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八日,韓香未見張朱上山。
五月二十九亦如此。
五月三十,韓香拎著食盒上了山。
瓦罐山上,密密麻麻全是瓦罐墳。
韓香尋了許久,才找到張家那口。
「張奶奶。」
韓香趴在罐口,見到罐內老太太躺在地上,極其虛弱。
還見到罐內四周土壁上,滿是觸目驚心的抓撓痕跡。
而老奶奶十指指甲縫內,全是黃土。
「太……太平。」
老太太掙扎著坐起身來。
韓香趕忙打開食盒,將滿碗尚溫熱的粟米粥遞了進去。
喝了粟米粥,吃了兩個韓香剛蒸的窩窩頭,老太太精神頭總算好了一些。
沒有提及兒子張朱。
老太太只是問了小孫有沒有醒來。
從朝陽初升聊到大日開始西斜,老太太才戀戀不捨催促韓香下山。
往後數日,韓香代替張朱,每日都來給老太太送飯。
一天兩頓,風雨無阻。
——
六月初九。
看著躺在床上,氣若遊絲的小兒子。
朱虹指著張朱臉破口大罵道:「你個窩囊廢,兒子與那老不死的孰輕孰重,你拎不清嗎?」
「你閉著眼,咬咬牙,拿槍捅上十來下不就得了?!」
「非要餓死!」
「現在可倒好,那姓韓的少年一天兩頓,送的比你還勤。」
「你當真要眼睜睜看著兒子死在床上?」
「當真要白髮人送黑髮人?」
蹲在門檻上,吧嗒吧嗒抽著旱菸的張朱,持黃銅旱菸杆的手微微顫抖,
道:「等那少年回來,我去說說。」
——
日薄西山時。
韓香拎著食盒回了村。
剛推開張家祖宅院門,便看到張朱蹲在正屋屋檐下。
「太平,別送了,算張叔求你了。」
韓香沉默一小會,道:「現在送你小兒子去縣上找大夫,孩子還可活。」
「你真信那什麼南華老仙之言,是張奶奶給你們張家帶來了霉運?是張奶奶導致你小兒子一直昏迷不醒?」
「小子!」
張朱噌的一聲站起,怒視韓香,厲聲呵斥道:「不許冒犯于吉老神仙!」
談話不歡而散。
韓香讀過太多書,也知太多理,自然能辨真假。
可這些大字不識,只求吃飽的百姓呢?
說張朱愚蠢?
韓香自認沒資格。
……
六月初十,韓香照例送飯。
六月十一。
天光微亮之際。
先是一聲巨大咣當,隨即張家祖宅東廂房門被急促拍響。
「太平,是我,你郭叔,快開開門。」
嘎吱聲中。
韓香拉開房門。
瞬間狂風裹挾雨水灌進屋內。
睡眼惺忪的韓香立刻清醒。
「郭叔,怎麼了?」
被雨水澆成落湯雞的郭省,看著眼前一臉疑惑之色的少年,
看著少年被曬黑的粗糙皮膚,即使再不忍心,還是於嘆息聲中開口道:「太平……你,去地里看看吧。」
兩刻鐘後。
韓香站在自家地里,看著那一棵棵根莖暴露於地面的粟米苗,如一尊石像般沉默矗立。
任由冰冷雨水澆濕薄衫。
少年身後,郭省死死捏著拳頭。
別人或許不知,但郭省最清楚。
為了這五畝土地,少年遭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
第一次鋤草,然後第二次鋤地播種。
第三次鋤草、拔莠苗。
第四次鋤草。
常常天不亮就下地,夜幕降臨才借著月光回家。
皮膚被曬黑,蛻了一層又一層皮。
手上被摸出水泡、血泡。
幾乎養孩子一樣種出的莊稼,一夜之間,被人一苗不留,全部連根拔起。
對老百姓而言,這就是要人性命。
韓香蹲下身子,伸手撿起一株已長至尺許高的幼苗。
一股從未有過,即使親眼目睹韓家被滿門抄斬時,也未有過的深沉絕望感,如一隻大手,狠狠扼住韓香咽喉。
少年快要窒息。
……
元靈十二年,六月十一。
狂風驟雨中,韓香拎著一柄砍柴刀,重重一腳踹開張朱家的院門。
小院內,男人蹲在正屋屋檐下吧嗒吧嗒抽著旱菸。
屋內守著小兒子的朱虹聽得踹門聲,趕忙起身沖了出來。
渾身濕透的韓香骨舉起手臂。
柴刀刀尖直指張朱面門。
透過雨幕,少年森然冷冽之聲清晰傳入夫妻二人耳中,「是不是你做的?!」
張朱與朱虹俱是一臉愕然之色。
「太平,你說啥呢?什麼是不是我做的?」
沉默良久後,韓香骨頹然垂臂,轉身出了院門。
不是張朱和朱虹。
那只能是張家大兒子張星了。
因為相信所謂的于吉南華老仙,所以張星相信,奶奶不死,則弟弟會一直昏迷不醒。
直至死去。
「張朱狠心不再為張奶奶送飯,想將奶奶活活餓死。」
「而我一天上兩次山,於張家人而言,無異橫生出的枝節。」
或許是出於泄憤,或許是為了趕自己走,張星便將五畝地的粟米苗全拔掉。
小孩或許不知道此舉意味著什麼,但做了半輩子農夫的張朱、朱虹肯定知道。
毀壞田地,不論大殷還是其餘國家,都是重罪。
最重要的是,付諸了那麼多心血,一夜之間毀於一旦。
——
雨一直下。
瓦罐墳由於罐口朝天,積了很多雨水。
張家老太太一手撐著土壁,兩條腿抖似篩糠。
積水已沒過腳踝,寒氣濕氣潮氣侵體,老人兩塊膝蓋骨,疼得仿佛在被鋸子來回拉扯一樣。
腳步聲由遠而近,老太太神色一喜,趕忙仰頭看向罐口。
一顆腦袋探了進來,並非張朱,也不是韓香骨,而是張星。
「大孫兒,來看奶奶啦。」
「咋大雨天來呢,也不撐把傘。」
張星看著渾身濕漉漉的狼狽老人,眼眶微紅道:「奶奶,弟弟要死了,大孫求求您,奶奶,您去死吧!」
……
夏雨不比春雨、秋雨。
下一陣很快就雨過天晴。
韓香坐在張家祖宅門檻上怔怔出神。
沒人知道少年在想些什麼。
直至烈陽高懸,將濕衣裳曬至乾燥,少年依舊如石像一樣,一動也不動。
當大日漸漸西斜,少年輕嘆一口氣,起身回院,進入灶屋。
日薄西山時。
韓香提著食盒上了山。
遠遠的,少年臉色便微微一變。
老奶奶瓦罐墳,竟被青磚封了口。
「張奶奶,能聽到嗎?」
嚴絲合縫的瓦罐墳內,響起老人沙啞聲音。
「是太平啊,你回去吧,以後別再上山了,奶奶要走了。」
「太平,等我小孫兒醒了,拜託你來這兒給奶奶燒點紙,讓奶奶能走的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