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6章 Shoot
勒布朗-詹姆斯時常回憶起9歲時第一次接觸籃球的那個下午。那時他已經從外祖母家那棟年久失修的維多利亞式大房子裡搬了出來，和母親住在阿克倫下城區伊莉莎白公園貧民定居點的雜亂無章的雙層公寓裡。
他還記得那是一個周末，他騎著自行車從家中出發，朝著西南方向疾馳，一路上他可以看到固特異輪胎的鐘樓，途經阿靈頓教堂、比塞爾浸信會教堂和聯合汽車公司大樓，再經過阿克倫自動化螺絲產品公司、魯什斯市場、斯圖爾特與卡爾霍恩殯儀館，到達湯姆頓大街，最終來到阿克隆西南部克羅希爾街巔峰湖社區中心——「東方龍」兒童橄欖球俱樂部的訓練基地。
9歲時勒布朗已經展現出了相當驚人的運動天賦，速度快如閃電，力量超過同齡人，且體能無限充沛，他在場上擔當殿衛的位置。不過在上午的訓練中詹姆斯顯得有些心不在焉，在對抗訓練中他幾次動作都完成的不盡如人意。布魯斯教練在午餐時將詹姆斯拎出來單獨詢問情況，詹姆斯告訴布魯斯教練，母親因為付不起學費和房租，他很可能要退學並且居無定所了。
布魯斯教練知道詹姆斯和阿克倫大多數貧民窟的黑人孩子一樣，有一個年輕的母親但不知道父親是誰，對一個尚未成熟20多歲的年輕黑人女孩來說要養活一個男孩實非易事。中午布魯斯教練和球隊其他教練商量了一下，將詹姆斯的情況告知大伙兒，這群年輕但充滿義氣的單身漢教練們都願意提供幫助，讓詹姆斯到家中住，一起生活。可他們也只是頭腦一熱而已，冷靜下來就知道，他們這樣的單身漢連自己的生活都照顧不明白，又怎麼供養一個9歲的孩子？
下午詹姆斯帶著重重的心事，在訓練中心遊蕩，像一隻在叢林中迷路的鹿崽，這裡除了橄欖球場外，隔壁還有網球場、游泳館、籃球館以及一片室外的籃球場地。
幾個和詹姆斯差不多大的，8-10歲的孩子在球場上打比賽，弗蘭基-沃克教練在嘴裡銜著哨子看到站在鐵絲網前駐足觀看的勒布朗，他認識這個東方龍橄欖球隊的小明星，便衝著他吹了聲哨子，開玩笑道：「勒布朗，在橄欖球隊混不下去，想來試試籃球嗎？」
詹姆斯連忙搖了搖頭，彼時他還是個很害羞的孩子，他笑了笑沒有說話，但眼神和表情藏不住心中深深的憂慮。
弗蘭基-沃克看出他隱藏著糟糕情緒，還是將他拉到了籃球場上，和正在進行比賽的孩子們組個隊，打個簡單的對抗賽。
「我…我不太會打籃球。」詹姆斯有些猶豫，他此前的夢想一直都是成為一個橄欖球超級明星，他的偶像是德隆-桑德斯和埃里克-米特卡爾夫，因此他身穿的球衣號碼都是21號。對於籃球，他只知道麥可-喬丹，那時喬丹已經完成了他的三連冠，正式宣布退役。
「試試吧，籃球很簡單，運球，把球送進籃筐就可以了。」弗蘭基-沃克鼓勵著詹姆斯，他想看看詹姆斯有沒有打籃球的天賦。
詹姆斯點點頭，決定嘗試一下，他和另外四個孩子分到一組，其中有弗蘭基-沃克的兒子弗蘭基-沃克二世，然後在第一次進攻中他就快下沖向籃筐，接球直接左手上籃得手。他速度如此之快，防守他的人完全跟不上，畢竟這傢伙是打橄欖球出身的。
不過弗蘭基-沃克響哨，微笑著對詹姆斯道：「這是一個好的上籃，但是你走步了，籃球和橄欖球可不一樣。」
但詹姆斯很快就適應了規則更加簡單，更加突出個人能力的籃球比賽，並輕鬆拿下很高的分數。在訓練賽結束後弗蘭基-沃克問起他想不想試著加入籃球隊，或者橄欖球-籃球雙修，以後再選擇走哪條道路？
詹姆斯當時告訴他，「我暫時沒法考慮這些，我快要失學並且沒有地方可以住了，別說籃球，可能橄欖球都沒法打了。」
弗蘭基-沃克這才知道小勒布朗眼睛裡的焦慮和憂愁是從哪兒來的，在和東方龍的教練們商量後，弗蘭基-沃克表示詹姆斯可以到自己家中來寄宿，一邊完成學業，一邊參加橄欖球隊和籃球隊的訓練。在徵求了母親的意見後，在五年級學年，勒布朗-詹姆斯和母親分別，寄住到了弗蘭基-沃克教練的家中，告別了總是搬家居無定所的日子，開始了一段求學、訓練的穩定生活。
很多年後每當回憶起這段時光，詹姆斯都會感嘆籃球在那個下午改變了他的命運，他想如果自己沒有在籃球場上展現出足夠的天賦，弗蘭基-沃克還會不會願意收留自己？畢竟阿克倫四處流浪、混跡街頭的黑人小子數都數不過來，如果他不是在運動上天賦異稟，沃克教練怎麼會有心幫助自己。
從那之後，他很快在橄欖球和籃球之間選擇了籃球，不僅因為他在籃球場展現了更多的天分，還因為他發現5vs5的籃球賽場更有利於展現他的個人實力。橄欖球隊人數太多，戰術太複雜，個人的力量是有限的。而籃球場上，當一個人足夠強時，他就可以成為主宰比賽的神。
繼弗蘭基-沃克之後，他遇到了生命中第二位重要的籃球教練，德魯-喬伊斯二世。勒布朗-詹姆斯加入了他組建的籃球隊，開始參加全國性的業餘籃球比賽，那一年勒布朗12歲。為了湊齊參加全國比賽的路費，他們挨家挨戶的推銷一款膠帶，用賺來的錢購置裝備，湊齊了旅途上的一切開銷。
他們一路贏下了60多場比賽中的40多場，並最終通過預選賽打入了鹽湖城的決賽，這段經歷讓勒布朗開始在全國籃球舞台上嶄露頭角，成為受到不少人關注的籃球未來之星——當然，這個年齡段類似的未來之星有很多，詹姆斯並不是最顯眼的那個，甚至在他們自己球隊，詹姆斯都算不上那個老大。
球隊真正的老大是小德魯——德魯教練的兒子，一個身材矮小，但脾氣暴躁、好勝心極強後衛。勒布朗-詹姆斯比他更強，在一對一的單挑中他總是能贏小德魯，可是小德魯從不認輸，要一直玩到詹姆斯說不玩了為止。在球場上他好勇鬥狠、說一不二，任何人想在比賽中撒野時，小德魯都會站出來為自己的隊友出頭。
所以隊友們都叫小德魯「將軍」，他是球隊的靈魂人物，一個能穩定軍心的人。
當然，他的天賦差詹姆斯很多，隨著年歲的增長兩人身高、球技的差距都越來越大。當詹姆斯成為譽滿全美的超級新星時，小德魯已經完全沒有打職業籃球的可能了。他們一起在聖文森特聖瑪麗高中讀書、打球，在那兒，詹姆斯獲得了全國性的聲譽，他的天賦和打球方式引起了全國的關注，並開始一步步被塑造著走向屬於「神」的那個位置。
那是詹姆斯在選擇籃球時，心中就一直渴望的王座，屬於籃球運動員的第一王座。
可是這條路比他想像的要艱難，他越往上爬，越感到孤獨和無助，每到這個時候他總會想念起小德魯，那個事事擋在自己前面的「將軍」，如果他始終有一個這樣的將軍，會不會更容易地攀上那座夢寐以求的神座呢？又或者2012年那次總決賽，第三場他能投中那個罰球就好了，只要有一個總冠軍，哪怕一個，一切肯定會完全不一樣……
「勒布朗？勒布朗！」
詹姆斯被一聲喝聲從電光石火的回憶中拉了出來。
此刻他坐在甲骨文球館主隊的更衣室里，西決搶七半場比賽結束，中場休息時間。
史蒂夫-科爾看著詹姆斯有些迷離的表情，心中焦急，他連著喊了三聲詹姆斯才從神遊的狀態中恢復過來，然後用茫然的眼神看著科爾。
「勒布朗，下半場，我們需要你的突破。像刀一樣殺入內線，刺穿對手！刺穿對手！」
「我知道。」詹姆斯淡淡地回應，他感覺自己心口有一口氣，鬱結在那裡，想提卻始終提不起來。
「你要多自己進攻，我讓伱做一號位的控球手，就是讓你多進攻，多主導比賽。拿下這一場，我們就是總冠軍了！」
科爾的語氣很焦躁，他很難控制自己的情緒，從1：3被追到3:3平，換誰都心態都會失衡，更何況面對的是快船和斯瑪特-閔。
科爾的焦躁似乎點燃了詹姆斯，他突然吼道：「這個賽季我們明明改變打法了！我已經變了！為什麼還需要我主控！那我這個賽季以來的改變究竟算些什麼！」
科爾瞪大眼睛看著詹姆斯，他沒想到詹姆斯會這樣反駁他，科爾回擊道：「這就是你應該做出回應的時候！你有那個能力，也有那個責任！」
詹姆斯道：「這不是我一個人的球隊，所有人都在場上比賽，我從來都是將球給到正確的人手上，在正確的位置，做出正確的進攻選擇，我一直都是那樣！」
「所以一直以來你都無法戰勝洛杉磯快船！」
科爾終於忍不住發出了怒吼，但這句話無疑很傷士氣，也很傷害詹姆斯。
詹姆斯抿著嘴半天沒有說話，最後牙縫裡擠出一句，「你也無法戰勝斯瑪特。」
主教練和主將在更衣室互相傷害，一旁凱文-杜蘭特、湯普森、利拉德等人一言不發。
只有德雷蒙德-格林站出來調解，讓大家不要再爭論，而是把精力全都放到比賽中，拿下搶七。
但勇士內部已不可避免出現了撕裂，大家的心裡都怪怪的，當重新踏上球場的那一刻，甲骨文球館的喧囂更襯托出勇士球員心理上的虛弱。
當然，他們的身體也很疲憊，非常疲憊。
系列賽七場大戰，每一場都是高強度、高烈度的對抗。
第四場比賽四個加時，幾乎將主力球員的體能和精神力量壓榨殆盡。
第五場是他們拿下系列賽的最好機會，可是他們沒有把握住，如今主動權已經不在他們手上了。
相較而言，快船蘭多夫、約基奇，以及板凳上的德拉季奇，在前四場的上場時間都比較短，他們的體能都很充沛。
第三節開始，快船開局就是一波7:0的進攻衝擊波，庫里連續突破得分，迫使勇士防線收縮，外線倫納德再命中三分球。
快船的氣勢越來越旺盛，風捲殘雲一般吞噬著步履沉重的勇士。在經歷中場休息時無用的爭吵後，勇士隊已然不知道該怎麼打球了。
是給詹姆斯？還是給杜蘭特？又或者踏踏實實的打傳切，可是快船的防守固若金湯，根本找不到機會。他們的傳球變得緩慢，跑位變得蠢笨，注意力渙散，防守也開始缺少強度，勝利正在從他們手中不斷溜走。
等到第三節比賽結束時，雙方的比分已經來到了65:51，快船領先勇士14分了。
這樣的分差，在這樣等級的比賽中，想要逆轉翻盤是非常困難的。
上一次這樣的例子是2000年西部決賽，湖人在3:1領先的情況下，也是被開拓者追到了3:3打搶七。
第四節開始前，開拓者領先湖人13分，也是勝券在握，可最後OK組合完成了驚天逆轉，殺入總決賽開啟了湖人王朝。
可以說湖人王朝雖然偉大，但一前一後兩次西決都是驚險萬分，甚至充滿了爭議，稍有差池，三連冠都不會成立。
所以湖人的OK三連冠也是充滿了運氣因素的。
而這一次，閔聰達絕不允許同樣的事發生在快船身上。
第四節，快船沒有進去被動防守局面，就好像足球比賽，有些球隊領先一球就開始玩保守，換下前鋒上後衛，結果一換完就被對手打進，自己沒有了攻擊力，比賽主動完全被對手掌握，最後輸掉比賽。
閔聰達依舊要求球隊全力進攻，尤其當勇士再度換上五小陣容，讓格林打中鋒時，閔聰達要求約基奇持續強攻勇士內線，和庫里的擋拆進行配合。
約基奇不愧有著巨星的潛力，身為新秀的他在如此關鍵的比賽中毫不手軟，第四節連連命中，只要籃下接球拋投必中——日常訓練他都沒這麼準的。
在約基奇打成一次2+1後，他本場比賽已經砍下了21分，而這21分中他運球次數不超過5次，全都是高舉高打，運一下直接進攻，乾脆利落，絲毫不拖泥帶水，將勇士的內線打穿。
勇士在第四節末段掀起的最後反擊狂潮，如垂死掙扎的野獸，杜蘭特、湯普森，包括詹姆斯都連續命中三分球。
比分一度來到81:76，在比賽結束還剩下一分鐘的時候，勇士靠著杜蘭特的三分命中，將分差追到只差5分。
快船叫暫停，閔聰達布置了一個老鷹戰術，但暫停回來後打的並不成功，倫納德的中距離投籃沒有命中。
反擊中，杜蘭特接球直衝籃下，上籃被巴特勒從後面打掉了球！出界。
勇士邊線球，詹姆斯接球，一個突然加速殺入籃下，雙手暴扣得手！
81:78，勇士只落後3分了！此時距離比賽結束還有最後30秒。
勇士隊有機會逆轉，依靠球員的個人能力完成逆天改命！
快船將關鍵一攻的重任放在了庫里的肩上，他有機會一擊致命，拿下比賽。
但雙掩護後勇士隊庫里進行了包夾，庫里不得不跳起傳球，球給到巴特勒。
巴特勒從中路突破殺入籃下後拋投出手，球在籃筐上轉了一圈掉落了出來。
勒布朗-詹姆斯拿到後場籃板，史蒂夫-科爾沒有叫暫停，詹姆斯運球過半場。
他有做英雄的機會，但他將球傳給了凱文-杜蘭特，杜蘭特右側的突破。
快船同樣選擇了包夾——但這並不是一次好的防守選擇，他們應該放兩分而不是放三分。
杜蘭特傳球給到了外線的格林，格林再分球，給到弧頂的詹姆斯。
詹姆斯面前竟然空了，他有三分絕平的機會！
今晚詹姆斯只拿到了14分，這是他挽救勇士，也是挽救自己的一次機會。
但在這一剎那，他內心還是在猶豫，他應該投嗎？能投進嗎？
這時，他耳邊突然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好像是從場邊快船替補席傳來的：
「Shoot！（投籃）！」
好像是斯瑪特。是斯瑪特嗎？
那一瞬間，他仿佛被這個詞給擊中，像曠野上被擊中的野牛轟然倒地，周圍的光線隨著眼睛輪廓的閉合而逐漸消失，鋪天蓋地的烏鴉撲扇著翅膀從不知名的黑暗角落中出現，他們多的不可計數，在平日裡你絕見不到它們的身影，而一旦屍體出現他們就從黑暗中襲來，仿佛它們就是黑暗，黑暗不是一個整體，而是一個個像烏鴉一般可以聚散的顆粒，是一種預示著兇險的腐敗氣味分子。
他腦海中又快速閃過那個第一次接觸籃球的下午，在克羅希爾街巔峰湖社區中心的籃球場上，他像個跑鋒那樣接到隊友的傳球，用左手把球放進籃筐里——沒錯，他其實是個左撇子，但最後卻改成了右手投籃，這讓他的出手總是顯得有些彆扭。他要用一次又一次的練習來讓那本不該承擔投籃功能的手適應投籃時的肌肉記憶，這持續了二十多年並將一直持續下去，就像他和他周圍的人想將他送上那尊王座，他也渴望那尊王座，但他似乎沒有想過，是否那裡本來就不屬於他？本來就不是他應該去，也不是真正讓他快樂、強大、成就自我的地方？
那個下午，他和自己所在的隊伍輸掉了比賽。後來AAU的總決賽，他們也輸掉了比賽。失敗腐臭的氣息滋生了人內心黑暗深處對死亡的恐懼，這是暮色森林中蒼梟的幽鳴或者一隻被螞蟻吞噬得只剩軀殼死老鼠所帶來的黑暗，一種實際上並不存在於當下人們日常經歷中卻潛藏在遠古記憶里確保自己不在死亡恐懼中迷路的黑暗。詹姆斯腦海中突然意識到了這一點，他知曉了一切，時間變得極為緩慢，他發現了三分線與籃筐之間存在的迄今為止未被發現的永恆的境界，23.75英尺的距離是時空中難以跨越的長河連接著人世間與冥界。
他感覺自己幾乎動彈不得，任憑時間拋下他向前飛逝，他身體裡拋下軀殼的那一部分騎著車在阿克倫的道路上飛馳，湯姆頓大街、斯圖爾特與卡爾霍恩殯儀館、魯什斯市場、阿克倫自動化螺絲產品公司、聯合汽車公司大樓、比塞爾浸信會教堂、阿靈頓教堂、固特異輪胎的鐘樓……
「Shoot！」
「Ping！」
阿克倫混亂的街道從不知名的黑暗角落射出一顆子彈擊中了只有9歲的他，他倒在了阿克倫主幹道考普雷大街一片有紅框窗戶的紅磚公寓樓投下的陰影中，距離伊莉莎白公園僅一個街道。紅色的血汨汨地流出，和紅色的磚牆相映成趣，他像被擊倒的野牛，從此再也無法站起來。
電視解說員冰冷的聲音從虛空中傳來：
「勒布朗-詹姆斯三分出手，沒有命中，倫納德搶到了後場籃板。比賽結束，比賽結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