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書意現在上身恢復情況良好,已經不影響正常生活,但腿上無力,只能在有支撐的情況下勉強走幾步,且步態不穩。佟安給他按摩完,便用踝關節訓練器和股四頭肌訓練器對他進行牽引和被動訓練,然後趁著他休息的時間,調整好步行訓練器的座椅和扶手高度後,按照計劃扶著他在步行器上坐下。
這過程中兩人有不少肢體接觸,尤其是調整步行訓練器兩側的護腰時,佟安一邊蹲在他身後旋轉按鈕,一邊笑著打趣:「你看你這瘦的,我調到最小了還貼不穩你的腰。」說話間又伸手過去掌著李書意的腰,讓他再往後靠些,以保證身體的平衡性和安全。
白敬始終站在一邊默不作聲看著,中途數次想上前,甚至腳尖都邁出去了,又壓抑著退了回來。
其實這種場面他也不是沒見過。以前他送寧越去復健時,寧越因下肢受傷嚴重,動輒就得被人抱來抱去,按摩腰腿之類的動作更是家常便飯,裡面也不乏一些年輕的醫師或者治療師。白敬從來不覺得有任何不對,本就是來做治療,總不能讓人家醫生護理保持距離,還得考慮避嫌對吧。所以他哪怕等著寧越,也還能分出心思放在工作上,想著專業的事交給專業的人去做就好。
可是當對象換成李書意,一切好像又都說不通了。白敬以前覺得李書意強勢霸道,別人碰一下自己他都不悅,可是他沒想到,當角色互換,他自己也是如此。明知人家佟安現在只不過在儘自己工作之責,他也覺得刺眼。
等所有訓練結束了,佟安一放鬆下來,才發現一雙冷冽的眼睛盯著自己。他有些摸不著頭腦,不知道為什麼李書意的這位朋友對自己有這麼大的敵意。以前他遇著這種情況,都是因為太受女孩子歡迎,才招致同性的不滿。可是現在,治療室里,連個女護理都沒有啊……佟安也沒敢多問,做完治療叮囑李書意幾句,便送他們離開了。
回了房間,白敬照顧著李書意吃了晚飯,等他休息了一會兒,又把藥拿出來遞給他。李書意下午就發現了,這人安靜得甚至有些異常,不知是否公司有什麼事,目光又掃過他後頸那一片紅,皺眉趕人道:「我飯也吃了藥也吃了,你可以走了吧?」
白敬聽了他的話後頓了下,又接著把水杯和藥瓶都放好,開口道:「我不出聲,不會吵著你。」
李書意輕吸一口氣,面無表情道:「不是你吵不吵到我的問題,是我看到你,心裡就覺得厭煩。你能讓我清靜一會兒嗎?」
白敬轉過身來看他,李書意開始還強撐著跟他對視,幾秒鐘後在對方的目光中敗下陣來,率先移開了視線。
其實從下午開始,白敬心裡就不怎麼好過。並不是針對佟安一人,他只是第一次真正意識到,原來李書意的確不屬於他了。雖然他可以不管不顧地糾纏,可對方同樣有選擇不愛他的自由,甚至是選擇去愛別人的自由,他干涉不了,更沒有資格干涉。而他迄今為止能做的,所有的付出和努力,好像也從來沒有讓眼前的人有過一絲一毫的動搖。
更讓人無法忍受的是,佟安那雙手在李書意小腿上按揉的畫面,時不時就在白敬腦海中閃過,提醒著他若是李書意下定決心永遠也不回頭,那麼早晚有一天,就會這麼躺在誰身下,任對方把他全身上下都揉捏親吻一遍……白敬想至此,額上青筋暴起,瞬間咬緊了牙。
他也怕再待下去,會說出什麼做出什麼不可挽回的事來,看了李書意一眼,沉聲道:「我會通知護理過來,你好好休息。」說完,便走了出去。
李書意看著他的背影,明明該覺得鬆了一口氣才對,可不知為何,胸口像被什麼堵住似的。正好這時手機響了,他拿起來一看,是靳言發過來的視頻申請,便同意了。
「李叔,你吃晚飯了嗎」一接起便看到一張笑嘻嘻的臉。
現在都七點過了,怎麼可能還沒吃飯,李書意說完,靳言便道:「我們還沒有吃飯呢!」說著他把手機舉高,讓李書意看清周圍的環境。
李書意見他坐在一個農院裡,頭上還搭著個藤架,旁邊的石桌石凳也很是眼熟,回憶了下才問:「你到張嬸家去了?」
一年多前靳言出院後,他們就是租住在張嬸家的房子裡,當時他半夜高燒,還是張嬸兒子開車送他去的醫院。為著這個事,李書意也曾想過要多給些錢表示謝意,可人家不收。他沒料到時隔這麼久之後,靳言會還記著這家人,上人家家裡去。
「是呀!李叔我跟你說,小圓圓都三歲了,長大了好多!」小圓圓是張嬸孫子的小名,靳言以前成天沒事就逗人家。他跟李書意說完,把鏡頭對著小孩,連聲喊人家的名字。
小圓圓跪在石凳上,正用胖嘟嘟的指頭揪起一顆花生米放到自己嘴裡,揪完一顆,又去揪第二顆,吃得專心致志的,哪有空理靳言。靳言把裝著花生米的盤子拖走,勢必要他抬起頭來。小圓圓眼見盤子越來越遠,伸著手去夠,可手太短了怎麼都夠不到,「嗷」一聲哭起來,喊:「奶奶——」
張嬸剛好從房子裡端著一盤迴鍋肉出來,沒好氣道:「靳言,你羞不羞!」
靳言以前住這裡時,每天都要被張嬸這麼說無數遍,他笑嘻嘻的毫無愧疚,倒是旁邊的白昊一下站起來,鞠著躬連連道歉,弄得張嬸「哎呀」一聲,想去拉他坐下,又顧忌著手上沾了油,一時間手忙腳亂的。
李書意心下一陣無力,等他把鏡頭轉回來,對著他交代:「去人家家裡不能空手上門。」
那邊答:「我知道的李叔,買了好多東西呢!」
李書意放了心,讓他好好玩,不用擔心自己。
靳言點點頭,又絮絮叨叨跟他說話,說自己明天回來,等張嬸招呼他吃飯了,才跟李書意說了再見。
李書意掛掉通話,忍不住搖頭笑,又想到白昊願意陪著他,遂了他的意願去做自己想做的事,見自己想見的人,也算稍稍得到了一些安慰。
沒過多久,以往幫著靳言照顧李書意的護理就過來了,本打算徹夜守著他的,但李書意不習慣晚上睡覺時有陌生人待在自己房間裡,讓他回去休息,第二天早上再過來。
只是到了第二天一早,來的卻是白敬。李書意見到人,一時間連吵架都不知該怎麼吵,這段時間,他好話歹話都要說盡了,還能說什麼。
白敬照顧他吃了早餐和藥,就抱他上了輪椅,全程只說了一句話:「我送你過去。」
李書意想著反正靳言晚上就回來了,也不浪費時間跟他多費口舌。
早上在佟安那裡做完治療,回來後用完午飯照例午睡。白敬好像是昨天被他那番話傷了心,始終沉默著,沒有開口多說什麼,一直到下午李書意醒來,他才道:「去湖邊坐坐吧。」
今天天氣好,李書意也不想一直待在床上,便答應了。
白敬得了他的同意,泡好穆然送來的花茶倒進保溫杯里,然後俯下身把李書意抱起來放到輪椅上,又走過去拿起畫本和筆放到他懷裡,給他穿好外套後,才半蹲下來看著他,耐心地問:「還要帶什麼嗎?」
李書意被他這連番的動作弄懵了,避開他的目光,搖了搖頭。
等到了人工湖邊,白敬找了個能坐的地方,固定好輪椅後,便坐在李書意旁邊看他畫畫。
他沒帶筆記本,也沒看手機,但也不出聲打擾,只是專注的盯著李書意,偶爾把視線落在那逐漸顯出輪廓的畫上。
以前李書意出來,因為靳言是個話嘮,哪怕自己一聲不吭,也不會覺得安靜無聊。現在被人這麼無聲盯著,不知道怎麼的渾身都不自在起來,連帶著手上的筆也開始不聽使喚。
李書意暗自不耐,他就知道,只要這個人在,自己就不可能不分心。他停了筆,正要開口,白敬卻先一步叫了他的名字,等他看過去後,才道:「我牽著你走走吧?」
李書意日常治療時,也能撐著平行槓走幾步,偶爾佟安要估量他的恢復情況,在他腿上上了儀器後,還會握著他的手,帶著他走。他也不知道這人突然抽的哪門子風,當即冷下臉道:「不走。」
白敬卻不放棄,徑直起身站到了他面前,朝他伸出手,笑著道:「那這樣,如果你答應了,走幾步,我就保證幾天不出現在你面前。」
李書意幾乎是瞬間抬起頭來,問:「真的?」
白敬臉上露出個無可奈何的表情,心裡又好氣又好笑,答:「真的。」
李書意合上畫本扔到一邊,毫不猶豫把手伸到白敬手心裡,等對方握緊他的手後,腳踩著地面,一使勁站了起來。
白敬穩穩站著做他的支撐,等他站好後,仔細觀察他的腿,看腿上並沒有發顫,他臉上也沒有任何不適的表情,才放了心,微微往後退了一小步,道:「小心些。」
等李書意抬了腳,他又不放心地叮囑:「慢慢的。」
他們現在幾乎是貼身站在一起,但白敬低著頭,全部注意力都在李書意腿上,並沒有什麼旖旎心思。倒是李書意無意中抬頭時,看清他臉上專注又溫柔的表情後,失神了一秒。
也就走了五步,白敬就停了下來,看李書意還想走,嘆著氣道:「你也不至於為了少見我幾天,就連自己的腿也不要了。」
李書意瞪了他一眼,回頭看了下輪椅的位置,正想說你走的這五步還不如別人兩步,腦袋裡突然「嗡」了一下。
……
是海邊,被晚霞燒紅的天空。
波光粼粼的海面,沙灘上空落落的輪椅。
還有吻在一起的兩個男人。
……
李書意怔住,心臟上從未癒合過的那些傷口好像又被用力撕開。他低頭看著自己被握住的手,又看了眼旁邊平靜的湖面,想到身後的輪椅,突然就覺得一切都那麼好笑。眼前漸漸浮現寧越的臉,那人神色無辜地看著他,問:「我去白敬家,那是白敬自己願意的,我希望你離開白敬,是因為白敬根本就不愛你。我做錯了嗎?」一瞬間覺得渾身上下都被裹上一層黏膩又噁心的東西,讓他幾乎忍不住要嘔吐起來。
面前的人突然就沒了反應,白敬覺得奇怪,輕聲喊了他幾句。
李書意回神,卻一句話也沒說,趁著白敬毫無防備,用力抽回手,甚至嫌惡地推了他一下,卻因為突然喪失支撐,站立不穩往後倒了下去,
還好他反應快,讓手掌先著地減緩了衝力,才沒有在倒下時碰到後腦勺。只是手腕立刻傳來一陣鑽心的痛,掌心也在粗糲的地面上磨破了一大塊片。
白敬被李書意推得猝不及防,看他摔到後急得臉色都變了,俯下身單膝跪地就要把他抱起來,卻又被重重推開。
「李書意!」白敬咬牙,這麼久以來第一次朝他發火。
李書意甚至顧不上痛,在對方又一次試圖靠近時一把拽緊他的衣領,眼睛裡全是快燒起來的怒火,低聲吼:「我告訴你白敬,你好好看清楚,我他媽不是寧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