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荊棘花
一團暈開的火紅在他的眼前晃動,忽近忽遠,忽遠忽近……
猝然出手!
他雖然仍處半睡半醒中,但卻清楚地知道那抹紅已被自己掌中之力頂飛出去。
沒有聲音……
沒有聲音?!
為什麼沒有聲音呢?
他輕輕一挺身,飄飄然從躺成了坐。他的白紗素縞如流雲,酥軟軟地微晃著。當他看清一切後,隨即為自己舉世無雙的出手速度和敏感度而心生一絲懊悔。
距離他所在床的三米開外牆角處半趴著一個衣著通體如火的姑娘,就連她頭上的那頂塔禾也是紅艷艷的。塔禾頂端長長的紅色羽翼像天使抖動著的翅膀。她看起來壓根兒就是一個裹在火球中的人!
紅衣姑娘雙唇緊閉,不滿地瞪著他。他也不說話,也一樣漠然的對視,眼中僅餘的那點愧疚也不知跑哪兒去了。她終於忍不住了,氣鼓了兩腮從地上爬起來,連打一串手勢。
他心下暗思:「原來是個啞巴。」
他以同樣的方式回答道:「無意冒犯,海涵。」
紅衣姑娘看罷,似有了幾分悅色:「小子,我懂唇語。」
他不再做多餘的表示,只眉睫淺垂,目光離散,如雕像般一味地僵坐不動,幾乎連心跳聲一起要凍住了!少頃,紅衣姑娘便難以忍受了。她開始拉著他扯淡:「小子,我叫花鈴,你哩?」
他回神撇了她一眼,目中警戒之色甚強,不願回答任何問題。他想閉上眼睛,無視一切。可剛一有動作,他那上下兩眼皮就被兩根玉指給「撐」住了。他皺著眉偏頭一側。花鈴差點兒與他滿懷擁抱。
「喂,這樣子很不禮貌的!」花鈴繃著臉表示生氣。
估計,他也覺得這不妥當,最終在沉默了數秒後,已幾乎看不出任何變化的幅度動了動嘴:「墨白……」
剛才還如大敵當前般嚴肅的花鈴煞那間笑得比花還燦爛:「哦,墨白啊……」
墨白?!
想來這誰大誰小的問題花鈴一時半會兒還沒搞清楚。墨白淡淡的目光停留在花鈴的臉上,許久都沒有吱聲。花鈴卻很熟絡似的,不停地推推墨白,「叫」幾聲「墨白」。不知被這樣折騰了多久後,墨白終於無可奈何地動容了。他冷淡地點了下頭。
花鈴果然停了下來,嘴角掛著一點壞壞的笑。
「風衣呢?」墨白語氣平淡,說話時,眼睛幾乎都不和對方相視。
花鈴一攤手,聳聳肩:「扔了!」。
「為什麼?」墨白似抬眼和花鈴對視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復了垂眉之態。
花鈴衝上前,握著墨白的肩膀,讓他抬頭看著自己,很嚴肅地「說」:「墨白,你那破風衣上,血跡斑斑,可是你的身上,卻一點傷口都找不到!這血從哪兒來?我相信你是個好人。但是為了避免說不清,所以我扔了它。現在,請你,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
墨白不等她說完,第一次直視著她,以同樣嚴肅的姿態回答:「不是!」
聽完,花鈴忽地「哦——」了聲,一個人自言自語動著嘴:「我知道了——這血是你吐出來的!哦——我還明白了,你的臉色為何如此蒼白……」花鈴為自己的「聰明」沾沾自喜著。而墨白根本就沒去看她一眼。他不知何時已又微垂雙目靜坐在那兒。
墨白無奈的想著,看來自己的包袱也早就不知所蹤了吧,那東西還在包袱裡面,看來要找到絕非易事,而且這裡又是哪裡呢?
看樣子應該不是迷霧森林,自己應該是被重傷了,昏迷後應該發生了什麼輕輕才對,只是,究竟發生了什麼呢?追殺自己的那些人去了哪裡,為什麼沒有追來,按理來說他們應該是收到不留活口的命令了才對,只是為什麼又會放自己一條生路呢?還是說,是不得不放?
是外界的原因還是因為眼前的這個女孩子?不明白的事好多,不過還是再看看吧,說不定會有轉機,走一步看一步。
就在墨白自己沉思的時候,花鈴將墨白從上打量到下,從下再打量到上,從右打量到左,再從左打量回右,直看得可以把他「默畫」下來為止,她才停下收回目光。墨白被人直視還能一動不動的定力實在令人咂舌——只要他不自我表露,誰也沒有辦法從他的雙眼中讀到人的感情!
花鈴沒由地玩心大起。她想逗墨白說話。不料,她還沒來得及做好「挑戰」的準備。墨白自己就先開口了:「哪有風衣賣?」
花鈴擺擺手:「此地沒有風衣這玩意兒。這兒的男子常頭戴吐馬克,身穿過膝無扣的皮大衣。並且,他們會在腰間纏上寶石腰帶,另配一把小刀……你看,穿這身行頭兒,如何?」她暗自竊喜,等著墨白再次開口。
墨白搖搖頭。
「我就不信,我不能讓他開口說話了!」花鈴不甘地撇撇嘴,接著又用手語道,「你想要什麼樣的行頭?」
「和身上一樣。」
花鈴私下拍拍手,信心十足地又拋出一個問題:「我這兒可沒有男子的長袍,倒是有一套略顯大的女子百褶七重紗裙。你穿不穿?」她滿以為墨白定然會生氣。生氣的人話會很多,這是定理。
天卻偏不隨人願。墨白在沉默了好一陣後,眼中忽有精光一閃而過,居然點頭了?!花鈴不得不重新審視起墨白的忍耐力來。她看不出墨白的忍耐力有多強。因為,花鈴的心思現在正滯留在一個虛構卻很有意思的畫面上:
墨白白皙較好的肌膚如雪般晶瑩剔透,骨節分明的修長十指,外表雖龜裂殘破,卻依舊算得上是美手。他額前青絲傾斜,半隱劍目,薄唇兩片恰春風桃李,含蕾而立,頗有些閨中佳人的范兒,亦或是煙花昌隆之邦翩翩公子的摸樣。墨白若著了女裝,必定是個勾魂的美人兒。
「墨白,你怎麼不生氣呢?我叫你穿的可是女裝哎!」花鈴實在很難接受這麼聽話,這麼好脾氣的人。
墨白帶著欣賞獨角戲的目光,淺淺望了她一眼。隨即又斂眉向地,好像地上有什麼曠世奇寶,不盯著就要溜掉似的。花鈴相當的不爽——咱今個兒非惹你生氣不可!
她賭氣似的摔開衣櫃門,扯下一件薄如蟬翼,冰冷透骨的騎寵白紗裙衝到墨白面前。墨白不等她動手就十分自覺地脫去了外衣,用雙手穩穩捧過裙子,小心翼翼、仔仔細細地換上,生怕弄壞了寒煙般美麗夢幻的衣裙。接著他又下床來,低頭輕柔地理著裙裾,以及臂彎中兩抹長長的流雲素綢。
花鈴完全看呆了——有木有搞錯?這簡直就是九天仙女下凡呀!她甚至開始懷疑起墨白的性別來。
「好看嗎?」墨白走到銅鏡前,細細打量著自己,淡淡地問花鈴。他遺世獨立的容顏是天池畔的雪蓮,遙遙紅塵中疏影清絕的只剩下孤獨、寂寞與千百次輪迴後留下的一抹滄桑。調侃的話語配著這張臉有些突兀。花鈴雖天聾地啞,可是她能感受得出異常。
花鈴一臉嚴肅而關切地望著墨白:「墨白,你……」
「躲個人而已。」墨白總是眉睫淺斂之態,左手鬆松地藏於背後,右手微握,自然地垂在一邊。
「墨白的手上若是多把劍……哇!憂雪仙客的翻版!」花鈴這樣想著,思緒飄回到過去。憂雪仙客真名碧雪,出生於詩禮繁盛的江南水鄉。據聞,碧雪出生那日,天降之雪色深如玉,且綿延千里數日不止。她的名字由此而來。碧雪是個自幼好武的奇才,早年以「憂雪回舞」劍法聞名於世。劍法之高可堪比天宮玉闕的仙人們。江湖人喜歡在「仙客」前加「憂雪」二字,只因她童年之際,不知何故,生來便是一副芭蕉不展丁香結的清愁之容。而她本人也極多愁善感。
想到這兒,花鈴情不自禁地問道:「你是江南人士吧?」
墨白輕抬雙眼,向著南方,深情注視一眼後又恢復了常態,微微點了點頭。
「江南哪裡的?」
墨白的目光不覺間有些空虛。他低吟淺唱道:「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秦淮?!」花鈴「嚯」地蹦了起來,臉一下子緋紅,「我超級喜歡秦淮哎——!你這是要回秦淮嗎?」
墨白點了點頭,然後又搖了搖頭,忽然之間想到,玄武石擁有神奇的力量,雖為石頭但卻可以浮於水面,如果說,傳說是真的,那麼,難道司馬凌風讓自己送的竟然就是玄武石?那玄武石鑄劍的事情究竟是真的還是假的呢?
如果說玄武石真的就是司馬凌風要自己送的東西,玄武石又保護了自己,那麼究竟最後玄武石去了哪裡呢?
「帶上我好不好?我絕對不會給你添麻煩的,真的!」花鈴一臉的認真,急切地手語著,生怕墨白不答應。
墨白頓了頓,最後選擇不表態。
「那你什麼時候回去?」花鈴決心要跟著墨白同行了。
墨白沉下聲:「現在。」
花鈴忍不住倒退幾步,向後微仰身子,訝然道:「這麼快?那你等等。我現在就去收拾行囊。」。她也不管墨白是否願意,就自顧自地收拾起來。
末了,她忽地轉過頭來問道:「你既生在花繁柳茂之地,又怎麼會到這鳥不屙屎的西夏來?」
墨白看著她舞動的手,渾身一震,眼中紅絲不知何時爬滿雙眼。淡淡的紅,把眼睛點綴得像兩片粉色的桃花花瓣。一層薄薄的水霧將他冷漠的偽裝一點點剝落,痛苦便暴露在太陽底下了。墨白的臉色白得像刺眼的刀光,把他的心一刀一刀肢解成碎片,只剩下刻骨銘心的傷痛在漫漫黃沙中舞蹈。他顫慄著,宛如一個剛學會走路的孩子,沒人扶持就快要倒下。
花鈴注視著他,愧疚的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她只隨口一問,不曾想卻扯開了墨白的心傷。花鈴正想上前道歉,告訴他自己不是有意的,希望他原諒。可墨白偏在這時,憑虛御風去。素縞飛揚、無纖無塵的身姿和著那一聲清愁幽嘆在天地暈開一曲斷腸的楚角古調。花鈴被這悽愴的背影所感染也惆悵起來。她開始懂得源自墨白骨子裡的憂鬱是剪不斷、理還亂的。
她悵然若失地看大風捲起沙土,迷亂了天地,心變得空了:「傻瓜,你把往事當作鹽了麼?縱然宇宙是湯,也消融不了你那已紮根的咸苦啊……」。花鈴斜倚著門,保持瞭望的姿態一動不動。
夕陽西下,那個身單影孤的人呢?為何他沒有如花鈴想像中那般披著天際的晚霞,踏大漠寒煙而歸。花鈴一下子失落得無所適從。她懊惱地甩手關門,趴在桌上哭了起來,無聲地流淚。
殘疾的人縱使她再陽光,內心終是脆弱的。這會兒,花鈴的柔弱格外突出。她傷心地想著:「木頭,你還在怨我麼?還是嫌棄我是個啞巴?是個聾子?為什麼嫌棄我?為什麼……你若不肯帶我去秦淮,為何不拒絕我?給了我希望又怎麼忍心再讓我失望……」
過了好一會兒,花鈴擦去傷心的淚水,從懷中掏出十幾張紙開始折。十指翻飛如百花蓬盛,瞬間已有數十隻紙小狗成型。她小巧的桃唇飛快的動著,自掌心升起陣陣紫霧,煙騰繚繞。紙狗在這一片氤氳中從腳向頭慢慢生出了血肉。它們復生即落地,落地見風便長,直至如真狗一般大小。
花鈴雙手回舞了一個腕花兒。狗兒們立刻齜牙咧嘴,露出一副食其肉氮其皮的兇相。花鈴沖它們搖搖頭接著伸手上前。狗兒們一蜂窩地湊上來嗅個不停。不多時,它們便紛紛衝出屋子,向著四面八方跑散。花鈴堅信,很快,這些狗兒就會帶回他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