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唐軫瞳孔驟縮,他忽然之間想起了什麼,「不對,你是怎麼擺脫畫魂的?」
程潛無聲地笑了一下,那笑容中有種說不出的意味,像是表面漂著一層陌生的滄桑,下面藏著他強行抑制的意難平。
嚴爭鳴心裡一驚,可還不待他反應,腳下就劇烈地動盪了起來——對了,金蓮花落葉生,葉子既然已經被採下,大雪山當然會崩潰。
「怪不得,」程潛捏著那小小的葉子,低聲道,「如果來得是魔修,那這片葉子只認萬魔之宗吧?難怪萬魔之宗又叫做『北冥君』,原來還有這樣一層意思。唐軫,你可曾聽說過有魔修成功飛升的先例?」
唐軫臉上露出一個倨傲又譏誚笑容,說道:「小友,事在人為。」
只有他說這句話的時候,還依稀是兩百多年前扶搖山下與童如告別時的模樣。
程潛靜靜地看著他,漸漸的,他臉上憤怒與冰冷都漸漸褪去,一點不明顯的自嘲與悲哀浮了上來,他好像是在看著唐軫,又好像透過唐軫在看著什麼別的。
眼神蕭索,又似乎是憐憫。
程潛平時只要皺一皺眉頭,嚴爭鳴都知道他要罵出什麼,此時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他總覺得自己從程潛這眼神里看出了一點生無可戀的意思。
程潛漠然地拈起自己手中的金蓮葉子,不怎麼憐惜地用手指強行將尚未打開的葉子捻開。
唐軫的臉色終於變了,他再維持不住遊刃有餘的風度,雙目中冒出魔修特有的血氣,紅彤彤的,看起來有些猙獰。
唐軫:「等等,你要幹什麼?」
程潛淡淡地說道:「這世上多少無中生有,都是因為你們這些人痴心妄想。」
唐軫:「不,你不能……」
程潛突然毫無預兆地將手掌一合,竟全然沒有半點吝惜,那脆弱的金蓮葉子當即碎在他掌中。
唐軫難以置信地呆了半晌,驀地發出一聲非人的慘叫,幾欲發狂地向他撲過去。
他不再費心遮掩一身沖天的魔氣,整個人化成了一團黑霧。
嚴爭鳴其實也很想慘叫,那可是大雪山金蓮葉,多少人連聽都沒聽說過的人間至寶,這他娘的得值多少錢啊!
程潛這敗家玩意居然就把它捏碎了!
這些不用養家餬口的貨簡直太不上心了!
然而一邊是秘境在不斷地崩塌,面前還有個不知深淺的大魔頭,程潛無論是身體還是精神狀態似乎都極不穩定,嚴爭鳴儘管很想讓他去跪一個月的擀麵杖,此時也別無選擇,只好一把將程潛拉到身後,提劍迎上了唐軫。
大雪山秘境深處傳來一聲巨響,遠處,巨大的冰層開始大片的皸裂。
那唐軫哪裡還有翩翩君子的模樣,他雙目紅得幾乎要滴出血來,面上黑氣繚繞,分明就是魔氣纏身已久。
不過才剛一交手,嚴爭鳴拿劍的手便被他震得發麻,嚴爭鳴不由駭然——韓淵一直沒資格問鼎北冥,究竟是因為他沒機會勝過上一任的北冥君,還是因為有唐軫?
而這還不是他的真身,只是一道鬼影!
其他幾道鬼影不知從什麼地方冒出來,身上還帶著雪山秘境的冰渣,整齊的排在唐軫身後。
嚴爭鳴不敢托大,伸手掐了個手訣,本源木劍的氣場全開,強橫的劍氣無視周遭不斷落下的冰層,對著唐軫步步緊逼。
就在這時,霜刃嗆啷一聲出鞘,整個大雪山秘境中的寒氣都仿佛被霜刃攪開了,程潛趁著嚴爭鳴拖住唐軫,鬼魅似的閃身而過,劍影詭譎,一劍「幽微」仿佛無孔不入,將唐軫身後的幾條鬼影一劍橫截腰斬。
「小鬼,你們逼人太甚了。」唐軫的臉猙獰了起來,百年的布置被程潛一掌打破,唐軫整個人幾乎已經瘋了,元神長久地與噬魂燈關在一起的後遺症毫無緩衝地爆發出來,「你真以為扶搖山上那塊心想事成石是擺著好看的嗎?」
他一拂袖與嚴爭鳴的劍風撞在一起,被劍氣撕裂的魔氣好像多了個鋒利的邊:「就憑你們,也殺得了我嗎?」
唐軫縱聲大笑:「金蓮葉被你毀了,我還可以等下一個,但你們還等得了嗎?」
這是什麼意思?嚴爭鳴心裡飛快轉念,還沒來得及理,下一刻,那被唐軫附身的鬼影突然毫無預兆地爆裂開來,威力竟不亞於普通修士自爆元神。
他跑了!
搖搖欲墜的大雪山秘境徹底塌了,天崩地裂一般的海浪衝進了碎裂的秘境,眼前唐軫的鬼影在北冥之水中分崩離析,嚴爭鳴只來得及一把拉住程潛,勉強隔絕出了一道護體真元,便被埋在了北冥之水下。
這世間最魔性的海水壓力大得無法承受,嚴爭鳴呼吸一滯,一瞬間有種自己被活埋的錯覺,除了被他緊緊抓住地程潛,嚴爭鳴仿佛與周遭一切都斷了聯繫,連他外放的元神之劍都感覺不到了。
人在水中卻不上浮,海水無與倫比的壓力好像一張掙不脫的手掌,將他們往北冥之底推去。
與此同時,千里之外的李筠只覺得手上的元神之劍一輕,那瑩瑩發亮的劍氣閃了兩下,隨即黯淡了下去,仿佛是和主人的聯繫斷開了。
李筠先是一怔,隨後臉色突然慘白起來:「大師兄出事了!」
水坑還沒從手上整個灰敗下去的鳥羽上回過神來,驚道:「二師兄,你說什麼,別嚇唬人!」
方才還舌燦生花的李筠居然一瞬間有些語無倫次:「這元神之劍……是他留給我的,我感覺得到,聯繫突然斷了……」
空中響起尖銳的爆破聲,打斷了李筠的話音,李筠悚然一驚,抬頭便見韓淵與蔣鵬同時停了手,各自分開,外面那些人布陣已成,看著格外眼熟——居然是個與太陰山下如出一轍的斬魔陣!
九天黑雲翻滾,白虎山莊的弟子們沒見過這陣仗,紛紛驚疑後退,而後一道巨大的刀影當空落了下來,直指韓淵。韓淵不躲不避,仰頭望向雲層中的刀光,臉上露出了一個冷笑,隨即飛身迎了上去。
「這不對勁!」李筠喉頭髮干地想道,「卞旭不知道天衍處對韓淵用過斬魔陣嗎?他是真老糊塗了麼?怎會在這種事上故技重施?」
蔣鵬驟然沒了對手,抬頭向著那刀光劍影的空中望去,居然不知為什麼沒有乘勝追擊。
只聽一聲脆響,黑雲凝成的斬魔刀對上了魔龍,刀風四溢,離他們二人最近的山頂一瞬間被削平了,風雷涌動,魔龍身上鱗片爆出細碎的火花,綿延而出,像一串刀風下的煙火。
韓淵身在九霄,笑道:「世上能讓元神之劍與主人失去聯繫的地方不止一處,你那大師兄不定鑽進了哪個耗子洞,李筠,你大驚小怪的幹什麼?」
李筠長眉一跳,敏銳地從他話音中聽出了什麼。
「禍害遺千年,這世上誰禍害得過他?」韓淵道,「我看你就不要杞人憂天了。」
李筠仰起頭,刀光劍影刺得他睜不開眼,他想問天上翻騰的魔龍,口氣這樣篤定,究竟只是安慰自己,還是真的從三生秘境中窺見了蛛絲馬跡?
那日在十方台外,韓淵在三生秘境中究竟看見了什麼?
然而不容他開口,斬魔陣外一圈,玄武堂巨大的旗子迎風而起,獵獵飛揚,陣眼處,以卞旭為首的一行人徑直走了過來。
本來瘋瘋癲癲的噬魂燈蔣鵬好像突然變了個人,他沉靜地站在那裡,削瘦的臉被斬魔陣中的刀光映照得時明時滅,他低喃道:「唉,這玄武堂主——這樣的心胸,難怪他一把年紀了,天下之『勢』卻都不肯落在他頭上。」
魔龍肩上架著斬魔陣的長刀,微微眯起眼睛,望向卞旭。
白虎山莊長老不等他說話,便率先跳出來衝鋒陷陣,指著卞旭的鼻子罵道:「你這是什麼意思?堂堂玄武堂,帶頭出爾反爾,我看你還不如那幫一身破衣爛衫的魔頭!」
天上的魔龍聞聽這敵友不分的攻擊,憤怒地噴了個鼻息。
卞旭冷冷地道:「那是你們白虎山莊與他們扶搖派定的誓約,我並沒有同意。貴山莊變臉快如翻書,商莊主一得知自己壽數將盡,立刻給諸位找了好大一個靠山,還真是對山莊鞠躬盡瘁……怎麼不見你們那大靠山嚴掌門?」
白虎山莊長老跳腳道:「你簡直走火入魔了!」
卞旭面色平靜:「我獨子身死,自己心境停滯,修為終身不可能更進一步,馬上壽數眼看著不過一二十年,這也是堂堂四聖啊……如今我什麼都沒有了,還怕什麼?」
韓淵化成人形雙臂抱胸,從空中微微落下一些:「怪我嗎?」
白虎長老怒視了魔龍這攪屎棍一眼,繼續道:「殺人本該償命,卞兄,這魔龍千刀萬剮不得贖其罪,可是南疆眼下這個亂局還要他收拾,玄武堂自來光風霽月,就算為了蒼生福祉……」
「蒼生福祉……」卞旭輕輕地笑了起來,「你殘殺吾兒的時候,為何不想想玄武堂也是一方之主,為何不提誰的福祉?」
白虎長老一時語塞。
卞旭再不給他機會開口,森然道:「殺了魔龍,我自會料理這些魔修!」
說著,他便誰也不等,橫劍闖入斬魔陣中,向韓淵撲了過去,韓淵自然不是吃素的,剛要還手,手背上的血誓印卻驀地一閃,空中黑雲警告似的開始翻滾,斬魔陣蠢蠢欲動。
韓淵暗罵一聲,自空中翻身而下,白虎山莊眾人立刻迎了上去,蔣鵬臉上方才一閃而過的清醒再次蕩然無存,好像什麼人短暫地附在了他身上,這會又飛走了。蔣鵬怪叫一聲,眼裡再次只有「北冥」倆字,千萬條鬼影隨著他一同攔住韓淵去路。
正道與正道、魔道與魔道,極其混亂地戰成了一團,也分不清誰是誰。
就在這時,四下突然傳來一聲輕微的蜂鳴聲,斬魔陣周邊似乎有什麼東西飛快地閃過,稍不注意便被嘈雜掩蓋了。可是別人沒聽見,水坑卻聽見了,她雖然完全不知道那是什麼,毛卻本能地炸了起來。
水坑睜大眼睛,正看見韓淵這暴脾氣忍無可忍,拼著挨一道天雷反噬,出手一掌將垂垂老矣的卞旭拍了出去。
卞旭被暴怒的大魔一掌拍出了十來丈,當場吐血。可詭異的事情發生了,韓淵手上的血誓印居然沒有反噬。
這代表……什麼?
難道就這麼一會工夫,卞旭就走火入魔,不再受血誓保護了嗎?
韓淵先是一愣,隨即驚疑不定地抬起頭來望向卞旭:「你做了什麼?」
卞旭緩緩地擦乾淨嘴角,一張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乾癟了下去,密集的皺紋爬上眼角眉梢,好像有一把看不見的刀在他臉上亂劃,他眼睛裡有血光閃過,身上圖騰一樣地飄起一圈詭異符咒。
「那是什麼東西?」白虎山莊長老喃喃地問道。
韓淵沒吭聲,握緊了手中的重劍。
下一刻,只見那卞旭突然張開雙臂上舉,大把花白的頭髮好像掉落的殘花,成片落下,他聲音嘶啞如杜鵑啼血,仰天咆哮:「皇天——」
這二字一出,李筠汗毛豎起一片:「他要獻祭?」
獻祭乃是最陰毒的咒術之一,凡人用獻祭之術都能殺人於無形,詛咒之力世代相傳,何況昔日四聖之一的卞旭。
此術一成,他的身體髮膚、三魂七魄、後輩兒孫、終身基業全會蕩然無存。
白虎長老難以理解地吼道:「就為了他那不成器的龜兒子,他要獻祭?至於嗎!」
不……
修士的壽命足夠長,子女親緣淡薄,只要想要,難道不能再生麼?堂堂玄武堂主,會有無數人願意委身於他。
他是為了當年一世榮光,而今日薄西山的玄武堂。
曾經他卞旭之命出口,誰不景仰,而今卻連親子被殺都無從討回他想要的公道。
他被活活困在往昔與今朝中,被盛極而衰的敗落壓死在了裡面。
卞旭最痛恨的人,真的是與他有殺子之仇的韓淵嗎?
還是韓淵只是他的藉口?
此時這些都已經無從考證了。
韓淵當機立斷地向卞旭沖了過去,企圖在他獻祭施法完成之前打斷他。
這時,一道黑影憑空沖了出來,那噬魂燈中的蔣鵬冒出來攔住了韓淵的去路,瞬息間,黑龍重劍已經與鬼影接連對撞了三四次。
韓淵的臉色驀地一變,突然扭頭看向蔣鵬:「你不是蔣鵬,你是誰!」
蔣鵬的臉上露出了一個古怪的微笑。
「我是誰?」「蔣鵬」笑道,「打死你都猜不出——」
卞旭毫不受他們的影響,做出頂禮膜拜之姿:「后土!」
李筠:「都愣著幹什麼,攔住他!」
游梁的元神之劍驀地匯成一簇,沖卞旭沖了過去,水坑握著手中徹底灰了下去的麻雀羽毛,一咬牙,現出彤鶴之身,裹挾著三昧真火,卷向那大群的鬼影替劍光開路。
「蔣鵬」低低地笑了起來,笑得韓淵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韓淵一把攔住水坑,精準地捏住了彤鶴的長頸,將她往自己身後一拋,下一刻,空中便是一聲巨響,一個鬼影突然自爆,周圍五六個白虎山莊弟子來不及躲閃,眨眼便被炸得屍首分離。
「蔣鵬」含笑抬頭,望向韓淵,做了個「砰」的口型。
韓淵化身魔龍,那原本讓人聞風喪膽的魔氣倉促的形成了一個保護層,將眾人裹在其中。
下一刻,空中的鬼影接連自爆,炸雷似的,這竟比半吊子的斬魔陣中的刀光劍影鋒利多了,不過片刻,韓淵竟然難以為繼他的魔龍形態,像個斷線的風箏一樣恢復人形,從空中落了下來。
他的蟠龍袍上鮮血淋漓,這回真成了白虎長老口中的「破衣爛衫」。
韓淵面色陰沉地揮開水坑想扶他一把的手,勉強用重劍撐住自己的身體站直。
蜀中十萬大山突然一起躁動不安地震動了起來,那卞旭形似瘋狂地升到半空,高聲道:「吾之血軀——」
他蒼老的皮囊好像一條破口袋一樣炸開,整個人變成了一具血肉模糊的骷髏,露出猩紅的肌肉與森森地白骨,像一具被活活剝皮的血屍。
而他仍無知無覺:「元神——」
僅剩血肉的屍體也轟然炸開了,空中一團仿佛修士紫府的光球在微微涌動,卞旭的元神坐在其中,周身裹挾著濃重的血氣。
卞旭無法再用喉舌說話,浩蕩如鐘鳴的怒吼從那懸空裸露的內府中爆開:「三魂七魄!」
這話音落下,獻祭已成,空中噬魂燈的虛影驀地消失,大群的鬼影突然好像勞燕似的四散而飛,卞旭懸在空中的內府劇烈地收縮成了一點,隨後爆了。
顧岩雪死時,東海動盪了一天一宿,卞旭生前在四聖中如此默默無聞,死後卻比任何一個人都動地驚天。
整個蜀地以此處為據點,看不見的衝擊以極快的速度向四方涌動而去。
山在崩,鳥獸蟲魚全然沒有時間逃竄,山間村落仿佛從人間蒸發一樣,成片地沒入無邊的黑暗裡,新鮮的怨魂遍地沸騰,天邊把噬魂燈的幻影忽隱忽現,像是迎來了一場盛宴。
人間不見日月,好像只剩下那一盞邪魔叢生的燈,源源不斷地吸食著四方幽魂。
韓淵的瞳孔劇烈地收縮。
他無法否認自己的濫殺,朱雀塔外無數修士死在他手裡,韓淵明白,哪怕他此時粉身碎骨,也是罪有因得。
可是修士種因得果,為何此間居住的凡人要遭受這樣的無妄之災呢?
那些被吸進噬魂燈的面孔一一從他面前閃過,韓淵的瞳孔幾乎縮成了一個細小的點。
童如當年種下的因,終於以這樣一種酷烈的方式應了。
原本攔住了韓淵的蔣鵬雙臂伸展,露出一個仿佛如願以償的笑容,他沐浴在無法言喻的殺戮中,張開雙臂,任憑卞旭的禁術從他身上碾壓而過。
蔣鵬的身體好像行屍走肉一樣分崩離析,露出一個幽靈般的影子,與鎮魂燈同在。
水坑一把捂住自己的嘴,認出了那幽靈是誰。
下一刻,翻滾的禁術已經向他們碾壓了過來,韓淵不顧一切地將水坑往遠處一推,隨後他重新化為龍身,長嘯嘶鳴,身體拉開如百萬里綿延的山脊與城牆,在原地轉了巨大的一圈,收尾相連,竟企圖用血肉之軀硬攔住卞旭留下的禁術。
噬魂燈中唐軫的眼睛與韓淵相遇,唐軫輕輕笑了笑,搖搖頭。
而後他伸手做爪,空中一隻鬼影組成的利爪落下來,直接插進了魔龍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