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在那天夜裡,西行宮門口豢養的深潭蛟死得浮起一片白花花的肚皮。
鎖仙台的大殿被崩成了渣,困龍鎖一撤,原地就只剩下了一個空蕩蕩台子,被瓢潑大雨一通沖,流下來的水都帶著血腥味。
十州山下的妖魔鬼怪們無頭無尾地鬧騰了一宿,各自為戰,與山中修士們衝突了數場,打得昏天黑地,山林間的野獸望風而逃,山下無數村寨被波及,偏偏此事並非流寇與強盜作亂,官兵們非但一概管不了,還得跟著老百姓一起逃命。
朝廷反應不可謂不快,隔日天衍處便派了人來,可惜起到的作用也只是聊勝於無——出身名門的修士們自視甚高,哪個聽朝廷調派?南疆那一群魔修們更是行事顛倒,人數眾多,鬧一場換一個地方,也看不出有什麼訴求,完全就是縱著性子禍害。
天下盛景的十州山下遭了大難,有野殍千里、白骨遍地,屍毒與疫病污染的水源流毒甚廣,無數凡人百姓流離失所。
各派修士打起架來不管不顧,來回引動天地清氣,弄得當地五行混亂,時而發水,時而著火,轉眼間晴天裡落了雪,雪裡又長出被強催出來的夏花,病病歪歪地跟泥土裡不明所以的寒蛩面面相覷。
陰陽顛倒了三四天,終於引來了天地震怒,其中一道神雷將鎖仙台一分為二。
這仿佛預示著一個神魔混戰、秩序崩壞的開始。
卞旭絲毫沒有停留,從鎖仙台上下來就直接轉身回了玄武堂,之後立刻宣布閉關,誰找也不肯再露面。
白虎山莊的莊主本人從一開始就沒出現過,無論是暗訪南疆,還是處理鎖仙台上的事故,都只派了一干弟子與一個急了就罵人「龜兒子」的長老,一度甚至傳出謠言,說白虎山莊莊主之所以不露面,其實是早就隕落了。
至此,當年鎮守四方、如同四條天柱的四聖們隕落的隕落,沉寂的沉寂,隨著他們黯然離場,一個漫長而平安的時代好像也已經過去了。
天下動盪,凡人與修士人人自危。
千丈高樓與笙歌不夜的繁華好像冰上一層華美而脆弱的浮雕,一盆沸水潑上去,當即便化了個面孔模糊。
不過這些事,程潛都沒顧上理會了。
當日他徑直和唐軫離開鎖仙台,在十州山山腰下的一座簡易客棧落腳,頭一回見識了被自己的真元反噬是什麼滋味。
反噬發作起來時,嚴爭鳴額角跳出了幾道青筋,好像隨時要破皮而出,手掌無意中握住石床的床邊,壓抑不住的痛哼從喉嚨里溢出來,半掌厚的石頭床被他一下捏成了一堆碎石粉。
唐軫大聲道:「小崽子們都出去,這不是玩的,沒有元神的也躲遠一點……唔!」
他話音沒落,嚴爭鳴身上突然爆發出一股巨大的劍意,來自劍神域的冰冷森然,任誰正當其面也受不住。
唐軫一口氣沒上來,臉色難看地往後退了幾步,伸手按住自己翻騰的胸口。
整間客棧都在搖搖欲墜,頂樑柱上「噗噗」幾聲,那四溢的劍意無聲無息,只是稍稍擦邊,立刻就在木石之上留下一道數寸深的口子。
唐軫伸長胳膊一抓程潛的肩膀,枯瘦的手指狠狠地掐進了他肩頭一處傷口中,程潛整個人一激靈。
「別愣著,我扛不住他的劍氣,靠你了,不能讓他的真元全部流瀉出來,否則不但他肉身撐不過困龍鎖的傷,這方圓幾里都得被他波及,誰也跑不了!」
程潛立刻回過神來,周身真元不遺餘力地四散而出,將整個客棧包裹在其中,形成了一張看不見的網,將嚴爭鳴反噬的劍氣困在其中。
可他本身就只會打打殺殺,替人療傷也好、當助力也好,這種事他根本沒幹過,內府時刻承受著來自劍修無意識的攻擊,還要小心翼翼地不給對方傷上加傷,雙方頓時僵持在了那裡,不過半柱香的工夫,程潛額角已經見了汗。
嚴爭鳴仿佛受著千刀萬剮一樣,脫力地躺在石床上,哼都哼不出聲來。
他似乎是醒著,眼神卻是渙散的,意識掙扎沉浮片刻,茫然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嚴爭鳴徒勞地用已經痙攣的手指在空中試著抓什麼,自覺用盡全力,卻根本只有手指尖微微顫動,毫無血色的嘴唇開闔了一下,似乎是叫了一聲「小潛」。
唐軫雙手掐了一個複雜的手訣,下一刻,程潛便覺一陣溫水似的清風汩汩地自他身邊流過,腰間傷口與淤青被「那東西」掃了個邊,頓時修復如初。
那陣清風原原本本地沒入嚴爭鳴體內,嚴爭鳴微微動了動,後背劇烈地起伏了一下,似乎是微許有了些意識,唐軫的臉色頓時像死過了一次一樣灰敗了下去。
唐軫趁他有意識,忙道:「嚴掌門,將你的劍氣收一收!」
嚴爭鳴其實聽見了,只是有心無力,他覺得每一寸骨肉都被剃刀挑了下去,心裡茫然地想道:「師父,練劍這麼疼,我再也不想練了。」
唐軫滿頭冷汗地轉向程潛:「不能耽擱了!」
程潛咬咬牙,突然強行收緊自己的真元,硬將四散的劍氣推了回去,劍氣在看不見的網中來回衝撞,他只覺自己內府與氣海間刀兵尖鳴,一時有種被萬箭穿心的錯覺。
等在門口的李筠只覺裡面突然爆出一陣強光,窗欞巨震,隨後眨眼間漫上了一層冰花,凍得結結實實。
李筠將探頭探腦的水坑往後一扒拉,一把推開凍挺了的客棧屋門——
程潛單膝跪在地上,緊緊地抱著嚴爭鳴,一身破衣爛衫被血跡浸透了一半,濕淋淋地貼在身上,李筠肝顫地上前一步,輕聲叫了一聲:「小潛?」
程潛似乎想站起來,腳下卻踉蹌了一步,李筠忙衝進屋裡,將他扶起來:「你也太玩命了!」
程潛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暫時沒事了。」唐軫狼狽地站起來,深深地看了暈過去的嚴爭鳴一眼,「剩下的看運氣吧。」
他們沒有在十州山久留,程潛只是稍微調息片刻,第二天一早就借唐軫的飛馬車返回了扶搖山莊。
飛馬體態輕盈,膽子細小,嚇得不肯跑,水坑只好親自駕車,用兩團彤鶴真火烤著馬屁股,將兩匹飛馬趕得嘰嘹暴跳,瞎家雀一樣悶頭亂飛。
唐軫早已經不耐勞頓,靠在一角睡了過去,他醒著的時候眉目溫潤,風度翩翩,睡著了卻連氣息都極低,周身散發著一種陳朽的鬼氣。
年大大在一旁小雞啄米,六郎一聲不吭,李筠默默地靠著車門坐著,整個人被籠罩在一層說不出的心事重重里。
程潛抱著毫無知覺的嚴爭鳴,靠著馬車車壁,他從嚴爭鳴的臉上看不出一點痛苦神色,好像只是不耐煩聽講經,在雲山霧繞的傳道堂中打個盹那樣。
程潛想起小時候,師父讓他住在清安居,是讓他清靜安神,少想那麼多,那麼為什麼讓大師兄住「溫柔鄉」呢?
是早料到了他這一生,只有年少時片刻的無憂麼?
馬車外風雨如注,彤鶴的真火好像一盞搖搖欲墜的風燈,微弱地划過濕漉漉的人間夜空。
這時,一直望著車窗外的六郎忽然打破沉寂,開口說道:「我發現自己變成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時,曾經有一度不想活了。」
他幾乎不在人前開口,久而久之,眾人都懷疑他被魔修附身後壞了嗓子,成了半個啞巴。
「凡人沒什麼不好啊,」年大大打了個哈欠,略微清醒了些,接話道,「生老病死,田園家常,到老了含飴弄孫,最後和列祖列宗一起葬在祖墳里,來世又是一個爹疼娘寵的小嬰兒。」
六郎被面具遮住的臉上看不出表情,只是沉沉地看了年大大一眼,低聲道:「當凡人的滋味你不懂,你隨意掐一個手訣,便引來風雨大作、洪水滔天,淹到哪裡全然不管,山下的凡人呢,睡下的時候還好好的,早晨醒來一看,發現自己的家宅良田一夜間都毀了,一輩子辛苦置下不過這一點薄產,沒了。」
年大大一滯:「這……」
「這些是比較幸運的,起碼有命背井離鄉,」六郎說道,「剩下的可能在睡夢中被塌下來的房子壓在身上,可能被迸濺的刀兵誤殺,或者攔哪個魔修的路,死無葬身之地……回頭大家只會說那一戰誰勝誰負,哪裡的英雄斬殺了多少魔修,其他的沒人會提。」
六郎低低地笑了一聲,說道:「就好像人走在街上,踩死幾隻螞蟻一樣,一般人不會特意去踩,可是踩死了也沒人會注意。」
「這沒什麼,」李筠懨懨地說道,「眾生皆為螻蟻,一部分又要將另一部分人當成螻蟻,好暫時忘卻自己也是螻蟻而已,人間喜怒哀樂從不由人,活一天受一天吧……你看我們家掌門師兄,跨入劍神域的劍修,別人見了都躲著他走,不也照樣每天活得很痛苦麼?」
「痛苦」兩個字仿佛撥動了程潛一根神經,他低下頭,執起嚴爭鳴一隻手,按在那微弱的脈門上,他從前感受得到大師兄的辛苦,卻從未覺得這人這樣脆弱過,程潛只是在一邊看著,就覺得心裡坐立不安的難過。
程潛探了半晌,沒有摸出什麼所以然來,他自己一身寒涼的真元,又不敢隨意探視別人內府,便也不管唐軫是不是睡著了,問道:「他到底什麼時候能醒?」
唐軫閉著眼回道:「不知道,被自己內府反噬,再加上心魔作祟,沒準一會就吐口血自己醒過來,或是永遠醒不過來,就此折了也說不定。」
此言一出,馬車中再次靜謐,連聒噪的年大大都不敢出聲了。
唐軫的烏鴉嘴再次好的不靈壞的靈,一行人回到扶搖山莊之後接近一個多月,嚴爭鳴始終像個活死人一樣。
唐軫雖然嘴上沒承諾什麼,可大約還是覺得禁術是自己給的,應該負點責任,便帶著年大大與六郎在扶搖山莊裡住了下來,偶爾指導李筠如何構建加固山莊外圍的陣法,隔幾天看一看嚴爭鳴的情況。
唐軫輕車熟路地走進小竹林,端起桌上的涼水一飲而盡,對久候在一邊的程潛說道:「你七道天劫已過,肉身已成,幹嘛還把自己弄得這麼清心寡欲?」
「習慣了。」程潛靜靜地坐在一邊,過了一會,他又不知出於什麼原因,補充了一句道,「我先前覺得血冷了的人活得沒什麼滋味,現在看來,七情六慾太旺盛,也未必是好事。」
「我方才看見你們山莊又有人來,」唐軫說道,「你們這裡最近是門庭若市啊——不過也是,各方大能都凋落得差不多了,你們師兄弟在鎖仙台鬧得那出現在都已經天下聞名了,值此亂世,自然被趨之若鶩。」
程潛眼皮也不抬,尖刻地說道:「山中無老虎,猴子稱霸王。」
他好像絲毫也不在意這話將自己一併罵了進去。
唐軫看了他一眼,說道:「來人好像是白虎山莊的,你不去見一見麼?」
程潛漠然道:「他們莊主自己都裝死,來找我做什麼?」
唐軫:「好像還有天衍處的拜帖。」
程潛臉色驀地一沉:「天衍處來人一律打出去,再有不識相的,讓他們有來無回。是改天還是換日與我有什麼關係?」
有什麼關係?
韓淵出身扶搖派的事過不了多久就會天下皆知,到時候他們還想置身事外麼?
不過嚴爭鳴一直昏迷不醒,程潛也越來越焦躁不安,唐軫沒有去觸他的霉頭,不再提這個話茬,上前將一縷神識探入嚴爭鳴內府之中。
那位方才還滿口「清心寡欲」的程大仙立刻微微往前探了探身,問道:「怎麼樣?」
唐軫好一會沒有吭聲,程潛已經坐不住了,在屋裡來回走了好幾圈,幾次三番想發問,又唯恐打擾他,自行都咽了回去。
好半晌,唐軫才收回神識,十分細心地將嚴爭鳴的手攏回了被子裡,他面色凝重,微微遲疑了一下。
程潛:「唐兄?」
唐軫:「我看……你還是將你師兄和師妹他們一起叫來比較好。」
程潛一時間呆在了原地。
他從未感覺心口這麼冰冷過,像是有人將他的胸口掏空了,塞了一把經年不化的冰渣,冷得鮮血淋漓。
大概五雷轟頂,也不外乎如此了。
唐軫為難地看了他一眼,說道:「小友,人間終有不順意,也終有悲歡,你清心寡欲了半天,難不成還看不破麼?」
「不……」
程潛才吐出一個字,聲音已經劈了,他有些茫然無措地在原地站了片刻,似乎想要上前一步,腳下卻沒站穩似的踉蹌了一下,目光緩緩落在了嚴爭鳴身上,有那麼一瞬間,唐軫覺得他的眼圈紅了——可是……一塊玉也會哭麼?
天劫未曾撼動過的目光,也會慌亂麼?
可他形如崩潰只不過片刻,唐軫還沒來得及說話,程潛的眼神已經驀地堅定了起來,斬釘截鐵地說道:「不,先不告訴他們,唐兄,你博聞強識,一定有辦法。無論怎樣都行,上窮碧落下黃泉,哪怕你要讓我一命換一命都沒問題……」
唐軫打斷他道:「聽聽你說的什麼混帳話,這要是被你師兄聽見了,非得先一劍劈了你,再劈了我。」
程潛用一種近乎逼人的冷靜盯著唐軫道:「我能將聚靈玉練成肉身,只要你給我指一條路,沒有我做不到的事。」
唐軫直直地回視著他,程潛的目光沒有一絲猶疑。
「上窮碧落……下黃泉。」唐軫忽然低低地將這話念了一遍,繼而,他低低地笑了起來,「小友,世間師門情義深厚,固然是佳話,可也少見深厚成你們這樣的。」
程潛不動聲色道:「此地叫做『扶搖山莊』,不叫『世間』。」
「劍神域裡面有多少步步驚心之處,你我這些局外人都體會不到,」唐軫不再糾纏方才的話題,說道,「他剛剛出鋒,境界尚不穩定,就遭到心魔,已經是十分兇險,又擅用禁術——鎖仙台上一戰,你可看得出他強行拔高了多少修為?」
程潛道:「我也不比他高明,看不大出,只能大致估計……至少是一個境界。」
唐軫道:「不錯,這好比借高利貸,他這是有借無還,劍神域中一步千里,反噬起來自然兇險。」
程潛立刻反應過來唐軫的意思:「所以只要他的真實修為短期內追上借來的部分,就可以減輕反噬之痛嗎?我的真元全可以給他,大不了我再去練一百年,反正天劫這東西也是一回生二回熟。」
唐軫聞言愣了愣,繼而不由得失笑道:「你當真元是碗飯,想撥給誰就撥給誰麼?別說你不是劍修,就算是兩個劍修的真元也不一定能相融。」
唐軫說到這裡,嘆道:「他若是想要過這一關,除非在肉身崩潰之前能身入『入鞘』境界——可你該明白,修行一事,厚積方能薄發,連善走捷徑的魔道尚且無百日之功,何況他是個每進一步必經千錘百鍊的劍修,絕無外物能助他修為,你我這些外力能做的事很有限,你就算有這個心,也沒有這個力。」
程潛的眼神一瞬間黯淡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