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方陣裡面是怎麼個情況,外面是看不見的,太陰山下黑壓壓的修士們全部屏息凝神地看著陣前那兩排蠟燭。
只見那兩排蠟燭一會這裡滅一根,一會那裡滅一根,滅得人提心弔膽,不過小小一簇燭火,被這樣眾目睽睽地盯著,無端就生出了些許血雨腥風的慘烈寓意來。
蠟燭一有風吹草動,眾人便會跟著草木皆兵。
水坑用力揉了揉眼睛,一邊繼續不錯眼珠地盯著,一邊小聲道:「我這輩子再也不想點蠟燭了。」
陣中的程潛和韓淵卻相顧無言。
程潛在旁邊默默站了一會,心裡的怒意便漸漸平息下去了,他想道:「若我是他,我能怎樣呢?」
想來想去,以他少年時代那尖酸刻薄的性情,想必只會做得更絕、變得更扭曲,只不過是他比較走運,這些事沒有攤到他頭上而已。
畢竟,世上有幾個大師兄那樣的人呢?
小時候覺得大師兄多少有點記吃不記打,做人少了幾分極致,長大懂事了才明白,他恰恰是比別人更能承受傷害。
斷腕而面不改色的硬漢不少見,坦然地在深仇大恨下保持本色的人卻並不多。
反正他自覺自己做不到。
這樣一想,程潛忽然覺得自己沒有立場苛責韓淵了。
「起來,哭什麼哭,罵你混帳難道還是冤枉你了?」程潛用腳尖踹了踹韓淵,說道,「這十方陣有問題,我不懂陣法,你好歹也做點有用的事。」
韓淵悶聲悶氣地問道:「九聖里有吳長天的人?」
「不止。」程潛挑要緊的簡單將赭石的傳信和他們的猜測交代了。
韓淵面色一變,又邪佞起來,冷笑道:「哈哈,我就知道,這些左搖右晃的大人物們也有今天!」
說完,臉色又翻回來,變成了正常的韓淵,憂心忡忡地說道:「若你猜得沒錯,十方鎮外如果有其他的陣法,對此陣一定有監控,我們若是妄動十方陣,恐怕會打草驚蛇。」
分明是同一張臉,三言兩語卻天差地別,基本看不出是同一個人來。
「……」程潛沉默片刻,「你能不要一個人在我耳邊七嘴八舌嗎?」
韓淵臉上神色飛轉,好像兩個人在不停地爭搶位置,終於,可能是韓淵被程潛一頓毒打揍慫了,心魔贏了。
心魔韓淵輕慢地道:「不過你若有能斂去生氣的法寶,讓陣法察覺不到你,它可能會當你死了。」
程潛沒有那種法寶,但不代表他做不到,韓淵話音剛落,便見程潛低頭掰開拇指上的扳指,就這麼一會,白蠟燭比之方才又滅了兩根。
程潛數清了剩下的蠟燭數,身形微微一晃,整個人頓時好像變成了一塊石頭,要不是韓淵一開始就知道他在那裡,幾乎察覺不到那還有個人。
韓淵震驚道:「你……」
程潛沒理他,只是盯著那扳指上的鏡面,下一刻,果然見一根白蠟燭迎風一晃,火光滅了。
韓淵伸手探了一下程潛的手背,只覺他身上微溫,遠比人體溫低,這心魔露出幾分興味,問道:「好功法!你這是怎麼回事?」
「拜你所賜,爹生娘給的肉身死透了,」程潛沒好氣地說道,「只好煉化了一塊石頭聊以寄居,然後呢?」
心魔韓淵目光閃了閃,臉上微帶惡意的笑容卻穩如泰山,收回試探的手,他不緊不慢地說道:「既然十方陣認為你已經死了,自然會將其他人傳送過來,吳長天根本不想與我賭什麼輸贏,就想在這裡要我的命,他既然安插了他的人,怎麼可能不對陣法做手腳?你若是想破陣,便得拿到他手裡操控陣法的東西。」
程潛問道:「你既然心知肚明,為什麼要答應他?」
韓淵一聳肩,說道:「先順了他的意,當著全天下打他的臉才響啊,哈哈哈,天衍處偷雞不成蝕把米,這麼一想我就覺得解氣。」
韓淵養大的這心魔簡直不能以常理推斷,他全然不在乎什麼好處跟成本,也根本不考慮萬一他沒打成別人的臉,反而掉進別人的圈套該怎麼辦,他就是要心裡痛快,為了這一時的痛快,什麼都幹得出來。
程潛嘆了口氣,跟此人沒法講道理,便道:「你又怎麼能知道,下一個來的就是天衍處的人?」
心魔韓淵面無表情道:「開頭有一個倒霉蛋,隨後又是你,算來傳送到我這的人也第三個了,若果這個再不是,那要麼是吳長天安插的人先被別人殺了,要麼就是他們太磨蹭了——當然,都沒關係,要是這個不是,那殺了他再等下一個唄,又不費事。」
程潛:「……總有一天我親手殺了你。」
韓淵聽了挺高興,大笑道:「死在『不得好死劍』上,那我可真是三生有幸。」
突然,他笑聲戛然而止,只聽一側傳來了腳步聲。
陣法果然將另一個人送來了!
程潛捏緊了霜刃,他萬萬不能允許韓淵在他面前殺人。可是那人又近了一點,他又忽然覺得有點奇怪,因為來人身上有股濃重的血氣,讓人一聞就知道是個魔修。
怎麼會是魔修?
難道陣法認為,兩個同一陣營的人互相之間也會動手?
程潛與韓淵對視一眼,程潛將頭頂的燈火卷回袖子,在一陣漆黑中鑽到了陰影里。
片刻,一個身著白衣的魔修飄然而至,看著像個翩翩的濁世佳公子。
此人也是九聖之一,因為穿著打扮與行為舉止都與其他魔修格格不入,程潛對他還有點印象。
這人入內站定,見了韓淵,也全然沒有一點緊張,好像既不意外,也不畏懼,他開口笑道:「魔龍大人,咱們倆真是有緣分!」
這人模樣十分斯文秀氣,一開口嗓門卻如同破鑼,還挺響,哇啦哇啦地帶著不知哪塊粟米地的口音,這一嗓子感覺不像吆喝什麼魔龍大人,像在吆喝他們家拉梨的水牛。
韓淵瞥了他一眼:「羅正義。」
程潛:「……」
叫正義的魔修爽朗地應了一聲,邁開大步向韓淵走去,口中道:「這陣中還能碰見自己人,正好叫我歇一會——喲,魔龍大人,臉怎麼還青了一塊?難不成剛才遇見了什麼硬茬子?」
韓淵眉頭微微一皺,闔目不吭聲。
如果這個羅正義真的是吳長天安排著要對付韓淵的人,那麼順理成章的安排難道不是最後陣中只死得剩兩個魔修,十方陣破,韓淵以為自己贏了的時候出手嗎?這時當不當正不正地出現算怎麼一回事,特意通知韓淵此陣有貓膩嗎?
電光石火間,程潛想起韓淵說過的,陣外如果還有陣,那麼對此陣一定有監控!
那麼不下陣外陣的人,這是打定主意要壞吳長天的事?
眨眼工夫,羅正義三步並作兩步走到他身邊,看起來好像隨時能從身上掏出兩壇酒,跟韓淵暢飲一番。一道強光驀地刮過程潛的眼,他眼皮一跳,再一看,韓淵身前一隻手竟毫無預兆地變成了龍爪,巨大的鱗片閃著讓人膽寒的光,見血封喉的魔氣頃刻將那羅正義的半個身體拔了下來。
那白衣書生一半是人,一半成了骨頭架子,頭重腳輕地掛在一片血肉模糊中,然而他毫不在意地還了手。
只見他手上不知從哪裡摸出了一隻小鈴鐺,一陣急促的鈴聲響起,十方陣中驀地風雲突變,韓淵身下突然生出一片血腥氣撲面的沼澤。
那鈴鐺能操控十方陣!
羅正義一邊搖晃著手中鈴鐺,一邊伸手捧起自己被掀飛了一半的臉,說道:「嘖,我這端莊的骨頭都露出來了。」
說完,他那布滿白骨的臉上竟然長出了一張和另一邊不對稱的臉。
正是布陣人之一!
韓淵:「畫皮。」
「唉,其實就是吳大人托我辦件事,」不知是羅正義還是畫皮魔修道,「就是可惜好像咱倆都被人坑了,我心裡也挺委屈——不過跟你解釋這些也沒啥用,你信與不信都是要殺我的,還是先下去吧!」
話音剛落,韓淵整個被腳下的沼澤拖了下去,他冷哼一聲,身化巨龍,長嘯一聲,整個十方陣仿佛都震了幾震。
可什麼是陣法?
外有天地之道,譬如水往低處、烈火融金、生老病死等等,天地之間的人,無論有多大本領,也逃脫不出這些個大規則。陣法其實就是在一定的範圍內重設規則,人入陣中,除非破陣而出,否則都要受陣主擺布。
無論魔龍怎樣強橫,那沼澤就是與他如影隨形。
羅正義仰起頭,張大了嘴,重新退化成一半白骨的臉上,下頜骨幾乎要自立門戶,眉飛色舞地看著韓淵的狼狽。
就在這時,身後突然傳來細微的金石之聲。
羅正義快要一分為二的腦袋驀地扭到了身後:「什麼……」
「人」字沒來得及脫口,羅正義連鬼影子都沒看見一個,卻已經感覺到了撲面而來的霜雪。
這十方陣里鬧了鬼嗎?
下一刻,他就著扭頭的,被那鬧鬼的劍一劍削去了腦袋,一股黑氣驀地從羅正義漏風的脖子裡冒出來,正是他的元神。
程潛見機極快,伸手將屍體手中的鈴鐺拽了下來,也沒打聽一下用法,率先自作主張地用力一甩。
十方陣立刻隨著他的心意而動,生出一大片罡風,不由分說地將那魔修元神釘在了地上,同時韓淵也被殃及池魚,饒是他躲得快,也險些被刮掉一層鱗。
地上留下了一個模模糊糊的人影,一行血跡緩緩滲出來,不過片刻,那魔修便形神俱滅了。
韓淵化成人形,舔去手臂上的剮蹭傷:「小師兄這種『正人君子』,原來搞起背後偷襲來,也能殺伐決斷。」
程潛沒理他,拎起手中的鈴鐺比劃了一下,不咸不淡地問道:「我要去找師兄,這個怎麼用?」
韓淵:「你將神識沒入鈴鐺中,便能看見整個十方陣……沒被人動過手腳的地方,你拿著鈴鐺,就是陣主,可以隨心而動。」
韓淵養大的這心魔嘴有點賤,冷眼旁觀的看著程潛不熟練的擺弄那鈴鐺,他無事生非地開口道:「你倒是一時也放心不下他——小師兄,你想不想知道朱雀塔里大師兄的心魔是什麼?」
程潛面不改色道:「我知道。」
韓淵眉尖一抖,臉上細微的惡意變成了明明白白的驚詫,他默無聲息地打量了程潛片刻,道:「那你知道自己的八字命格嗎?」
程潛沒應聲,看起來毫無興趣。
韓淵道:「你和童如一樣,是薄情又冷淡的飛升命,你們這種人最適合修煉,天性堅忍,情關又比別人少開一竅,最易摒除雜念,若是順從機緣,能成大事……」
程潛不以為然道:「童如成了什麼大事?在忘憂谷里爛成一堆骨頭麼?」
「情關少一竅,只是修行中不易被外物打擾,又不是真沒有愛憎喜怒,誰讓他縱情忘身,自己堪不破的?」韓淵冷笑道,「對於你們所謂的大道,門派算什麼,師徒算什麼,人情算什麼?想成大道者還被這些牽絆,他走火入魔不冤——若是他能堪破三生秘境,沒準現在早就飛升上界了。」
鈴鐺里的十方陣很複雜,程潛一時有些看不懂,旁邊還有一個韓淵喋喋不休,他頓時手癢,想跟那貨再打一架。
韓淵道:「你不好好修你的大道,難不成也要重蹈他的覆轍?」
程潛頭也不抬地說道:「我樂意。」
韓淵尖銳地笑道:「那你還裝模作樣地修什麼仙,練什麼道?我看你是自甘墮落。」
程潛:「好歹我沒有什麼事都讓心魔說了算。」
韓淵:「那你別著急,若你把持不住,失了元陽,看你心裡生不生雜念。」
程潛:「……」
這些魔修簡直已經齷齪成了日常。
韓淵難得將他說得啞口無言一次,變本加厲道:「人家男女修士結侶雙修,至少合了陰陽調和,不算縱慾,你和大師兄又算什麼呢?」
他忽然眯細了眼:「哦,還是你已經心生雜念,想嘗嘗大師兄的滋味了?」
這心魔版本的韓淵此言一出,如願以償地又挨了揍,他也不還手,被揍一頓,好像還很歡喜,讓人懷疑此人方才之所以出言不遜,就是為了找揍。
程潛動手的時候很是惱羞成怒,不但是韓淵嘴裡不乾不淨,還因為他真的比韓淵三言兩語挑起了心魔谷里的回憶,隨即強行壓下綺念,神識在鈴鐺中翻了個底朝天,一把拎起鼻青臉腫的韓淵,同時粗暴地用手中鈴鐺撕開了周遭藩籬屏障,兩人轉瞬到了嚴爭鳴那邊。
剛一落地,正看見嚴爭鳴面無表情地將一個魔修釘在了地上,劍氣直入內府,直接讓他元神無處可逃,飛濺的血花四溢,落在他前襟與臉頰上,感覺到陣法中有異動,他驀地轉過頭,逼人的殺意未退。
程潛一愣,感覺自己的心劇烈地鼓譟了起來。
一見程潛,嚴爭鳴飛快地眨了一下眼睛,那雙眼睛裡瀰漫的劍氣驀地散了。
他詫異地看了看奼紫嫣紅的韓淵,問道:「怎麼回事?」
程潛在口乾舌燥中微微定了定神,將見了大師兄就開始裝死的韓淵丟在一邊,簡單說了說經過。
嚴爭鳴默不作聲地聽完,便摘下了扳指,掰開內面的鏡子,從進入十方陣到此時,可能還不到一個時辰,兩排蠟燭幾乎已經滅了一半。
程潛偷偷看了他一眼,一方面心裡有些癢,一方面又覺得癢得十分不尊重,正在尷尬,不知道怎麼將「邪念」壓下去,只好變本加厲地記恨起韓淵。
突然,嚴爭鳴好像發現了什麼,突然背過了身去。
程潛回過神來,以為有什麼問題,忙清了清嗓子,問道:「怎麼?」
便見嚴爭鳴從懷中摸出了一塊雪白的手帕,對著扳指上的鏡子將臉上的血跡細細擦去了。
程潛:「……」
十方陣外,一天一宿過去,終於只剩下了一黑一白兩根蠟燭。
就在倒數第二根蠟燭滅了的時候,水坑突然一把抓住了李筠的胳膊,尖尖的指甲掐進了李筠的肉里。
李筠心裡也狠狠地哆嗦了一下,可是在師妹面前,他愣是沒敢表現出來,只故作篤定地說道:「沒什麼,水坑,你想想,他們剛進去的時候肯定是一對一,用不了多久,下手最快的修士與魔修最有可能互相遇到一起,我猜小潛和師兄他們很快就能碰上四師弟,說不定他們已經有操縱陣法的東西了呢。」
他話音沒落,人群中突然傳來一陣騷動,只見一群修士站了起來,一同往一個方向望去。
一隊飛馬當空而降,一圈天衍處打扮的修士簇擁著一輛飛馬車,只見那拉車的飛馬個個戴著純金頭面,車身上錦緞繡得九龍好像行將衝破布面飛升而出,而此物絕不僅僅是裝飾,隔著老遠,李筠竟已經感覺到了那上面與真龍旗如出一轍的氣息。
水坑聞聲望去:「那是什麼人?好像很有錢。」
李筠一抬手將她的頭按了下去,低聲道:「老實在石芥子裡坐著。」
片刻後,他又說道:「大概是天衍處里收網的來了,可是九龍……難道是皇帝老兒家的人?」
說話間,那車隊如同乘了雲梯,轉眼便到了面前。
游梁皺起眉,在眾人竊竊私語中走上前去,對為首一人說道:「玄黃師叔,我和吳師兄奉掌門之命前來太陰山布陣阻截魔龍韓淵,師叔您……」
游梁頓了頓,看了一眼那九龍馬車,接道:「與三王爺前來,是掌門有什麼指示嗎?」
那名叫玄黃的中年修士從飛馬背上居高臨下地看了游梁一眼,說道:「你師兄同我說過,劍修要一心一意清靜修行,門派里瑣事太多,恐耽誤你前程——我看他說得對,游梁,你今日便卸印吧,我知道有幾個海外遊歷的大能劍修,改日不妨帶你去見識見識,指不定還有師徒緣分呢。」
游梁臉色一變。
玄黃道:「讓路——什麼血誓不血誓,和一群魔頭定血誓,你們也不怕傳出去讓人嗤笑麼?來人,統統給我拿下!」
他說話間,天上竟有無數黑點聚集,一大群巨鷹轉瞬飛到了近前。
水坑:「呀!妖……不對,不是妖修。」
李筠:「什麼?」
水坑皺了皺眉:「這些鷹只不過是凡鳥,不是我妖族中人,恐怕是被人硬灌了丹藥,催成妖修的,它們未曾經過修行,靈智不開,稍一訓練就是聽話的畜生。」
巨鷹神兵天降似的盤旋在了眾修士上空,一隻竟有小馬那麼大,領頭一隻張口便噴出一股火焰,竟與水坑的三昧真火有異曲同工之妙。
火焰落地頓成一片火海,好幾個魔修猝不及防,竟被燒得很是狼狽,其中一個來不及逃竄,一沾上那火光,周身的魔氣竟都沸騰了起來,不過片刻,已經變成了一鍋糊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