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這場事故,機場高速嚴重擁堵,一時半會兒也通不了車,白昊到了後告訴靳言,時間太晚了,他們第二天再過來。
雖然是虛驚一場,但靳言還是被嚇得不清,一夜都沒怎麼睡著,若不是被白昊警告過不准他去接,恨不得天一亮就戴上圍巾手套去療養院大門口蹲著。他本來是個貪吃的,早上連早餐也不想吃了,敷衍了事地喝了一杯豆漿,電視不看遊戲也不玩,就坐在窗前神情緊張地盯著樓下,活脫脫一個望夫石模樣。
李書意難得沒有罵他,走到他專門放零食的柜子前,一打開,額頭上的青筋都忍不住跳了下。
他不吃零食,以前也沒在意,只覺得這地方跟個黑洞似的,靳言隨時都能從裡面掏出吃的來。他也知道,白昊走後寄給靳言的東西就沒斷過,可他真沒想到能有這麼壯觀,整整三層,擺得滿滿當當,跟超市貨架似的。就李書意眼皮子底下,光各種不同口味不同品牌的巧克力,就裝了一籃子。
李書意耐著性子在裡面翻了翻,翻出來一包什麼營養穀物餅乾,走過去丟到靳言懷裡,靳言臉色懨懨地道:「沒胃口。」
李書意冷下臉:「沒胃口就扔了,反正不是我買的,花的又不是我的錢。」說著就伸手過去作勢要拿回來。
靳言扭身避開他,急聲道:「我我我突然又有胃口了!」然後慌忙拆了包裝袋,拿起餅乾咔嚓咔嚓啃起來。李書意無語地看了他一眼,怕他噎著,餅乾吃多了又口乾,拿了一盒鮮牛奶,插上吸管塞到他手上。
「謝謝李叔。」靳言咬著吸管又把頭扭回去,目不轉睛地望著窗外,生怕錯過了一個人影。李書意簡直想把「不可救藥」四個字打出來貼在他頭上,怎麼就能蠢成這樣。又萬幸老天爺開了眼,讓腦子裡不知道哪根筋突然搭錯的白昊中途又正常了起來,要不然靳言這餘下的人生,還不知道會怎麼樣。
等到快十一點的時候,一直守在窗戶邊的人突然站了起來,抓過外套胡亂穿上,一句話也沒說就打開門沖了出去,李書意想讓他慢點跑都來不及。
李書意起身走到窗邊,果然看到白昊正往這邊走,已經快到樓下的花園了。只是他突然停了腳步,神情緊張地看著前方,沒幾秒,就見靳言跟個被點燃的禮花似的衝進了他懷裡,把人都撞退了幾步。
白昊用力抱著他,不斷低頭跟他說些什麼,可抱著的人卻動也不動,只把腦袋埋在他懷裡,雙手緊緊環住他的腰。白昊露出個無奈的笑來,也不說話了,手輕拍著他的背,一個接一個的吻落在他頭頂。
明明是這樣冷的天,眼前的畫面卻莫名叫人心生暖意,甚至生出幾分羨慕來。好像旁觀的人也能體會到,那樣從來沒有被破壞,從來沒有經歷過失望受傷,仿佛第一次心動,第一次喜歡,要不顧一切沖向某個人的感情。
李書意嘴角露出個淡淡的笑,眼神忍不住落到白昊身後搜尋了一番,沒有那個他熟悉的身影。心裡有一閃而過的失望,但那感情還來不及掀起波瀾,就被他忽略了過去。
白昊很快把靳言牽了回來,聽李書意說他早上沒吃飯,立刻不知道該說是「訓」還是「哄」地說了靳言幾句,然後扒了他的短外套,找了件又長又厚的羽絨服套到他身上,要帶他去餐廳。他腳都邁出去了,又突然回身道:「李叔,舅舅還有事要處理,大概下午才能到。」然後才牽著靳言走了。
李書意皺了皺眉。
他其實不是很想在這個時候見到白敬,他太了解自己是什麼德性了。靳言因為昨晚的事會給白昊一個迫不及待的擁抱,他只會劈頭蓋臉罵對方為什麼不好好在金海待著,連累他大晚上得到處打電話驚動了一大幫人。
吳伯說他嘴上不饒人,他也承認,只是這也不是一朝一夕間形成的毛病了。他從小就不知該怎樣好好表達親近喜歡這類柔和的情感,倒是冷漠偏激自私從江曼青那裡學了個淋漓盡致,所以對他爸說的最後一句話才會是:我再也不想聽到你的聲音。
不知道怎麼又突然回憶起往事來。
李書意神情漸冷,摸出手機找到李念的照片看了會兒,心想無論如何,他都不能在這個世界上,再養出另一個李書意來。
下午敲門聲響起的時候,李書意以為是白敬他們。他許久沒有見過左銘遠,本打算見了人損他幾句的。
一開門,看清了站在門外的人,李書意愣住,半晌才詫異道:「趙叔?」
趙輝沒想到他問也不問一聲就開門了,略顯侷促地解釋:「我,我過來看看你。」站在他身後的趙晴晴也探出腦袋來,好奇地打量李書意。
李書意回了神,趕忙側身後退一步把人請進房間。等他倒了茶回頭,看趙輝還是拘束地站著,把茶遞過去,讓自己看起來也不要這樣緊繃:「趙叔您坐。」
趙輝這才把手上提著的一口袋水果放下,雙手接了茶坐在沙發上。
李書意又看了下一直緊緊跟在父親身邊的趙晴晴,打開靳言的零食櫃,挑了些糖果巧克力餅乾放到她面前的茶几上,半蹲下來看著她,放柔了聲音道:「你叫晴晴對不對?哥……」他怔了下,很快反應過來,重新笑著道,「叔叔不知道你喜歡吃什麼,你自己選好不好?」
趙晴晴是個活潑可愛的小姑娘,就是有些怕生,對一年多前見過一次的李書意早就沒有印象了,只覺得他說話的樣子親切溫柔,有些害羞地往趙輝背後縮了縮,又輕輕點了點頭。
李書意站起身,臉上還帶著溫和笑意,看向趙輝問:「趙叔,你們怎麼過來了?」
趙輝低著頭,小聲解釋起來。
趙晴晴的外婆家就在龍潭市下面一個叫屯普的鎮裡,前幾天老人不小心摔了一跤進了醫院,還以為要不好了,趙輝和妻子趕緊帶著女兒過來,怕趕不上老人最後一面。萬幸經過搶救老人脫離了危險,現在情況也穩定了。趙晴晴還沒放寒假,趙輝要把她先送回學校,便趁著走前過來看看李書意。
李書意聽完,意外道:「趙叔您,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趙輝不敢看他,眼神躲閃:「以前那位白先生來找我問你的消息時,給過我他的電話。這一年來,我聯繫不上你,問他才知道,你生病了,手術後就一直沒醒。」他說完,大概也覺得現在才上門來表示關心的自己有些虛偽可恥,苦笑道,「我早就該來的。但是這麼多年,我是如何,如何對你的……我也沒有臉面來看你。」
他見李書意不出聲,更忐忑地握緊了茶杯:「我一直跟那位白先生聯繫著,前段時間聽說你已經都好了。我還是,還是想親自來看一眼……我也就徹底放心了。」
李書意一直沉默著聽他說話,再開口時,笑得卻很勉強了:「趙叔你說錯了……」他斂了笑,聲音沙啞,「是我沒有臉面見你。」
趙輝愣住,抬起頭來看他,許久卻說不出話來。
這麼多年了,他從沒有好好看過李書意的樣子。記憶中明明還是個脾氣不太好,喜歡獨來獨往,但又極其聰明有主見的少年,還是那個在機場跟他們道別後,留下一個瘦削背影的少年,什麼時候就長成了一個比他還高,處事間進退有度的成熟男人了呢。
他一點也不像李家人。不像他父親那樣憨厚木訥,也不像他姑姑那樣樂觀開朗。雖然他在面對自己時已經努力收斂了,但趙輝還是能從他身上感受到某種氣息——是被世事淬鍊之後,沾染過血腥的人才有的殺伐決斷。
當初他們一個好好的家庭分崩離析,面對突如其來的打擊,他被嚇得屁滾尿流,把所有責任罪過都拋出去,安慰自己只是個微不足道無權無勢的普通人,心安理得當了逃兵認了命。徒留一個不到二十歲的李書意,背著三條人命,去對抗一個能把他碾碎的龐然大物。
所以後來趙輝才不願見他。他只要一看到這樣的李書意,就會忍不住想,他後來都經歷過什麼,才從一個任性稚嫩的少年變成了一把刺人的利刃。而同一時間的自己,有了新的愛人,新的家庭,過著安穩幸福的日子。只有在午夜夢回時,才會想起在金海城,還有一個孤孤單單的李書意。
趙輝眼睛紅了,越想越是愧疚難受。可該說的話,一年多以前已經對李書意說過了,若是時時刻刻把歉疚掛在嘴上,倒像只是為了安慰自己求的心安。
趙輝喝了一口茶,借著茶杯上的蒸騰熱氣眨掉眼角的濕意,平復心情後,放下茶杯站起來道:「我以前還跟文英說,她和大哥太慣著你了,對你不好。」他笑了笑,「結果把她惹生氣了,跟我說,『我家書意哪裡都好,以後比誰都能幹,比誰都有出息』。」
文英……李文英。
李書意有多久,都沒有再聽到別人提起過這個名字了,一下便愣在原地。
「看來還是你姑姑最了解你。」趙輝握了下手,終於還是鼓起勇氣拍了拍李書意的手臂,臉上是一般家庭里長輩看著後輩長大後欣慰的樣子。
他把趙晴晴牽起來:「那我就不打擾你休息了,我和晴晴也還要去車站。」
李書意像是才找回了神智,有些著急地去拿外套:「我送,我送你們。」
趙輝已經走到門口了,外面冷,怕李書意追出來著涼,急匆匆開了門連連擺手:「不用不用……來的時候,還是那位白先生送我們來的,不好麻煩你們了。」他大概以為白敬和李書意關係很好,接受了人家的好意,就等同是接受李書意的了。
誰知等他拉開了門,就看到長廊上站了兩個人,白敬和左銘遠。
左銘遠等人等得百無聊賴,一看到趙輝便露出個親切的笑來:「趙先生,車在樓下,我送你們去車站。」
趙輝怎麼好意思麻煩人家兩次,可左銘遠最是個會看人下菜碟的,又是地方偏僻不好找車又是天氣冷了小孩不經凍,趙輝猶豫間,跟著走到門邊的李書意接了話:「趙叔,你讓他送你吧。這麼遠我也不放心。」
他一出聲,一直在旁邊看著他們拉扯的白敬一下就抬起頭來,目光落在他身上……便移不開了。
他今天穿了件白襯衣,衣擺塞進筆直的西裝褲里,勾勒出一條細窄的腰線。以前坐在輪椅上,他只能仰頭看人,覺得費勁也不喜歡低人一等,通常臉上就沒什麼表情,也懶得跟人交流。現在他好了,不再穿著病服,也不比白敬矮多少,說話時的樣子……是以前那個李書意了。
白敬雖已在照片上見過,可親自看到他這樣站在自己面前,幾乎都能聽到胸腔里劇烈跳動的心跳聲。
趙輝架不住左銘遠的熱情,只得跟著人走,慌慌張張走出去幾步,還是趙晴晴拉了拉他的手說了什麼,他才停了下來。
李書意還站在門邊注視著他們,以為有什麼事,正要過去問,就見趙晴晴又跑了回來站到他身前,打開身側那個兔子模樣的小挎包,從裡面摸出一個東西,有些不好意思地雙手遞給他。
李書意彎腰接過,正想問她是什麼,就見她抬起頭,睜著圓圓的眼睛,嘴角抿出一個小小的酒窩,聲音清亮悅耳:「哥哥再見!」然後便扭頭跑開,兩個羊角辮甩出一個可愛的弧度,還能看到腦袋後的草莓髮夾。
李書意為了跟她說話帶出來的笑意僵在臉上,手也不自覺抖了下,腦袋裡跟斷線似的一片空白,連什麼時候被白敬帶回房間的都不知道。
等他穩住心神拆開手上的信封,裡面露出一張賀卡來。大概是快到聖誕節了,賀卡封面是一個笑得眯起眼睛的聖誕老人,正趕著馴鹿飛在夜空中,身邊還坐了一堆穿著聖誕服的小動物,都一樣笑得眯起眼睛,抱著禮物歡呼。
李書意小心打開賀卡,裡面用五顏六色的水彩筆寫了一句話,字體略顯稚嫩:祝李書意哥哥早日康復。結尾留了「趙晴晴」三個字,還在旁邊畫了一個大大的笑臉。
李書意怔住,呆呆地拿著賀卡,一個字一個字,一遍一遍地讀上面的話,讀到視線模糊看不清字了,嘴裡也還在默念「李書意哥哥」。
從那個灰濛濛的下午,他慌慌張張撞開家門,找遍了所有房間,也只看到兩個冷冰冰的骨灰盒後,有一部分李書意就被永遠禁錮在了那裡。被禁錮在逼仄的角落中,終日懺悔自責,痛不欲生。一直到今天,等來趙晴晴的這聲哥哥,仿佛是另一個女孩,一個有他姑姑的眼睛和笑顏的女孩,也通過趙晴晴的聲音喚他,然後告訴他:哥哥,你該出去了。
心底最柔軟的地方像被針刺著,連呼吸間都隱隱作痛。李書意聽到有人在叫自己,他懵懵懂懂抬頭,世界都被浸泡在一圈晃蕩的淚水中,只能看到一個囫圇的人影。
在眼淚徹底落下來之前,有人用掌心扣住了他的後腦勺,然後,他就被按進了一個溫熱的懷抱里。
抱他的人穿著呢子大衣,大概是在外面站久了,衣服上還帶著一點冰冷潮氣,他的聲音同樣冷淡得沒有什麼情緒,只說了一句話。
「李書意,你沒有錯。」
這個人看到他的眼淚,沒有驚訝,沒有輕視,只把他的頭按進懷裡,就像第一次見到他的淚水時做的那樣。他知道自己此時此刻不需要疼惜和安慰,所以就如同那時一樣幫他擋住淚水,給與安靜的陪伴。
以前那句「李書意,再忍忍」,幾乎是他報仇時活下去的所有支撐。現在,這個人看到了一直困住他的心結,所以又告訴他:李書意,你沒有錯。
李書意雙手用力攥緊白敬的衣服,眼淚幾乎是完全無法控制地往外溢出。
他耳邊響起了很多聲音。
靳言說,我們都理解你。傅瑩說,只要你好好活下去。吳老管家說,萬望你一定好好珍重自己。
……最後是白敬告訴他,你沒有錯。
過去的那些傷口,被江曼青留下的傷口,被他自己留下的傷口,所有鑽了牛角尖的痛苦悔恨和自我折磨……終於開始癒合,終於等來解脫。
李書意活到現在,從來沒有像這一刻一樣輕鬆和如釋重負。
銬在他身上最後的枷鎖也落下。
他終於,終於可以往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