義父,聽我派遣。」

  孩子聽了軍士傳譯的話,小獸般純烏眼眸里金芒流轉,吐出一串鵠庫話來。傳譯軍士聽了頗為躊躇,方鑒明淡淡說:「你總不至於怕了個孩子吧。」

  軍士急怒交加,額邊冒出了細汗:「這小蠻子說,他說,不止殺,他要把清海公烤、烤了吃……」

  方鑒明長笑起來,手臂輕探,已將那孩子拎到馬背上,繼而揚鞭打馬直向大隊飛馳而去。其時老清海公戰死已有兩年,方鑒明以弱冠之年承繼父爵,紅藥原合戰時,也才不過二十二歲。

  天享三年,開始有人留心到,年輕的清海公身邊那名英挺少年稱呼他為「義父」。

  二人心內各懷舊事,霜平湖上蓮葉起伏,只是無人言語。

  「——可是,這麼一匹好馬圈養於犬豕群中,是暴殄天物。早晚你是要回瀚州去的。我養育你十五年,教你武藝經略,是為了有朝一日看你風馳電掣。」方諸輕喟。

  「義父,你身邊局勢未明,我願留在天啟。」濯纓急切道。

  「近來昶王府內漸漸有了動靜,眼看變亂將至,我亦想留你在京中。」方諸稍有動容,復又悄然嘆息,「只是有些事,非你不能。自海市見過你哥哥後,亦不免對你身世有所猜想,更不必說當天山道上那許多軍士。你已不能再久留京中,要回瀚州,又難免遭同族猜忌。唯今之計,只有這一個辦法。」他擱下團扇,站起身來,「這幾天,你們兄妹好好敘敘罷,往後要見面亦不容易了。」

  濯纓看著方諸飄然行去的背影消失於迴廊拐角,重又坐下,將握著茶碗的右手伸出臨水的美人靠之外。那茶碗早已為濯纓握碎,只是被手掌生生箍住一刻之久,施力極巧,是以薄脆碎片之間如刀鋒互切,卻密合得滴水未漏。那筋絡分明修長美麗的手漸漸展開,茶碗亦隨之分裂為六七片,清茶薄瓷,在月色下閃耀著剔透的光,紛紛落入霜平湖中。

  義父,你身邊局勢未明,我願留在天啟。這話,恍然就出自當年自己的口中。方諸在九曲水榭中漫步走著,不勝疼痛似的合了合雙眼。

  「奪罕從小是頭狼崽,沒有什麼東西拘束得了他。」金髮青年沉吟著,「不過聽王爺這麼一說——在狐狸窩裡養了十五年的狼崽,我還真想看看。」

  「若日子湊巧,這兩隻好蒼隼是一定會與令弟有一搏的。」水光粼粼地映在昶王臉上。

  「只可惜我不能親見。」左菩敦王側首而笑,「還趕著過莫紇關向西回去,路上探探迦滿情勢。」

  昶王心知這左菩敦王奪洛與右菩敦王額爾濟之間向來有些芥蒂,怕是急著要趕回鵠庫,亦不願留下行跡,便輕笑道:「那麼,這個月的朔日夜裡,同候佳音吧。」

  左菩敦王將金髮與臉容掩回披巾之下,抬頭向十數里外的禁城看去。禁城高居山巔,天啟內隨處仰首可見,宮室逶迤如一帶明珠。


  重煙樓台十里。無數青金琉璃瓦的檐頂在月光下起伏連綿成一片靜默的碧海,浪尖上偶然一顆金砂閃爍,是吞脊獸眼中點的金睛。

  時辰剛打過了三更。離地六丈的重檐歇山頂上,海市做少年勁裝打扮,恬適抱膝而坐,下頜亦擱在膝上,看打梆子的小黃門與巡夜羽林軍從腳下經過,誰也不曾想到寧泰門檐頂上竟有人閒坐。寧泰門是分隔內宮與外廷的中軸正門,從那裡俯瞰下去,東西六宮的縵迴廊腰與高啄檐牙均歷歷可見。

  西南角門外有車馬聲,那是掌管御用冰藏的凌人們自黯嵐山脈下的冰藏取出冰塊,趁夜間涼爽運送進宮來了。海市輕身提縱,沿著寧泰門頂脊飛奔而去,繼而一躍而起,在殿頂與殿頂間無聲穿梭,很快隱身於未央宮重檐之中,正俯瞰著西南角門往御膳房方向的道路。運冰的騾車由數名羽林押運,凌人們隨行。到岔路口處,凌人中的一名自顧拐過一邊,向西北方向走去,奇的是那數名羽林皆視而不見,其餘凌人亦不動聲色直向御膳房去。

  海市轉動點漆般的眸子,看著那名凌人的去向。那條路走下去,只能抵達鳳梧宮與愈安宮。鳳梧宮自鄢陵帝姬事發後便始終空置,愈安宮則為注輦公主淑容妃緹蘭的居所。

  愈安宮還亮著燈,風中翻飛的緋紫輕紗窗帷是注輦樣式。

  海市自檐下脫身出來,躍上未央宮頂,一路向愈安宮疾行。

  凌人裝束的男子行至愈安宮側門,稍稍環顧左右,伸手方欲推門,宮牆上夜鳥驚起。側目看去,一隻不知什麼鳥兒撲稜稜飛去,靜夜裡空懸著一鉤清冷的彎月。他小舒一口氣,推開了虛掩的側門,回身將門扉扣上,也不張望,輕車熟路地揀園中小逕行去,經過愈安宮的廊下,繞過宮人輪值的偏殿,直上了小閣。

  小閣門前的宮人似對夜半來訪的凌人已是見怪不怪,施過禮,便側身讓出門來。

  「震初!」微沙的女聲喚著他的字,他還不及反應,只聽得一雙柔軟裸足在烏檀地板上奔跑而來,下一瞬便有女子曳著艷麗衣袍如蝶般撲進他的懷抱。

  「緹蘭,你總是這樣不謹慎。」男子微微蹙眉,眼中卻沒有苛責神色。

  淑容妃紅唇皓齒綻露出融融笑意來:「湯大將軍上回到天啟,嗯,我想想,」她歪著頭,鴉黑的髮絲垂落下來,「是前年夏天的事,我若再謹慎,怕是見不了你就要老了。」她那般嬌俏地說著說著,竟然抑制不住哀愁起來,有了淒涼的神色。

  湯乾自無奈笑笑:「你看你二十八九的人了,還是孩子一樣。多少年沒有一點長進。」

  窗半開著,緋紫輕紗窗帷重重涌動。檐下斗拱旁,倒掛著個纖細的黑影。是海市。

  原來如此,海市輕揚濃眉。湯乾自是戍邊大將,一旦入京便斷不了觥籌笙歌的應酬,要見朝中的什麼人,總不是甚難的事體。他如此冒險在朝堂上傳遞消息,既不是為了見朝中官員,定是要與內宮之人相會。

  海市聽說過,早年注輦人依兩國舊例送來紫簪公主,要求換得一名皇子帶回注輦為質。彼時恰逢昶王母聶妃爭寵不敵昀王母宋妃,十一歲的昶王季昶即被送往注輦,隨行宮人若非老朽便是稚弱。皇子出行照例要撥一名羽林五千騎與軍士五千隨扈,兵部受宋妃指使,從當年投考禁軍的新丁中揀出武試最後一名,玩笑似的擢了那十五歲少年一個五千騎職位,配以五千新兵隨昶王往注輦。昶王一行淒涼光景與流徙無異,便是注輦使者也敢於呵斥這名皇子。昶王一行出發一個月後,禁軍兵法文試卷子拆封,那被玩笑般封了個五千騎的少年湯乾自,竟是文試第一,追之不及。三年後,儀王叛逆,汾陽郡王亦隨之作亂,其人乃昶王母舅,聶妃之兄。季昶即遣人自注輦投書仲旭,痛切自陳絕無二心,此後八年間源源有糧秣情報自注輦經鶯歌海峽送往瀚州,助益不小。帝旭踐祚後,昶王即自注輦返回,同回的尚有注輦進獻的公主緹蘭,與五千騎湯乾自。即便十年間職位未得晉升,二十五歲的五千騎也算是年輕的了。二十一歲的昶王幾乎還是個少年,每日耽於嬉樂,本來對季昶抱有厚望的臣屬們很快地失望了。八年之亂中,曾經解了燃眉之急的那些糧秣與密報,據說都是湯乾自獨力操辦的。


  窗內人聲絮絮,海市稍稍側身,自紗帷的縫隙間看進去。

  湯乾自被讓到矮榻坐下,緹蘭卻不勝炎熱似的赤足席地而坐,將頭伏於他膝上:「震初,你近來須得小心些。那個人,他越發怪誕了,你若是鋒芒太露的話,說不定又……」

  「這些事情你不必理,你只要好好過你的日子,教我放心。」湯乾自撫著緹蘭濃黑冰涼的長髮。

  緹蘭急切地仰起頭望著他:「你不知道的,震初,那個人已經不像人了,我——」她雙唇戰抖難以成言,只是撩起石青嫣紅的注輦絲綢袍袖,白皙的臂上遍布瘀紫。

  「你……」湯乾自雙拳猛然在身側握緊。

  「我怕啊,震初。」緹蘭終於哭出了聲音,「我怕死,我怕我死了你還活著,或者你死了,我還活著。我怕我熬了十四年,到頭來還是與你活不到一起。」她猛然攀上湯乾自的肩,流著淚一口咬了下去,不是撒嬌,不是鬥氣,是下了狠命的,真要留下傷痕的那一種咬。

  他不是壯健的行伍漢子,從軍多年不曾使過刀劍,瘦挺的肩膀像個少年書生。然而他只是咬牙忍著,由她去咬。

  「我日日夜夜向龍尾神求告,只怕她不肯賜我那個福分。」緹蘭鬆了口,淚水淋漓的嬌小臉孔埋在他肩上,烏髮掩蓋了半個身體,支離破碎地說著,「我恨你,我恨你把我親手送給那個人。」

  「你後悔了嗎?後悔跟我來東陸。」湯乾自握住緹蘭的雙肩,將她的面孔正對著自己。

  「後悔。」緹蘭的唇染了淚,紅艷欲滴,「我早該斬斷你的腿,把你留在注輦。」

  「就快了,緹蘭。就快了,蒼隼今夜已該送到昶王府內了。只要那個人死,我絕不再虧欠你一分一毫。」

  緹蘭的眼裡燃起了熊熊火焰,悲欣交加:「震初,那個人……是會死的吧?」

  「一定會的。」他保證。

  緹蘭口裡的「那個人」——海市霍然驚覺,緹蘭說的「那個人」,是帝旭。

  海市潛行回霽風館,見方諸房中燈還亮著,舉手欲叩門時,卻又猶豫起來。正躊躇間,門內那沉靜聲音問了一聲「怎麼了」,她倒忽然橫下心來推門進去,原來濯纓亦在,才覺得少了些尷尬。

  聽完海市的敘述,方諸面色如常,淡淡說:「湯乾自這個人,做武將是委屈了他。昶王心懷反意,湯乾自跟隨他十一年,是他的肱股之臣,要成反事,少了此人萬不可行。早先叫你留心著他,就是這麼個道理。如今事態有變,你回黃泉關後,縱使我自京中送信給你,也用不著對他動手。即便他不死,他們這事也成不了。你先出去吧,我和濯纓這裡有事商量。」

  海市傲然忍淚行了禮,二話不說出門去了。腳步聲按捺不住地越來越急,最終幾乎是奔跑著離開了方諸的院子。

  濯纓聽得分明,心內隱隱不忍:「義父,這事不告訴海市,萬一……」

  方諸打斷了他:「海市這孩子沒有城府,若是露出痕跡反為不妙。你要回瀚州,這正是難得的機緣,不可大意錯失。你哥哥左菩敦王與你叔父右菩敦王額爾濟向來不合,你回去正可有一番作為,我亦會遣人去襄助於你。」

  「……是。」濯纓答應了,卻似有什麼欲言又止。

  方諸莞爾一笑,拍了拍濯纓的肩:「那柘榴,我會照拂她,不會令她委屈。」

  濯纓深深頷首,道:「誓死不辱使命。」


  方諸又是一笑,清雅面孔猶如少年:「這亦是你自己的前路啊。記住,本月朔日,你我輪值金城宮。」

  「義父——」濯纓起身出門前,忽然躊躇著說了一句,「海市她,她對您……」

  那端方溫和的白袍男子不容他再說下去,苦笑著擺了擺頭:「濯纓,我已是這樣了,何苦拖累一個孩子。」

  濯纓怔了片刻,匆忙行了禮,便向門外一路尋去。

  尋到海市時,她正躺在屋頂,聽見他來了,依然合著眼睛。她不會是睡著了,只是氣悶——如此凹凸冷硬的琉璃瓦,若不是他們這樣有根基的人,根本難以安然躺臥,遑論睡眠。

  濯纓亦不囉唆,自脅下解了銀壺出來在海市臉前搖晃。海市眼也不睜,伸手抓過銀壺,擰開便是一氣痛飲。暢快地噯了口氣,才眯眼望了望濯纓,嫣然一笑。

  濯纓在她身旁並肩躺下,問道:「怎麼了?」

  「也沒什麼。」海市低低回答,「只是方才聽淑容妃說了那麼句話,心裡忽然憋悶得慌。」

  濯纓接過銀壺一氣飲盡:「什麼?」

  「淑容妃對湯將軍說,她恨他,恨他將她親手送給別人。我總覺得義父他,早晚也要將我親手送給別人去。」

  濯纓轉頭看她,海市卻又不勝酒力似的合上了眼。他看著月漸西沉,隱現於林間的,已是細細一鉤——朔日將近。

  第二日,濯纓往織造坊探訪柘榴。花期已至尾聲,滿樹烈烈如荼蘼。小院中數日無人灑掃,遍地錦紅重重堆積於緊閉的屋門外。柘榴數日前被昶王府接去傳授繡藝,至今未歸。

  又過了一日,方諸不知為何忽然起了飲酒的興致,教濯纓去城西醍醐樓買一壇千年碧。濯纓出門前,方諸囑了一句:「你施叔叔今日派人去昶王府接柘榴回宮,你快去快回。今日不能一見,以後怕是更難。」

  濯纓答應一聲,便急急退下,牽出馬廄中最得意的「風駿」來,打馬直向最近的垂華門奔去。

  監守垂華門的十二名禁衛遠遠聽見宮中蹄聲動地向這邊來了,方轉頭欲看個究竟,誰想那一騎轉瞬已到眼前,勢同風雷直掠出垂華門去,險險要帶翻了門口的一輛青布小騾車。

  車內人兒聽得人喊馬嘶,撩起了帘子,一名老宮人急忙迎上前來扶著她的手:「繡師,沒驚著您吧?」

  柘榴搖頭輕笑:「沒事。剛才是怎麼了?」

  「哎喲,老身也不明白啊,現在宮中這些年輕禁衛,越發不講規矩了。」

  禁衛道:「婆婆,不是咱們不善盡職守,那位是我們羽林的萬騎方大人,御准宮內走馬的。」

  柘榴微微笑道:「蘇姨,算了,人家大約有什麼要緊的事情。咱們走吧。」

  老宮人扶穩柘榴的兩手:「來,繡師,咱們到垂華門了,不是御用的車輦不可進宮,老身扶您進去罷。」

  送得柘榴到了別院,那老宮人又絮叨起來:「這滿地是花,真不像話。」便執意將柘榴安置在院中石凳上,自執了一把細帚,清掃起院落來,柘榴也只得由她安排。那日天氣晴好,蜂蝶穿梭,偶有細碎花瓣鑽入柘榴後領內,她便垂下削如蓮瓣的小臉,不勝嬌癢似的撫著後頸。聽見漸漸近前的腳步聲,她詫異地側過臉去,想了一刻,面孔上浮現困惑神色:「您是……」

  「這柘榴樹,再過數日怕是就要開始結實了吧?」來客嗓音溫醇,和煦如春風拂面,柘榴只覺得那人聲音似曾相識,卻一時回憶不起是誰。


  「這柘榴是千葉紅花,但凡柘榴千葉者皆不結實,即便結了實,裡面亦不會有子。」柘榴恭謹答道,忽然輕輕掩口,連忙起身施禮,「方總管,柘榴無禮,還請恕罪。」

  「不必拘束。」方諸輕聲笑道,復又輕輕一嘆,「如此說來,這滿樹紅花,竟是白白開過一夏的了。」

  柘榴不知如何對答,只得低下了臉。

  「柘榴姑娘。」

  「是。」柘榴茫然抬起頭來。

  「濯纓他現在有性命之虞,迫在眉睫。」依然是平淡溫雅的聲音,覺不出一絲波瀾。

  柘榴擱在裙裾上的纖巧雙手無聲地絞緊。

  「他是鵠庫王與紅藥帝姬的末子,單憑他那與鵠庫王絕似的容貌,便有資格繼承王位。如今昶王與濯纓的親生兄長鵠庫左菩敦王勾結,欲揭發他的身世,借皇上之手除去濯纓。」

  柘榴那淺透茶色的瞳仁一瞬不瞬地向著方諸,仿佛那雙盲了的眼睛還能自他臉上看出些什麼來。

  「我要濯纓回瀚州去投奔他叔父,然而他是個重情的傻孩子——他說,不與你一起,他便不走。可是前路如此兇險,縱然他武藝超群,怕也只能堪堪自保。我怕這孩子,是決意了要送死的。」他不急不緩地說完,也不像是要等她的回話,久久不再言語。

  焚風呼嘯而過,殘紅斷綠蕭蕭如織。積了一地的瑪瑙重瓣隨著低低的氣旋飄舞倒飛,像一陣無聲的紅浪拍上了她的裙裾。柘榴寧靜地轉回身來,方諸發覺,這盲女唇邊噙著決然的笑。

  「方總管,我曉得怎樣做。」

  「你曉得?」他揚起了一道眉。

  「只請方總管轉告他一句——若是他不珍重自家的性命,柘榴這一條命,就是白白斷送了。」

  方諸沒有答她,只點了點頭,像是她真能看見似的,旋身走了。

  柘榴聽他去遠了,開聲喚道:「蘇姨?」

  啪嗒一聲響,像是掃帚倒在地上,老宮人顫巍巍地空著手從屋後繞出來,半晌說不出話,只是向柘榴跪倒。

  「蘇姨放心,柘榴絕不牽累於你,趁現在沒人,你快走罷。」柘榴微笑著,十分歉意。

  老宮人稍為猶豫,便急急奔出門去,途中踉蹌,撞得門板鏗然作響。

  柘榴摸索著掩了院門,向屋內走去,身後焚風翻動一院寂寥焰紅。

  醍醐樓當壚賣酒的皆是蠻女,酒名亦饒有風情,喚作綠腰、羯鼓、胡旋等等,方諸指名要的是千年碧,卻不曾列在壚前的酒名牌子中。櫃內紅髮蠻女正低頭算帳,聽濯纓要一壇千年碧,懶洋洋抬頭瞥他一眼,髻上插著的鵠庫樣式金步搖頓時搖曳生姿,成串柘榴石與橄欖石瓔珞繁麗動人。那蠻女轉身喚小二選壇好的來,依舊低頭算帳,碎金子撥弄得叮噹作響,口裡卻悄聲道:「奪罕爾薩。」

  濯纓心頭一震。奪罕是他的蠻名,爾薩則是鵠庫人對少主之尊稱。已有十五年不曾聽人如此喚他了。他開了口,說出來的鵠庫話,他自己也覺陌生猶疑:「你是奪洛的人?」

  蠻女抬起艷綠的眼睛,飛快地又垂了下去:「左菩敦王忌諱奪罕爾薩都來不及,怎會派人來尋您下落?是右菩敦王命我們在此接應奪罕爾薩。」

  「是額爾濟叔叔……」濯纓百感交集。親生兄弟尚且沒有骨肉天性,叔侄又能指望些什麼?不過是當他一隻鷹犬,一枚棋子。


  小二搬了酒來,替濯纓牢牢縛在馬背上。

  那名蠻女一面往戥子上撮了一撮碎金,一面低聲道:「酒罈的泥封中有各地接應處的地圖,可以換馬。請奪罕爾薩務必於八月中趕到莫紇關外。出了關,便有人護送您穿過迦滿國境回鵠庫去。」

  濯纓點了點頭,掂了掂找零的碎金,微微蹙眉:「一罈子酒八錢金子?」

  蠻女掩口而笑,換了官話,放亮了聲音道:「少爺富貴人家出身,不常出來走動罷。往日市面上金鋌子難得一見,可是國庫放賑以來,黃金就跟水一樣嘩啦啦流到大街上來,已經不稀罕啦。眼下一鋌黃金只兌四十二鋌銀子,就這價錢,還不知道能頂多久呢。」

  濯纓亦不與她計較,出門上馬,看看日上中天,柘榴當已從昶王府回宮,便急急催馬,轉眼奔出一條街去。小二正咋舌間,忽然聽聞馬嘶,濯纓縱馬而回,自店堂外信手一拋,將那包碎金同另兩個金鋌子擲回柜上,人影旋即掠入,復一閃而出,照舊上馬馳去。蠻女怔怔抬手欲抿起散亂的鬢髮,這才發覺步搖已然不見,馬蹄聲也去得遠了。

  夏日花事盛極,已到了強弩之末的時分。風駿過處,青天下揚起一路落花。濯纓一鞭遞一鞭地抽著,只想著早一刻回到宮中也是好的——柘榴,柘榴。

  過垂華門時,門內忽然轉出一輛木推車,此時風駿已快得飄然欲飛,眼看閃避不過,門口守衛與推車人驚喊逃散。濯纓眉頭一緊,乾脆放開了韁,任風駿自辨方向,四蹄發力,直躍過那木推車,闖入門中,絕塵而去。

  「好險好險。」一名跌坐於地的守衛嘶嘶吸著涼氣,撐住推車車板站起身來,忽然失聲喊道:「嗬!這是——!」

  車上覆蓋的白布已被掀開,原是一具屍體,身量瘦小,麵皮枯癟,穿著宮人服色。

  「這不是那伺候繡師的婆婆?清早兒好好地進了宮,怎麼過午就死了?」

  推車的小黃門哭喪著臉答道:「誰曉得啊,在長祺亭底下那十來級台階上居然就摔折了脖子,連聲兒都沒有,等咱們發覺的時候早就斷氣兒了。」

  濯纓將風駿送進馬廄,拍開壇口泥封,取了地圖放進懷裡,便拔足向織造坊方向飛奔。海市喊他,他亦不及答應——

  柘榴。

  此別經年,今生亦未必可期。她的脾性是端正剔透不勞人掛心的那一種,他知道,無須他叮嚀多添衣、加餐飯、少思慮、仔細珍重種種種種,柘榴亦能將她自己安排妥當。然而總是要聽她親口答應了他,才算是就此別過,便要等待,也總有這一句叮嚀的念想。

  院門倒鎖著,數拍不應,濯纓單手撐住牆頭稍一使力,人便如燕子般斜飛進去。海市隨後追到,在院牆前剎住腳步,兩手拄住雙膝喘息不定,仰著的臉上露出極慘痛的神情,卻久久不見動作。她面前空空如也,只有一道白粉牆,牆內探出柘榴樹。這東陸獨有的花樹,無聲立於郁藍天空之下,自顧擎著一蓬烈紅,任風掠去。靜而美,以至令人心驚。

  海市長呼出一口氣,仿佛想要吐盡胸臆中沉沉的塊壘。

  小院內靜寂欲死,亂紅飛渡,任性零亂得像是也知道它們從此便無人收管似的。

  自正午至日暮。天色層層染染,一筆筆添重靛藍,著上艷橙,又暈散了緋紫,終於黑透了。

  門閂終於響動,背靠門板坐著的海市跳起身,轉頭,門便在她面前敞開了。濯纓一身武官衣裝依然整齊,連個褶皺也不見,只有那一對烏中含金的眼睛,蒙了塵灰。海市將懷裡抱著的劍遞上去,道:「殤時的更子響過,該去當值了。」

  濯纓默然接過,拇指輕輕推劍出鞘,只一寸,舉到眼前,似乎要從如水劍刃上照見自己的眼睛。

  星子如滿盤銀砂,然而沒有月——今夜是朔日之夜。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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