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5章 他終究是無法輕易叫出那個字
阿煙忽然感到了什麼,心裡升起奇妙的預感來。她咬了咬唇,想起知軍大人還在附近帳篷,便輕輕捏了下蕭正峰的手提醒他。
蕭正峰何等人也,原本是萬分機警沉穩之人,此時不過是聽到那個聲音隱感熟悉,心中大震,這才險些情緒失控罷了。
如今阿煙這麼一提醒,當下他頓時反應過來,深吸口氣平穩了心緒,跟隨著大越王走進了這位王太后的帳篷。
進去後,卻見兩旁數名侍女林立,中間一個約莫不到六旬的婦人著坐在正中,頭戴珠冠,身披鹿皮袍,腰間配有明珠寶劍,腿上隨意搭著一個虎皮毯。
這是一個高貴而慈祥的老婦人,此時這位老婦人眼睛一直望著氈帳入口之處,見到了蕭正峰進來,便緊緊地盯著蕭正峰看。
蕭正峰剛才聽到那個聲響後,已經是心中猶如擂鼓一般,此時狠心一步邁入,待抬頭看過去時,當下真是呆在那裡,恍惚間如墜雲中般,兩腳懸浮。
半響後,他堅毅的唇動了動,這才勉強向前行禮:「蕭正峰拜見太后。」
阿煙從旁緊握著他的手,也跟著拜了。
那位老婦人默了半響後,兩唇哆嗦,只盯著地上跪著的這個器宇軒昂的男兒看。
看了好半響後,一旁大越王笑著上前提醒道:「母后,蕭將軍還跪著呢。」
王太后這才醒悟過來,忙點頭:「快起,快起來!」
這個時候,外面的知軍大人也過來了。
蕭正峰僵硬地轉首,看了眼一旁的阿煙,阿煙溫柔地望著他。
他心中原本茫茫然不知南北,此時看著她這個樣子,不免想著,自己已經是三十有八,人到壯年,功成名就,有兒有女,說出話去,天下人有幾個敢不遵從。
這樣的自己,無論走到什麼地步,有什麼不能承受的呢?
當下蕭正峰深吸口氣,冷靜地看向那個王太后。
這王太后實在不年輕了,雖戴著珠冠,耳邊發梢那裡也露出了隱隱白髮,額頭的皺紋也是清晰可見了。
自從蕭正峰進來後,王太后一直是盯著蕭正峰不住眼地看的,如今見他這般,不免慈愛一笑:「蕭將軍,我聽聞夫人用了些奶茶,倒是有些不適?」
阿煙確實有些醉酒,不過剛才從那個氈帳走到這個,又經歷了剛才一驚,此時已經神智清醒毫無醉意,當下忙笑道:
「原本沒什麼,如今經風一吹,已經好了。」
王太后此時終於捨得將目光從蕭正峰身上轉移到了阿煙那裡,見她秀美柔和,不免點頭笑了:
「蕭夫人好顏色,聽聞夫人年輕之時在燕京城是才貌第一,無人能及,如今一看,果然是長得好。」
阿煙當下點頭笑著口稱哪裡。
此時知軍大人也上前拜見了這位太后,太后不免提起兩國通商的事來,說得頭頭是道,蕭正峰坐在一旁,聽著這話,卻是默而不語,只低頭看著面前的茶盞。
雙方說了一番後,還是大越王上前道:「母后若是累了,那孩兒等先行告辭了?」
他這話一出,蕭正峰等人自然不好再留,忙起身,跟著大越王告辭。
回到了大越王的帳篷後,蕭正峰明顯意興闌珊,只閒聊了幾句,便帶著阿煙等匆忙告辭了。
一路回去府中的路上,蕭正峰一直沉默寡言,阿煙側首看過去,卻見他的側影堅硬凌厲,雙唇抿得很緊。
目光下移,便見那雙握著韁繩的手死死捏著僵硬,手骨那裡發白。
阿煙今日見了那位王太后,又感覺到蕭正峰的異樣,其實已經多少猜到了什麼,只是有些不敢置信而已。
要知道蕭正峰幾次提及母親,都是說他母親在他四歲的時候去世,後來他的父親才帶著他離開了大越邊境,從此後混跡在逯人中間。
雖然蕭正峰並不會說,可是她卻能隱約感到,蕭正峰對於那位母親其實有極深的感情和依戀,而母親的驟然離世,在他混跡於逯人之間流浪的幾年裡,怕是曾經著實傷悲了一段時間的。
如果自己的猜測是真的話,那麼現在的蕭正峰,他心中的震驚和無法理解怕是無法排解的。
更何況,這麼多年了,蕭正峰不知道,可是以蕭正峰如今在大昭的名望和地位,難道那位還能不知道嗎?
那可是自己的親生兒子啊!
兩個人就這麼回到了府中,一時丫鬟送來了洗漱用具,準備不知晚膳,不過阿煙卻道:「不必上晚膳了,只洗漱過就可以了。」
回頭見蕭正峰依然沉默地坐在榻前,跟個木頭人似的,她嘆了口氣,上前幫著他脫掉了外袍,又拉他過來,幫著清洗了。
蕭正峰木然地任憑她拽著,在她的牽引下,到底是洗漱了。
阿煙無奈,幫著他脫軍靴,他的軍靴那麼沉那麼大一個,她費了好大力氣才掰下來的。
一時躺在床上,緊靠著他,柔聲安撫道:
「知道你心裡不是滋味,可若是真如咱們猜想的,那不是好事兒嗎?凡事總是要往好里想,也許她也是沒辦法這才一直隱瞞下來。況且你看她今天見了你,也是滿心裡的歡喜。這以前或許不知道,可是如今你我都是做父母的,應當明白做父母的心,哪裡能不牽掛子女的呢。」
蕭正峰躺在那裡,默然不語,半響後忽然苦笑一聲。
「這些年,我真得以為她早已不在人世了,當年父親也是這麼告訴我的。」
今日他聽到那人的聲音,見到那人,怎麼可能錯人呢。
縱然當時分離時不過四歲,可他記事早,是深深記得母親的樣貌的。
他只看一眼,便已經感覺到了。
阿煙看著他這個樣子,想想他幼時的情景,不免心疼,撲在那裡,雙手捧著他的臉道:「實在不行再過去見見吧,好歹問問。她如今安在,咱們就不要想心裡有什麼怨怪,只想著這是好事就是了。」
蕭正峰抿唇不語,就這麼靜靜地躺了好久後,才終於啞聲道:
「今晚我再過去看看吧。」
當晚蕭正峰換上黑色勁裝,逕自出了錦江城,趕往阿依古部落。當他來到這裡的時候,卻見大部分帳篷都是暗的,只有那一個裡面隱約亮著桐油燈。
因白日裡是下過雪的,此時遼闊的原野上閃著星星點點的銀白,暗沉的天幕下有疾風吹過,將氈帳的邊角之處吹得扑打著地上的枯草。
氈帳有個小窗,從那蒙有毛氈帘子的縫隙里透出一點橘色的光亮,黯淡無光,卻在這蒼茫夜色中格外的醒目。
蕭正峰一時只覺得胸臆發緊,喉嚨乾澀,有種窒息的感覺席捲而來,讓他幾乎站立不穩。
他扶住氈帳的一角,咬牙站在那裡,腦中卻是回想起小時候。
小時候的他,在一天的忙碌中睡下,有時候他會醒來,看到氈帳里點著一盞桐油燈,非常昏暗的桐油燈,母親正在燈下縫補著什麼。
疾風吹過,他覺得臉上發涼,伸手摸過去的時候,卻竟然是淚水。
男兒有淚不輕彈,除了阿煙,他在任何人面前都是足夠強悍和剛硬的,可是如今卻在這冰冷蕭瑟的秋夜裡,只為了那麼一盞燈,淚流滿面。
屋子裡發出悉悉索索的聲音,桐油燈晃動了一下,緊接著,一個婦人的聲音輕輕響起:
「既然來了,怎麼不進來呢?」
蕭正峰咬牙,抬手擦了擦臉上涼下的淚,逕自走進了這氈帳。
帳子裡並沒有像白天那樣並列著數個侍女,而是只有那一個婦人,她依舊是坐在那裡,只是沒有了珠冠,夾雜著灰白的頭髮披散下來,身上穿著尋常家用的氈裙,兩腿上依舊搭著一塊虎皮毯。
昏暗的桐油燈模糊了視線,也遮掩了歲月的痕跡,此時的蕭正峰一眼望過去,仿佛看到了三十多年前的那一幕。
他幾步上前,噗通一聲跪在地上,卻是緊咬著牙不言語。
大越王太后垂眼看向地上跪著的七尺男兒,不免發出一聲嘆息:
「你是在生我的氣,怪我騙了你,怪我拋棄你,怪我從來沒有去找過你?」
蕭正峰心間滋味難免,其實他並不知道他在怪什麼。
如阿煙所勸說的,她這樣做,總有她的理由吧。
只是他終究是無法輕易叫出那個字。
也許是年紀太大了吧,大到了忘記了昔年的那個幼童是如何在夜晚思念著母親。
王太后眼中漸漸流下淚了,聲音悲愴:
「當年我為了嫁你爹,改姓埋名,逃出大越皇室,偷偷地藏在大昭邊境,原本也是想著就那麼過一輩子的。」
蕭正峰低頭望著地上晦暗的某一處,怔怔地聽著母親的話。
王太后的拳握緊了,顫聲道:
「可是後來到了你四歲的時候,大越王室發生了動亂,同室操戈,自相殘殺,以至於到了後來,兩敗俱傷,大越王室已經後繼無人!我無可奈何之下,被王室尋回,必須回去繼承大業。」
她停頓了下,眼中是說不出的傷悲:
「可是你的父親,他是大昭的將軍啊,他蕭家是世代的忠良,娶了我這麼一個敵國公主已經是家中不能容忍了,更何況要跟隨我前去大越,那就是置他全家多少口性命於不顧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