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前一天晚上,關於李書意受傷這個話題,靳言雖然心有不悅,但是也沒有再繼續追問。結果第二天他送李書意治療完回來,不知道在外面聽了什麼,在房間裡氣得跳腳。
「這個白先生真的太過分了!李叔你再也不要理他了!」
他這麼突然蹦出來一句話,聽得李書意一頭霧水,想是跟他的傷有關,便安撫道:「昨天跟你說了,是我自己摔的,跟……」
「李叔你不要再為他解釋了!」靳言打斷他的話,「好多人都看到了,就是他把你從輪椅上拉下來!又推了你!才害你受的傷!」
李書意:「……」
「我真沒有想到,他會做出這種事來,虧我以前還覺得他對李叔是真心的!」他越想越氣,剛在沙發上坐下,又一躍而起,「李叔你剛昏迷的時候,他天天都在醫院守著,有時候我推門進去,還能聽到他跟你說話,害我每次都以為你醒了,白白高興一場!傅瑩小姐開始也說,他作秀兩三天也就膩了,外面花花世界誘惑這麼多,他待不住的。可是後來我問少爺,少爺說他不在醫院的時候,就是在公司,身邊也沒有亂七八糟的人。少爺天天跟著他,不會騙我的!」
李書意聽得頭疼,問:「……你到底是在誇他還是罵他?」
靳言一愣,忙道:「可是我說的都是真的啊!」他心虛地看李書意一眼,聲音逐漸低下去,「而且我朝他發脾氣,他也沒有跟我計較……」
李書意覺得好笑,挑眉問:「你還敢朝他發脾氣?」
因為涉及到寧越,靳言連提都不想提這個人的名字,所以從來沒跟李書意說過這件事的前因後果,等他支支吾吾講完了,又底氣不足道:「……我還以為他再也不會准我去看李叔,看念念了……可是誰都沒有攔著我,許管家也對我很好。他還跟我說,我沒有說錯,沒有人會怪我……左助理也私下跟我解釋,說都是那個寧什麼的人聯繫他,說要跟李叔道歉,跟白先生道歉,他才接的電話。白先生從來沒有理過他……」
之前白昊跟李書意坦誠的時候,說靳言敢為了他跟白敬對峙,李書意當時也沒細想,沒想到居然還有這麼一出。靳言他是最清楚的,平常看到白敬說話舌頭都捋不直的人,居然敢為了他跟白敬發火,還敢當著人家的面把花扔了。李書意心下一暖,又笑問:「所以你說這麼多到底是要跟我誇他還是罵他?」
靳言想了想自己羅里吧嗦了這麼多好像真的都是在夸白敬,有些不好意思:「我就是想說,因為這樣我才,才相信他,才敢把李叔交給他照顧!要不然,我也不會跟少爺出去的……」說著他又生起氣來,「可是他居然動手打你!我再也不會相信他了!」
李書意無奈:「都跟你說了,我自己摔的。你也不想想,他如果有心要害我,幹什麼要在大庭廣眾之下動手,嫌房間裡沒人出來看熱鬧嗎?」
靳言半信半疑地看著他:「真的?」
李書意沒好氣道:「我騙你幹什麼。」
靳言皺起眉:「因為李叔你以前總是騙我,明明是痛要說不痛,明明難過要說不難過,做什麼都要忍著,我都不知道該相信你哪句話。」
李書意怔住,沒想到靳言會這樣想,不自覺看了眼受傷的手,垂下眼,第一次跟他解釋:「因為我以前說痛,說難過,也沒有人會理解……所以就不說了。」
「可是我理解啊!」靳言急得撲到他床前,說完又覺得自己太大言不慚,連忙補充,「雖然我在李叔那裡什麼都不是,但是我理解啊!還有魏澤醫生,傅瑩小姐,穆然先生……還有吳老管家,我們都理解啊!」
李書意聽完,朝他露出個溫柔的笑,示意他過來些。
靳言以為他有什麼重要的話要交代,毫不猶豫把臉湊到他面前。
李書意一把掐住他臉頰上的肉,面無表情道:「誰跟你說的,你在我這裡什麼都不是?」
他掐得太狠,靳言的眼淚立時就飆了出來。
「什麼都不是,為了救你搭進去那麼多人?什麼都不是,還要操心你跟你家那個蠢少爺,癱在床上給你們牽紅線?」他越說越不爽,手指掐著肉往上提。
靳言臉上的肉都快被掐下來,痛得口齒不清地道:「系系系,李虛礦鳳開五!」
李書意一鬆手,靳言一瞬間彈出去兩米遠,揉著臉朝李書意丟過來幾個埋怨又委屈的眼神。李書意看他那半邊臉確實比另一邊腫起來許多,紅得跟熟了似的,想著確實下手重了點,移開視線看向窗外,輕咳一聲。
正好這時門響了,靳言過去開門,見是療養院的周院長,趕忙把人請了進來。周院長朝他頷首道謝,見到李書意忙露出個客氣的笑容,連聲道:「實在不好意思,打擾你了。」
周院長這樣忙的人,也不會閒著無事來找他,李書意請人坐下,等靳言倒完茶,才客氣地問對方有什麼事。
周院長為難地看了靳言一眼,等李書意道:「無妨,您直說。」他才嘆了口氣,露出個苦笑,解釋起事情的原委來。
這事其實跟人家周院長一點關係都沒有。
白敬到這裡後,頭幾天還不顯,後來也不知是對這裡的空氣、水源還是療養院裡處處可見的綠植花粉過敏,他身上的紅疹越來越嚴重。房間裡該消毒的,能換的,都折騰了一遍,還是不見好轉,吃下去的藥還有外用的藥膏,雖然也能起作用,可一些地方好了,另一些地方又長,沒完沒了的。雖然目前看起來也沒到危及性命的程度,可這好好的人進來,養幾天帶著病回去,到時候圈子裡一傳,他們這個地方還怎麼做生意?這裡是綜合型的療養院,醫護人員和相關設備都是以術後復健和運動損傷康復為主,不是醫療設備齊全的醫院,周院長勸白敬去正規醫院好好檢查治療,勸不動,這才無奈之下上門來了。
李書意聽完,一句話也沒多說,拿起手機就打白敬的電話,但響了許久也無人接,他跟靳言道:「你去他房間看看人在不在,在就讓他過來。」
周院長忙起身道:「那我就不打擾了。」
靳言順道送周院長出去,看李書意說話的語氣雖還算平靜,但臉上的表情跟要吃人差不多,心底莫名打鼓,邊走邊不放心地叮囑:「李叔你們好好談啊,別生氣,別衝動……」
他都走出去了,突然又從門邊探了個腦袋進來,嚴肅著臉道:「千萬不要動手啊!你現在動手可是要吃虧的!」
然後就不見了。
李書意一陣無語,都不知道他在靳言眼中到底是個什麼形象,什麼時候了還能朝白敬動手。但被他這麼一打岔,聽完周院長的話後堵在胸口的悶氣也消了許多。他覺得自己愛白敬愛得真是奇怪,他並不需要白敬為他做出什麼驚天動地的事,也不需要白敬到處向人彰顯他有多獨一無二的。如果把白敬的事業和生活比喻成一座堡壘,那麼這個堡壘是他李書意一磚一瓦砌上去的,哪怕這個堡壘他不要了,他也不允許它被動搖破壞。
他對白敬的感情就是這麼固執,霸道,且不可理喻。
也沒有等多久,白敬就推門進來了,一看到李書意,便先開口解釋:「你打電話時正在開視頻會議,手機靜音了,沒有注意。」說著又擔憂問,「這個時間你該午休了,怎麼想到讓靳言過去找我?」
他站在離李書意幾步遠的地方,並沒有靠得太近。李書意不吭聲,等他說完才抬起下巴示意道:「你過來,坐下。」
白敬雖覺得奇怪,但還是依著他的話在床上坐下。
李書意面無表情吩咐:「衣服脫了。」
白敬一愣,盯著他看了半晌,笑道:「脫了可就穿不上了。」
「我現在沒心情跟你開玩笑。」李書意神色平淡,眸光有些冷。
白敬也收斂了臉上的笑,遲疑許久才抬了手,從襯衣最上面一顆紐扣開始,一顆一顆解開。
李書意早已沒了耐心,等他解到一半,徑直伸手過去從敞開的領口用力往下拉——白敬的左肩,手臂,胸口就這麼暴露在視線下。
他身上沒有誇張壯碩的肌肉,但背脊筆直,身體線條結實流暢,跟李書意白皙到透出青色血管的手比起來,一看就蘊含著旺盛堅韌的力量。
李書意卻沒心情欣賞,掃視過他胸口上分布著的幾塊紅疹,道:「轉過去。」
白敬不動,嘴巴張了張正要說話,李書意抬頭瞪著他,咬牙道:「我讓你轉過去!」
等眼前的人終於聽了他的話,背過身,李書意還抓著他衣領的手都跟著抖了下。
他之前給白敬擦藥的時候,就後頸和手臂上長了一小點,現在從後頸下方一直到後腰,整個背上密密麻麻連成了一大片紅疹,有的消了下去呈暗紅色,有的剛長出來顏色偏深,交錯在一起看著可怖又噁心。
李書意用力閉了下眼,後槽牙幾乎要讓他咬碎。他以前有段時間因為身體不好抵抗力下降,又逢季節交替之間,也莫名其妙過敏過。癢起來時真是讓人生不如死,皮膚下像有蟲在爬似的,恨不得把那塊肉都抓爛。這個人居然還能每天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在他面前晃悠?他終於明白為什麼周院長要慌慌張張來找他,就這樣子,誰看了敢說一句沒事?
李書意收回手,拿起手機就翻左銘遠的電話,力度大到像要把屏幕劃爛。
等那邊一接通,他一句廢話沒多說,直接道:「你馬上派車過來接他回龍潭市。能訂到機票就今晚回金海,訂不到最遲明早也得走。」
左銘遠迷茫地「啊」了一聲,又問:「……他同意了?」
李書意冷笑:「你照我說的做就行。」
左銘遠也不知道他兩又鬧了什麼么蛾子,無奈道:「行行行,祖宗,都聽你的。」
他跟左銘遠通話時,白敬已經自己把襯衣拉上去扣好了扣子,等李書意說完話,才在旁邊輕聲跟他商量:「再讓我待兩天吧。本來再過兩天,也要回去的。」
李書意本來就心煩意亂,沒把手機朝他頭上砸過去已經是看在他病著的份上了,這人竟然還好意思跟他討價還價,一時便忍不住提高音量道:「你把自己弄成這樣以為我就該感動心痛了?你有沒有想過你在這裡出了事誰負責?你他媽能不能別給我添麻煩!」
他見白敬低著頭不說話,又道:「行,你不走是吧?那我走。」他輕笑一聲,神情諷刺,「你如果希望我為了避開你,到處東躲西藏過不了一天安穩日子,這腿就這麼廢一輩子,那我如你所願。」
李書意這個人,無情起來的時候,是真的無情。他好像天生便善於洞察人心,不管是在生意場上還是在生活中都慣會拿捏別人的弱點,所以若他願意,寥寥幾句話就能逼得人節節敗退。
白敬以前因著被偏愛的有恃無恐,因著那些隱藏在深處,連自己都還未察覺的動心,還能跟他分庭抗禮。現在哪裡是他的對手,被他的話刺得五臟六肺都疼得要移了位,也只能暗自忍著,白著臉啞聲道:「……我走。」
他說完這句話,房間裡就沉默了下來。李書意本該馬上下逐客令,讓他滾回去收拾行李,卻不知怎的,喉嚨一陣乾澀疼痛,說不出話來。
白敬調整好自己的心情,抬起頭本想朝他笑一下,勉強幾次作罷,聲音溫和道:「我上次送給你的禮物……還在嗎?」
李書意沒想到他會問起這個,但也沒再對他冷嘲熱諷,答了話:「柜子第二個抽屜里。」
白敬起身走過去把東西拿出來,一看,果然連拆都沒有拆開。
他重新坐回李書意床前,把外面的包裝拆了,打開盒子,裡面也沒有什麼花里胡哨的東西,就是九顆方形的巧克力,同盒子背面一樣,每一顆後面都有那句義大利語和李書意的名字。可這種小小的心意,本就是要收禮的人親自發現才能感到驚喜,若是送的人邀功一般地去展示解釋,倒失去意義了。
所以白敬什麼都沒說,拿了一顆放到嘴裡。巧克力很快便化開,帶一點可可的苦甘,並不甜膩。他知道今天若不是他主動問起,這盒東西在柜子里放壞了也不會有人理,而等他走後,這盒子會落到什麼下場也可想而知。
他把盒子蓋上放到一邊,猶豫了下還是問:「可不可以別把它扔了……或者給別人?」其實這個東西,對白敬來說連不值一提四個字都談不上。可這是他第一次懷著忐忑和期待的心情挑選,還自己參與構思設計的禮物,上面有他對李書意的承諾,不是用錢去衡量的。可話音才落,不知道他又想到了什麼,自己否了自己的話,低聲道,「算了,本來就是送給你的,你高興怎麼處理都好。」
手機在這個時候響了起來。
白敬接了電話,左銘遠告訴他,來接他的車已經從市里開出去了。
若他願意,大概還有兩個小時的時間可以死纏爛打地待在這裡,可是心裡還是那個「你可不可以放過我」的聲音占了上風。白敬站起身,跟李書意道:「那……我先回去了。」
他站在原地,卻還是不捨得馬上離開,又問:「我以後還可以來看你嗎?不會久待,只是偶爾過來看看你。」
李書意扭開頭,一副不耐煩理他的樣子。
白敬便自己安慰自己的笑了下:「那就以後再說吧。」他伸手,本想碰碰李書意的眉眼,手才抬到一半,又被他收了回來,指尖被用力握進手心。
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李書意的側臉,用目光肆無忌憚地親吻他,許久之後,才緩聲道:「你昏迷的時候,我每天都想,只要你能醒來我就再無所求。等你醒了,又期望你能原諒我,跟我重新開始……人真是種貪心的動物。」
這回停頓許久,他才仿佛下定決心道:「你上次問我的話……我答應你。」這句話一說出口,白敬只覺得身上的力氣都被抽空了,連心口也是空蕩蕩一片。原來一個人若傷心到了極致,所有感知都會消失,連痛也感受不到。
眼前的人依然無動於衷,連一個眼神都懶得施捨給他。白敬又等了等,才終於轉身往外走,到門邊時他停了下來,沒有回頭,只是低聲說了最後一句話。
「只要你好好的,我什麼都答應你。」
李書意始終沒有回應他一句。等人走了,他依然盯著窗外,只是臉上那個冷冰冰的拒人於千里之外的表情慢慢被一種茫然代替。
他現在是贏家了。
這場把他的身家,性命,所有全部豁出去下注的賭博,他終於贏了。他雖然以前撞得頭破血流,可真心假意始終看得清清楚楚,現在他確定,他可以輕易而舉地傷害白敬,可以百倍,千倍的把他以前所受的屈辱和難堪全部還回去,讓對方來乞求他,來等著他的憐憫。
他跟他父親還是不一樣的,李書意想。他父親輸了,輸得一敗塗地,死得毫無尊嚴。但他贏了。
可是為什麼,一點也沒有覺得高興呢?
李書意伸手,把身旁的盒子拿起來,然後打開蓋子扔到一邊。在認真看過每一顆巧克力背後的那句表白後,他垂下目光,把它們一顆一顆放進了嘴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