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瀲靠著彈墨迎枕,坐在矮榻上,身上穿著一襲寬鬆的緗色鑲桃紅聯珠紋的褙子,看不出腹部的形狀,以往紅潤健康的臉色,此時變得有些慘白。
「瀲丫頭,你覺得如何?」淑宜大長公主坐在她身邊,關切地問道。
曲瀲呆呆地坐著,沒有回她的話。
淑宜大長公主見狀,心酸的同時,只能嘆了口氣。
先前因為急於知道孫子的情況,以至於忘記了她正在寒山雅居中,不想被她恰好聽到了。如今她正懷著身子,淑宜大長公主實在擔心她焦急之下動了胎氣。
太醫很快被請過來了,請來的恰好是池太醫。
「池太醫不必行這等虛禮,先給世子夫人瞧瞧。」淑宜大長公主忙說道。
當初曲瀲懷第一胎的時候,就是池太醫經常過來請脈,淑宜大長公主對他的醫術頗為信任,一來二去的,池太醫和曲瀲也頗為熟悉了,加之他年紀大了,男女大妨也不那麼重視。
池太醫給曲瀲把了脈,說道:「世子夫人脈相有些亂,確實是動了胎氣,幸好並不嚴重,喝副安胎藥,好生歇息幾日便可。」
淑宜大長公主和烏嬤嬤等人都鬆了口氣,「那就勞煩太醫了。」
烏嬤嬤領池太醫去開方子,室內只剩下淑宜大長公主和曲瀲兩人。
淑宜大長公主坐在她身邊,一下一下地拍著她的手,說道:「你也別急,暄和如今就在鎮安府里,來回快馬加鞭也須得一個月左右,消息延遲一些罷,指不定過幾日就有好消息過來了呢?」
曲瀲轉頭看她,眼眶有些發紅,啞著聲音道:「祖母,我前陣子做了個不好的夢,可是醒來時已經忘記夢裡的事情了,當時心裡驚悸得厲害,唯一記得的只有暄和。」說著,她的眼淚終於落下來,聲音干啞而壓抑,「我這些日子總覺得不安,原來是這樣……」
淑宜大長公主聽得心酸,原本她就因為聽到孫子的事情難以承受,後來因為曲瀲的原因而壓抑住心中的悲痛焦急,今兒再看到她這模樣,終於壓抑不住,摟著她一同哭了起來。
烏嬤嬤過來時,看到這祖孫二人抱頭痛哭的模樣,心裡既是難過又焦急,擔心這一老一孕婦哭壞了身子,忙勸道:「公主、少夫人,莫要哭了,少夫人這會兒動了胎氣,太醫說忌大悲大喜,可不能哭傷了身子。」
這話果然有用,淑宜大長公主到底擔心曲瀲肚子裡的孩子,心中再悲痛也只能忍住。
曲瀲哭了一場,將心中的悲痛驚惶發泄出來後,情緒終於好了許多。
烏嬤嬤讓人端來淨水,親自伺候兩人洗漱淨臉,邊勸慰道:「世子吉人自有天相,素來能逢凶化吉,你們也不用太過擔心,應該相信他才是。」
淑宜大長公主想起孫子自小到大的遭遇,心裡既憐惜,又忍不住多了幾許僥倖,她將常管事叫來,對他道:「世子的情況你也知道了,你派人送些藥材過去,看看能不能將世子送回京城來。」
說完,她眯了下眼睛,想起孫子這次出京的目的,如今他變成如此,雖不知道宮裡的皇帝有沒有得到消息,可不管如何,她總得表示一下,可不能讓孫子白費功夫,而且這也是加深帝王感情的機會,她如今老了,能幫的也不多,總得為子孫打算一些。
接著,淑宜大長公主對伺候的丫鬟道:「來人,給我更衣。」
等淑宜大長公主盛裝打扮出來,便對在安息室中歇息的曲瀲道:「我進宮一趟,你在這兒歇息,不要擔心,有我這把老骨頭在,暄和沒事的。」
曲瀲勉強笑了下,溫順地點頭道:「祖母放心,我已經沒事了,辛苦您了。」她也知道淑宜大長公主在這時候進宮的目的,自是支持她。
淑宜大長公主走後不久,丫鬟便將煎好的藥呈上來。
曲瀲皺頭未皺一下,端起那味道古怪的藥,慢慢地喝著。
「娘~~」
在院子裡撲蝶採花的阿尚跑了回來,看到娘親在喝什麼東西,好奇地湊過去,又萌萌地叫了一聲娘,眼巴巴地看著。
曲瀲看到女兒那張和紀凜頗為相似的臉蛋,心情方才沒有那般壓抑,知道小孩子的好奇心重,便將藥碗放到她面前,那股味道顯然不是小孩子喜歡的,聞了一口,馬上就皺著臉扭過頭了。
曲瀲被她可愛的模樣逗得笑了下,又繼續喝藥,終於將一碗藥喝完了,含住碧春遞來的蜜餞。
曲瀲在寒山雅居歇息了半日,直到淑宜大長公主回來。
淑宜大長公主回來後,對曲瀲道:「皇上已經知道暄和的情況,也派了太醫前去就診,暄和不會有事的。」
曲瀲點點頭,突然想到什麼,說道:「祖母,能不能讓景王過去給他瞧瞧?」說到底,她還是比較信任景王的醫術,這時代一個醫術高明的大夫十分難求。
淑宜大長公主面露無奈,「我先前也和皇上提了,可惜景王於三日前就出京了,皇上並未告訴我他去了何處,想來是短時間不在京城,所以皇上才沒有提。」
曲瀲心中有些詫異,見淑宜大長公主臉上的皺紋更深了,想來為了這件事情,她心裡的難過不比自己少,便將到嘴的話咽下去,告辭離開。
回到暄風院,曲瀲寫了封信讓常山帶去景王府。
不過一個時辰,常山回來,呈給她一封信。
信是曲沁寫的,她對於景王的去處倒是沒有隱瞞,告訴她景王被皇上秘密派去北疆了,知道這事情的人不多,大多數人都以為景王在府里。因景王離京突然,曲沁也不能到處去說,省得給丈夫招來麻煩,所以才無人知他離京之事。
對於妹妹,曲沁自是信任的,見她問了,便如實以告。
曲瀲將信闔上,捂著肚子躺到床上,不知不覺間眼淚又濕了枕巾。
曲瀲動了胎氣一事,並未宣揚出去,知道的人除了鎮國公府里的,就沒其他人了。恰好第二日,襄夷公主過府來走動時,才得知曲瀲動了胎氣的事情。
「你沒事吧?」襄夷公主擔心地看著她,目光落到她的肚子裡,「怎麼會動了胎氣?你的懷相素來好,無緣無故的,哪會動胎氣?莫不是有誰給你氣受了?」
曲瀲笑了下,說道:「你多心了,哪可能會有人給我氣受?你又不是不知道,在這府里,只有我給人氣受的份兒。」
襄夷公主忍不住笑起來,說道:「你說得對,有紀暄和那麼個可怕的傢伙在,敢給你氣受的都被他收拾了,縱是有,等紀暄和回來,只怕都蹦躂不起來。」然後又道:「莫不是因為紀暄和不在?你思念他過甚,動了胎氣?」
「算是吧……」
襄夷公主恨鐵不成鋼地道:「你這是做甚?他又不是不回來,等他回來看到你這模樣,豈不是要心疼死?你好生養身子,別胡思亂想。」
曲瀲勉強地朝她笑了下,心裡卻苦得像吃了黃連。她寧願是自己胡思亂想,也不願意他真的出事。
襄夷公主怕打擾她歇息,很快便離開了。
接下來的日子,曲瀲看起來倒是平靜,也沒有亂來,該吃就吃、該喝就喝、該歇息就歇息,過了五六日,池太醫過府來給她診脈,確認她的身體已經無大礙。
淑宜大長公主聽到後,終於鬆了口氣,對烏嬤嬤道:「我就知道她是個堅韌的孩子,外柔內剛,並不會遇事慌得無神,只會一味地依附於男人。」說到這裡,不由得嘆了口氣。
烏嬤嬤知道她是想起了鎮國公夫人了,忙道:「世子夫人只是長得柔和纖弱一些,心性卻是不差的,公主當初會答應出面給世子定親,不也是如此麼?」
淑宜大長公主笑著點頭,笑過後,想到現在還不知道情況的孫子,笑容又斂下來。
在這種焦慮期盼中,過了幾日,鎮安府那邊再次來了消息。
當聽說孫子昏迷了一個月,終於醒來後,淑宜大長公主長長地鬆了口氣,可是在鬆了口氣之餘,看到侍衛臉上遲疑的神色,整顆心又提了起來。
「世子醒了後有無異樣?」曲瀲問道,她的神色看起來極為冷靜,雖然關切,卻沒有因此而慌神。
「世子……」那侍衛遲疑了下,最後道:「世子雖然醒了,可是因為傷在腦殼,人有些渾渾噩噩的,眼神並不清明,不太認得人了。」
淑宜大長公主心中微緊,「太醫怎麼說?」
「太醫說,許是世子磕傷了腦袋,意識還未清醒,所以他才會如此,先服用些藥物看看情況。」
淑宜大長公主頹喪地癱坐在椅子上,面上露出似悲似苦的神色。
雖然侍衛說得含糊,可是淑宜大長公主如何聽不出來,孫子磕壞了腦子,人雖然醒了,但卻是渾渾噩噩的,不說認不得人了,連生活也不能自理,整個人都廢了,說得難聽點,人變得痴傻。明明那麼聰慧的人,如今卻變成這模樣,如何不讓她悲痛?
想到丈夫死後,是孫子陪伴她渡過那麼長的日子,淑宜大長公主難掩傷痛,眼淚止不住地流。
這時,曲瀲再次問道:「太醫可有說,世子能不能回京城來?」
侍衛搖頭,「太醫說世子現在的情況不穩定,最好不要出行,許是過些日子,情況好一些,便能上路了。」
「要多久?」曲瀲逼問道。
「屬下也不知。」
「去問清楚!」
這聲音雖然清柔嬌軟,但是語氣里卻帶著一種強勢的命令,侍衛聽得心中一凜,忙應了一聲。
侍衛離開後,曲瀲柔聲安慰道:「祖母莫要傷心,暄和醒來了是好事,其他的慢慢來,總會好的。」
淑宜大長公主到底不是弱軟之人,很快便振作起來,說道:「你說得對,人醒了就好,其他的慢慢來,不會有事情的。等景王回來了,再讓景王去瞧瞧。」想到弟弟的醫術,這些年來一直是他幫忙抑制孫子的頭痛之疾,想來他應該比皇上派去的太醫的醫術更好一些,淑宜大長公主心裡多了幾分希望。
將淑宜大長公主安慰好後,曲瀲挺著將近四個月大的肚子,回了暄風院。
時間進入四月份,京城的天氣也漸漸地有了些熱意,兩歲的阿尚特別地活潑,而且也開始明事了,知道娘親肚子裡懷了弟弟,不再像以前那樣纏著要娘親抱,不過其他時候,仍是喜歡讓曲瀲陪她玩兒。
鎮安府那兒也是每隔兩天便有消息傳來,全是關於紀凜的,情況一直未好轉。
又一次聽完了侍衛的稟報後,曲瀲突然對淑宜大長公主道:「祖母,我想親自去鎮安府一趟。」
「什麼?」淑宜大長公主以為自己聽錯了。
曲瀲面上很平靜,說道:「我現在的情況很好,池太醫說就算出門遠行也無礙,而且我打算坐船南下,水路平穩,不會有什麼事情的。」
聽到她的話,淑宜大長公主和烏嬤嬤才知道為何她近來如此平靜,恐怕從那回動了胎氣開始,她就有所準備了,才會這般乖巧安份地安胎,縱使擔心,依然將自己的身體照顧得極好,甚至還特地去詢問了池太醫出門遠行之事,早早地為這次出行作準備。
「祖母,讓我去吧。」曲瀲的臉上露出哀求,「許是暄和看到熟悉的人,就會好了呢?我帶阿尚一起去,到時候他看到我們,很快就會恢復的。」
淑宜大長公主心裡覺得曲瀲懷著身子遠行不妥,可是又忍不住覺得她言之有理,如今在孫子身邊伺候的,除了常安外,都是些不熟悉的人,指不定他看到熟悉的人,就會好了呢?
最終,淑宜大長公主仍是被曲瀲磨得答應了。
淑宜大長公主也想跟著南下,但到底考慮到一些情況,只能作罷。
過了兩日,曲瀲南下。
為了這次出行,甚至連宮心、琉心的婚期都推遲了,曲瀲覺得頗對不起這兩個丫鬟,宮心卻道:「如果沒有世子,奴婢姐妹倆還不知道在何處,為了世子推遲婚期算不得什麼,等世子身體好轉後,再給奴婢補辦好婚禮就行了。」
常山和琉心都忙表忠心。
這次南下,曲瀲走得十分突然,甚至連親朋好友都沒有通知,曲瀲也沒有時間和他們細細明說了,只能交給淑宜大長公主去處理。她將身邊伺候的人帶去,隨行的還有鎮國公府的侍衛,另有一批隱藏了身份混在下人中的侍衛,只要沒有冒然透露身份,安全是無虞的。
果然一路順風順水,沒有發生什麼情況,二十天後,終於平安抵達了鎮安府外的渡口。
下了船後,曲瀲沒有稍作歇息,坐馬車往鎮安府而去。
曲瀲沒有一次如此慶幸自己有一個健康的身體,離京到現在,除了剛開始在船上有些不適外,後來適應良好,連她家阿尚也十分地活潑,根本沒有什麼不良反應,想來應該是遺傳了她的體質。
撫著已經隆起的肚子,曲瀲抿了抿唇。
到了傍晚,馬車終於進入鎮安府,然後往鎮安府里的一戶人家而去。
馬車經過江南特有的青石板路,空氣中充滿了江南水鄉特有溫軟氣息,街道上隨時可以聽到江南特有的語調,時隔幾年,讓她覺得有幾分親切。
隨著馬車越發的接近目的地,曲瀲的心情越是無法平靜,壓抑了近兩個月,讓她幾欲崩潰。
當馬車停下來時,她深吸了口氣,在碧春打起車帘子時,由著春夏將她扶下車。
「少夫人!」一道驚喜的聲音傳來。
曲瀲看過去,便見常安驚喜地候在那兒,滿臉止不住的喜意,看看曲瀲,又看看被奶娘抱著下車的阿尚,雖然得到消息時知道她們會過來,可是當親眼看到,仍是止不住地吃驚。
曲瀲朝他微微笑了下,問道:「世子呢?」開口後,她才發現自己的聲音是嘶啞得厲害。
「世子在裡面,少夫人請隨屬下來。」常安抑住激動,恭敬地將曲瀲請進去。
走過江南特有的亭台樓閣,曲瀲無心欣賞這棟房子的景致,當看到站在晚風中一襲青蓮色衣裳的男子時,曲瀲終於忍不住捂住嘴,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