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轉折誰也沒料到,原本擁擠得水泄不通的人群「嘩啦」一下退開,立刻給他們讓出了好大一塊地方。
眾人有公開交頭接耳的,已經在討論他們的來路了。
扶搖派淡出人們視野已久,除了真活成了千年王八萬年龜的當時大能以外,至今已經沒幾個人聽說過了,偏偏就是這麼一個眾人都不明所以的門派,從東海之濱碼頭上就一路上演了何為富貴逼人,弄得別人想不知道都不行,全都聽說了這一派上下的敗家子。
儘管修行中人能不將凡塵富貴放在眼裡,但再加上島主的另眼相看呢?
不怎麼出來和人打交道的嚴爭鳴他們不知道,此時他們一行儼然已經成了別人的眼中釘。
此時站出來的程潛看著不過十一二歲的模樣,手裡拿著一把孤零零的木劍,活像個小孩玩具,八風不動地站在原地。
人群中已經有人拈酸道:「這小孩好張狂,門派里也沒有長輩管管麼?」
又有人道:「怎麼,你沒聽說島主許了他們進講經堂麼?哪個像樣的門派會將自己的子弟送進別人的講經堂的?」
「這可倒是奇了,那島主又是為什麼對他們這麼偏向?」
「誰知道?有錢人家來的少爺吧,沒準再是個什麼皇親國戚的,指不定是家裡重金買來了什麼寶貝打動了島主,特許他們進來的。」
「這還真是隨便什麼人都能做做求仙問道的春秋大夢,修行之路是那麼好走的?」
嚴爭鳴簡直瘋了,他算是越發明白了,程潛這位小爺的靠譜就是一把鏡花水月——只是看起來存在!
他面似寒霜,近乎咬牙切齒地低聲道:「程、潛!」
程潛又不聾,別人的議論他當然聽見了,他幾乎是馬上就回過味來了——原來他們在島上的日子不是以後會難過,而是已經開始很難過了。
招搖過了,現世報來得也快,程潛幾乎懷疑師父在登船的時候說的那番話是未卜先知。
然而事已至此……
程潛其實並沒有想動手的意思,他只是做出個姿態來給青龍島上一干人看而已。
一來對方方才已經落敗了,沒有再上擂台的道理,二來他也知道自己的年紀,不說是這些仙人,就是凡人間,也沒有挺大一個漢子和一個十來歲的少年計較拳腳的道理。
直到這時,程潛才發現自己有點騎虎難下了。
如果換個嘴乖機靈的,此時說不定耍個賴搪塞一下也就過去了,他也不是什麼大人物,個頭才到人家胸口,面子不面子的也沒什麼,小命最重要——偏偏程潛天生不會做賴皮頑童。
他心裡飛快地轉念,一時間將方才擂台上那些你來我往的招式全部在腦子裡過了一遍,過完,他不但沒有退卻,反而將心一橫,想道:「動手就動手,我也不一定怕你。」
程潛一步也沒退,也不理會嚴爭鳴的警告,旁若無人地一抱拳,對那散修劍客道:「我在家裡也學過幾天劍,只是學藝不精,師父還不讓我換鐵劍,還請這位兄台指教一番了。」
落敗的散修劍客不知是哪個野路子門派出來的,於臉面一事,也相當拿得起放得下,聞言立刻上前道:「指教不敢當,既然小公子不用參加會試就能留在講經堂,想必有獨到的過人之處了。」
他一言落下,周圍一圈人都小聲笑了起來——大多是笑他不要臉。
有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插嘴道:「張二哥,既然這小兄弟向你挑戰,你就應了吧,你若贏了,不妨讓島主給你也開個後門嘛!」
韓淵怒道:「你若是輸了呢?跪下叫……唔唔!」
李筠一把捂住他的嘴,將這攪屎棍子死死地鎮壓了。
落敗劍客裝模作樣地一挑眉:「啊呀,剛才那位小兄弟說什麼?我要是輸了怎樣?」
程潛緩緩地將木劍端平,擺了個起手式,淡淡地道:「不敢,師弟出言無狀,見笑了——請。」
嚴爭鳴氣得七竅生煙,當下就要不管不顧地上前將程潛抓回來,腳才滑出一步,一把不知哪來的摺扇突然往他身前一橫,截住他的去路。
只見那是一個身著長袍、做書生打扮的男人,長著一雙細長眼睛,精光內斂地掃了嚴爭鳴一眼,有點輕佻地笑道:「哎,嚴掌門別急著阻攔,也讓我們看看貴派高徒的功夫嘛。」
「讓開!」嚴爭鳴直接用佩劍底往那人手腕上磕去。
李筠:「大師兄不可……」
嚴爭鳴的劍尾還沒碰到人家的衣角,一股無形的大力便撞在他的劍鞘上,那力道順著他的手竟傳到了他的胸口,嚴爭鳴一擊之下往後退了三步,胸口悶得噁心,差點吐出口血來。
李筠忙從身後扶了他一把:「師兄!」
嚴爭鳴硬是將嗓子眼裡的腥甜給咽了下去,狠狠地盯著那穿長袍的人。
那人全沒將他放在眼裡,好整以暇地將扇子打開,裝模作樣地在身前扇了扇,扇面上眉飛色舞地寫著「三思而後行」一行字。他意味深長地笑道:「這樣冒冒失失,可不是為人掌門的氣度。」
這人分明是特意來找他們麻煩的!
那散修劍客反正已經在青龍會試中落敗,索性破罐子破摔,根本也不在乎程潛手裡只有一把破破爛爛的木劍,連表面的客氣都丟在了一邊,一劍便削了過去。
這可不是點到為止,他的劍不知從哪裡弄來的,上面有符咒加持,再加上這散修劍客不知修了什麼奇怪的功法,劍風未至,颳得人皮膚生疼的妖風已經先到了。
木劍可不是什麼結實物件,程潛自知沒有師父那樣的功力,當下避其鋒芒,轉身讓開。
散修劍客見他只退避不接招,頓時得了人來瘋症,上躥下跳地使出他那花蝴蝶一樣中看不中用的劍招,逼得程潛滿場躲閃。
擋在嚴爭鳴面前的長袍書生仿佛看耍猴一樣地看著場中兩人,笑道:「貴派師弟年紀不大,卻很有後發制人的定力嘛。」
他語氣連譏帶諷地「表揚」了程潛只會抱頭鼠竄,嚴爭鳴握著佩劍的手指關節發了青,從小到大,他何曾受過這樣的欺負?
場中散修劍客步步緊逼,獰笑道:「貴派高明的劍法,就是教你們躲躲閃閃麼?」
說話間,程潛頭上木簪被他帶起地劍風所傷,當即斷成兩截,頭髮立刻散了大半。
散修劍客:「你還是回家吃奶去……呃!」
程潛就是這時候猝不及防地還手了。
只見他側身一躍,腳尖在地面輕輕點了一下,而後回身一劍「海潮望月」。
此乃海潮劍法的開篇,暗合江海濤聲豁然宏達,走的是大開大合的路數,木劍一時如千濤卷過,隱隱竟有種呼嘯而來的驚心動魄,逼得那散修情不自禁地一滯。
兩種人適合這種招式,一種是本身就走傻大憨粗風格的,任你千般討巧,我自一刨子轟開;另一種就是手狠心黑的,譬如程潛。
程潛練劍很勤,但是沒怎麼跟人動過手,沒有臨場反應,招式練得再純熟也不行——就算那被人一刀崩掉了劍的散修劍客水平不高,他也不可能是人家的對手,所以程潛從一開始就沒想見招拆招。
程潛觀戰的時候就看出來了,這散修劍客的劍招匠氣十足,因此他冒險猜測,對方動起手來應該也不會有太多變化。
之前專心致志地左躲右閃,是因為他根本就只準備了一招,就等著對手得意忘形、乘勝追擊時,將那一招破招遞到自己手裡。
木劍精準地撕裂了散修劍客的劍風,擦著鐵劍的邊緣,乾淨利落地躲過鋒芒,攜著扶搖派用符咒磨練經脈的獨特心法,狠狠地抽在了那散修臉上。
無鋒木劍當然不至於讓他當場血濺三尺,可那散修劍客還是當場被打得呆住了,只見他嘴角豁開了一條血口子,將兩瓣嘴唇活活撕成了三瓣的兔子嘴,臉上更是留下了一道青紫的血印子,眨眼就腫成了饅頭,也不知是不是掉了牙。
有道是打人不打臉,這一耳光打得石破天驚,看得眾人幾乎譁然。
連那手拿摺扇的書生都愣了愣:「好刻薄的小崽子。」
程潛一擊得手,已經有些後悔,感覺自己有將事情鬧大之嫌。
因此他沒敢做出一點得色,只是面無表情地收回木劍,劍尖豎直下垂以示敬意,雙手合攏,低頭順目地賠禮道:「得罪了,多謝兄台賜教。」
散修劍客捂著臉說不出話來,那手拿摺扇的書生挑挑眉,將他的三思摺扇收回掌中,若有所思品評道:「刻毒得還挺內斂,有點意思。」
程潛垂下眼的時候用餘光掃了青龍台一眼,只見幾位護法正交頭接耳,唐晚秋居然還露出了一點笑意,他這才將自己手心的冷汗抹到劍柄上,感覺自己可以勉強算是功成身退了。
他鬆了口氣,心道:「以後還是少惹點事、少得罪人吧。」
但這事明顯還沒完,程潛雖然認認真真地賠了禮,但他提著木劍轉身的時候,身後還是傳來了一聲不似人聲的怒吼。
「小雜種站住!」
接著,他身後「嗚」地尖鳴一聲,程潛本能地往另一邊躲去,前面卻有人不偏不倚地擋住了他的去路,程潛幾乎避無可避,他只好徒勞地儘量提起手中的木劍。
這時,一隻手猛地攥住他的胳膊肘,程潛重心一歪,徑直撞上那人胸口,只聽耳邊兩聲清越的金屬碰撞聲,一聲裂帛之音,程潛瞳孔驟縮——那被當眾打了臉的散修劍客義憤下竟不管不顧地在他身後拔劍就砍,程潛被突然衝出來的大師兄一把拉開。
嚴爭鳴沒來得及出鞘的佩劍堪堪將那散修劍客的劍撞歪到了一邊。但那散修的黑炭兄長卻趁這時候含著勁力丟過來一塊碎銀,正中嚴爭鳴佩劍尾,嚴爭鳴手裡佩劍一滑,那散修本應被盪開的劍硬是因此偏了一角,一下劃破了嚴爭鳴的肩頭。
程潛的眼睛一瞬間就紅了。
嚴爭鳴先是暴怒,不過沒來得及發火,他已經先被「重傷」的銳痛打敗了——他的下一個動作本來是拔劍砍人,但未能成形,因為感覺自己受傷的半個身體已經手無縛雞之力了。
當然,外人不知此中緣由,在別人看來,這年輕過頭的嚴掌門只是拎著佩劍一動不動而已,顯出了少年人少有的老成持重。
嚴爭鳴不動聲色地抽完了一口綿長的涼氣,這才慢吞吞地開口道:「我今日算是長見識了。」
事情鬧到這樣的地步,青龍台旁邊的唐晚秋終於開了口。
她不便離開青龍台,站得很遠,話音卻一字一頓傳來,猶如在眾人耳邊炸開:「青龍會試被淘汰者儘快離場,不得在場中逗留生事,你們當這是什麼地方!」
眼見青龍島的人已經出來說話,那散修兄弟兩個對視一眼,到底沒敢繼續叫板,惡狠狠地盯了程潛與嚴爭鳴一眼,隱入人群中離開了。
嚴爭鳴輕輕地「嘶」了一聲,放下程潛,咬牙切齒地低聲道:「走。」
程潛死死地攥住他衣袖的一角,那錦緞的衣服幾乎讓他的手指戳出了幾個窟窿,他幾不可聞地在嚴爭鳴耳邊道:「我要他們的命。」
嚴爭鳴吃了一驚,勉強抑制住呲牙咧嘴的表情,有些面癱地問道:「你說什麼?」
程潛紅著眼眶掃了一眼他漫出血跡的肩頭:「總有一天我要把他們都挫骨揚灰。」
嚴爭鳴抬手在他背後摑了一下:「瞎說……嘶,哎喲……再瞎說掌你的嘴!」
程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將他一條胳膊繞過自己的脖子,撐著他往回走去,果然就不言語了,但眼角眉梢都沾滿了稚嫩的仇恨——代表他嘴上不說了,但這筆帳已經刻進心裡了。
有些心特別大的人好像有某種特殊地能耐,不管他心裡有多喜多怒,只要旁邊有人比他情緒還激烈,他立刻就能有如神助般地平靜下來。比如嚴爭鳴,他方才還好像怒火攻心一樣,聽了程潛這幾句話,居然感覺怒火已經消退了不少。
李筠忙走過來扶住嚴爭鳴,解放了程潛的手,程潛就默默地跟在一邊,目光始終不抬,低頭盯著眼前的地面。
四個人一路無言地回到了在青龍島上暫居的住處。
「算了吧銅錢,」嚴爭鳴見程潛臉色始終不對勁,有點怕他真的去殺人越貨,於是有點笨拙地勸道,「本來也是你先打別人臉的,換誰誰也受不了,這時候就別得理不讓人了。」
李筠沒料到有生之年還能從大師兄嘴裡聽到這樣聖光普照的話,頓時驚悚地看了他一眼,哆嗦著抬起手,伸手探了一下大師兄的腦門。
程潛一聲不吭。
嚴爭鳴好像突然發現了什麼,他殭屍一樣地轉過半個身體,伸手微微抬起程潛的下巴,帶了幾分驚奇地說道:「哎喲,銅錢,哭了?」
不知怎麼的,這個發現讓嚴爭鳴有點心花怒放,連傷也不那麼疼了,他美滋滋地翹起殘了一半的尾巴,顫顫巍巍地臭美道:「難道是因為心疼你師兄我?唉,感念你這一片孝心,要麼我特賜你今天來給本掌門端茶倒水吧。」
程潛一巴掌拍開他的手:「滾!」
然後他頭也不回地衝進了自己的院子。
嚴爭鳴四下找尋一番,掃見一處門廊的黑石頭柱子,指揮李筠道:「扶我去那邊。」
李筠以為他有什麼要緊事,連忙架著他到了石柱近前,見嚴爭鳴目不轉睛地望著石柱,有些憂心地問道:「怎麼……大師兄,這門柱有什麼不妥麼?」
「沒有不妥,」嚴爭鳴欣然答道,「挺清楚的。」
李筠隔了好半晌才反應過來他是什麼意思,心裡頓時青筋暴跳地蹦出一句話:「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嚴爭鳴對著反光的石頭,將自己的形象打量一番,認為肩頭這一點小傷無傷大雅,病梅也別有風姿,他依然魅力無窮。
程潛那通紅的眼眶,讓嚴爭鳴有種奇特的感覺,好像一隻整天對他愛答不理,沒事還給自己一口的小狼崽突然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偷偷舔他的傷口一樣,心裡別提多熨帖了。
在這樣的熨帖里,嚴掌門「哎呀啊喲」地帶著他那屁大的一條小傷口,嬌弱地扶著牆進了屋,在一幹道童們的雞飛狗跳中,美美地當起了一碰就碎的花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