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舒以前到平安銀莊,向來是抬腿就進去,誰知今日掌柜的將他讓進去了大堂以後,先是給他和那一臉活像鄉下人進城似的四處打量的溫客行一人倒了杯茶,便滿面堆笑地站在一邊,口中道:「周爺稍候,今日七爺到了,大當家的進去通報了。」
周子舒心裡一跳,頓時「近鄉情怯」了。
溫客行卻沒心沒肺地問道:「哎,不是說顧湘和張成嶺在這麼,直接把那兩個小破孩領出來不就得了,還通報個什麼,跟進了王府似的。」
周子舒默然不語,心道溫客行真乃神人也,竟然一猜一個準。
片刻,平安快步走出來,說道:「周公子,主子和大巫在裡面等著您啦。」
溫客行聽到「大巫」兩個字的時候,卻是一震,心道什麼「大巫」,難不成還真是南疆那位神秘得不行的大巫師來了不成?
——這中原武林可真是越來越亂了。
來不及細想,溫客行便跟著周子舒走進了內堂,推開一扇有些年頭的木門,裡面是一個小院子,一排桂花,一進去,便嗅到一股幽香,平安將兩人帶進了一間屋子,一掀開門帘,裡面的熱氣立刻撲面而來,溫客行抬眼看去,只見這屋裡,除了顧湘和張成嶺之外,還有兩個男人。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便和那一個黑衣男人對上,然而只一瞬,下一刻,兩人便不約而同地同時向對方點點頭,移開目光,以示退讓。
溫客行隨即便去打量另一個人,想著這大概就是那掌柜說的「七爺」。這一眼瞧上去,他心裡就忍不住暗暗驚嘆,心道這世間好看的人物,他看過的可也不算少了,可竟沒有一個能比得上這個人——那眉眼漂亮得竟有些輕佻了,偏被一身的貴氣壓住,唯露出那麼一點說不出的風流氣,「芝蘭玉樹」四個字,簡直就是為他而設的一般。
下一刻,他聽一邊的周子舒恭恭敬敬地叫了一聲:「七爺,大巫。」
七爺笑眯眯地虛扶了他一把,又打量起他那張臉,感慨道:「多年不見,子舒,你的口味……真是越來越不敢叫人苟同了。」
周子舒便笑了,伸手輕輕一抹,便將臉上的人皮面具抹了下去,揣在懷裡,苦笑道:「這麼多年,敢頂著一張美人臉『藏頭露尾』的,除了小姑娘,我也只知道九霄那傻小子一個。💙♞ 6➈𝔰𝐡𝕌乂.cO爪 🐙☟」
當年死在京城之戰里的師弟梁九霄,是他一輩子的遺憾,周子舒一直不敢提起,好像過了那麼久,那一幕也如同一場夢一樣,可是這會兒面對故人,卻仿佛又回到那三十里望月河畔的京城一般,那些舊人舊事,便此起彼伏地從他眼前閃過,竟脫口便說出了那個人的名字。
說出來,其實倒也沒什麼,只是胸口像是什麼東西被呼出去了,缺了一塊一樣,空蕩蕩的。
七爺笑容一凝,嘆了口氣,又打量了周子舒一番,才皺眉道:「你怎麼清減成這副模樣?」
周子舒搖搖頭,垂目一笑:「一言難盡,大概是……老了吧。」
溫客行本就是個好男色的,一進來先讚嘆一番,只覺這位「七爺」真是絕了,此刻卻莫名地不滿起來。他想著,自己軟磨硬泡那麼長時間,若不是於丘烽等人胡攪蠻纏,恐怕到現在都沒有機會一睹那人真容,這男人一來倒好,三言兩語便叫他自己抹了人皮面具,還知道他的真名……
溫客行憤憤不平起來。
平安請他們二人坐下,又給上了茶,只聽七爺又問道:「京里的……一向可好?」
周子舒靠在椅子背上,這會兒好像全身都放鬆了一樣,緩聲道:「有出將的,有入相的,靜安公主下嫁給了小侯爺賀允行,夫妻兩人遠走西北,算是紮根在那裡了,皇上……也挺好,今年年前剛得了個小皇子,只是我先走一步,趕不上三皇子的滿月酒啦。」
他們兩個一對一答,都是不緊不慢,大巫並不插話,只在一邊默不作聲地聽著,香爐裊裊,像是時間流逝都慢下來了一般。
溫客行覺著這兩人之間仿似有種奇異的氣場,他從未看見過這樣安安靜靜眉目不驚,坐在那裡喝茶說閒話的周子舒,覺著他們像是很多年不見的知己故友,乍然相逢,也不見歡喜,嘴上可有可無地說些淡如水的話,卻是心意相通一般。
他便覺著這「七爺」不順眼起來,心道,這小白臉是打哪冒出來的?「七爺」「七爺」的,連個名姓都不敢露,肯定不是什麼好東西。
溫客行於是十分不悅地將臉上那層人皮面具撕下來,對已經看呆了的顧湘和張成嶺招招手:「你們兩個小鬼,過來。♤🎃 6➈𝕊𝕙Ǘ𝓍.𝒸ㄖ𝐦 ♥😳」
其他三個人一時間都把目光移到他身上,七爺臉上一點淡淡的懷念情緒還沒褪下去,順口問道:「這位是?」
周子舒略微遲疑了一下,才道:「一個江湖……朋友……」
然而他這話還沒說完,溫客行忽然眼疾手快地抓起周子舒搭在小桌上的手,貼在自己胸口,斜著眼覷著周子舒道:「江湖朋友?你先前可不是和我這麼說的,怎麼著,阿絮你還要始亂終棄不成?」
那一瞬間七爺臉上的表情簡直說得上「驚嘆」了,連一邊一直默不作聲的大巫都頓了頓,烏黑的瞳子在兩人之間掃來掃去,最後目光詭異地定在了溫客行拉著的那隻手上。
周子舒騰出另一隻手,輕巧地在溫客行手肘麻筋上彈了一下,迫得他放開手,才繼續淡定地端起茶碗,若無其事一般地說道:「叫做溫客行,人瘋瘋癲癲的,常說鬼話,七爺不要見怪。」
七爺啞然了半晌,才終於看不下去了,說道:「平安,你長眼睛幹什麼用的,還不給周公子把水添上?」
周子舒如夢方醒地將空茶碗放下,只得狠狠地瞪了溫客行一眼,溫客行甘之如飴地受了,露出一個讓人恨得牙根痒痒的傻笑。
七爺繼續唯恐天下不亂地嘆道:「想當年金杯翠翹,到如今都已是物是人非,脂粉堆成的望月河並那些個雕欄玉砌,也不知如今變做了什麼模樣,那年京城告急,你我曾在高樓之上約定,若來日方長,定不醉不休,只是我在南疆等得酒都涼了,故人卻一點要來的意思都沒有。」
隨即,他話音一轉,桃花眼中促狹之意一閃而過,又故意提道:「子舒,你失約,我卻不曾,到如今還記得你說叫我替你物色一個細腰的南疆妹子,我可留意了不少,不知……」
大巫輕咳一聲,冷冰冰的臉上竟也露出些許笑意來,周子舒覺著自己簡直待不下去了,便站起來草草一抱拳,倉皇地說道:「啊……那什麼,七爺才到洞庭,驅車勞頓的,我們便不打擾了……」
七爺道:「其實我們一點都不累。」
溫客行幾乎同時叫道:「什麼?阿絮你還說過這樣的話?」
隨即一室靜默,幾個人大眼瞪小眼,直到粗神經的顧湘忽然拍著完全不在狀態的張成嶺的頭感慨道:「這便是『相思一夜知多少,春眠睡死不覺曉』啦,小成嶺,我看還是咱們兩個去救曹大哥吧,這群人一個個只顧著爭風吃醋,完全不靠譜。」
七爺便笑道:「小姑娘不用著急,你說你那曹大哥是清風劍派的人,那些怪人不敢把他怎麼樣的,倒是你們若是準備不及,急急忙忙去了,才是落實了他的罪名,給他平添麻煩罷了——子舒,這才多大一會功夫,你就要走?再坐一會吧,古人常嘆錦瑟年華無人與度,如今你我好不容易再見一回,年來舊事還未來得及蓄滿一杯,怎麼便急著走呢?」
溫客行只覺得這個人說話又東拉西扯又拽文弄墨,沒譜沒調的,實在是越看他越不順眼,心想果然是「雅積大偽,俗積厚德」,廢話多的人果然招人討厭,美人也不行,絕世美人也不行,便一把拉了周子舒道:「是是是,不打擾二位休息了,我們還有事……」
大巫卻一邊笑著搖搖頭,一邊放下手中捏著把玩的棋子,一邊站起來道:「周莊主,我瞧你氣色不好,形容有些凝滯,能不能探探你的脈?」
周子舒一頓,溫客行抓著他的手卻徒然緊了。
七爺臉上的玩笑促狹之意消失了,皺著眉問道:「怎麼?」
大巫道:「這我要看看才能說得准,不過恕我直言,周莊主,我看你的樣子,像是已經現了燈枯油盡的意思,到底出了什麼事?」
溫客行聞言,慢慢地鬆開周子舒,不正不經的臉色凝重下來。
七爺忽然道:「怎麼,赫連翊竟連你都不肯放過麼?」
「赫連翊」乃是當今皇上的名諱,他竟毫不在意地脫口而出,可是眼下卻沒人注意到這個細枝末節,所有知情不知情的,都在看著周子舒。
周子舒只得輕笑了一下,伸出腕子放平了遞到大巫手裡,笑道:「七爺,那裡是個什麼地方,他……又是什麼樣的人,你難道不比我更清楚麼?」
大巫三根手指搭在周子舒的脈搏上,眉頭越皺越緊,好半天,才放開他,輕輕地嘆了口氣,問道:「我聽說過,天窗有一種七竅三秋釘……」
「不錯。」
「你是每三月釘進一顆,叫它長進身體裡,經脈一點一點地枯死,便不至於神智顛倒,還能保存幾分內力,是不是?」
七爺眼皮一跳,周子舒仍是笑道:「大巫好眼力。」
大巫卻不理會他,只是背著手,慢慢地在屋裡踱步,溫客行忽然覺著有些恐慌,張張嘴,卻沒發出聲音,反而是七爺替他問了出來:「烏溪,你有法子麼?」
大巫良久沒言聲,聞言,又思量了好一陣子,才緩緩地搖搖頭:「若你是一次釘進七顆釘子,雖然人神志不清,但我或許還能設法將其拔出來,之後若是悉心調養,倒是也能恢復幾分,可你身上這釘子一旦拔出,你那一身內力定然將快要枯死的經脈全部沖斷,到時候神仙也沒辦法……」
這話葉白衣已經說過一遍,周子舒擺擺手,表示不願意再聽第二遍,方才大巫開口的時候,他嘴上不說,心裡畢竟還是帶著幾分期冀的,不然也不會遞上手腕。
他也不知什麼時候開始——或許是身邊這幾個吵吵鬧鬧的人,或許是攪合進了那許多紛紛擾擾的事,竟有些眷戀起著塵世來。
這會兒聽大巫一說,心裡反而升起幾分苦悶來,勉強笑道:「這話應該早告訴我,若我早知道大巫竟神通廣大到七竅三秋釘都能拔出來,定叫天窗換個更保險的法子,一條漏網之魚都不留。」
大巫一雙眼睛看著他,仍是仔細想著對策,沒答話,周子舒便對七爺點點頭,說道:「我們先告辭了,改日再來拜見。」
他們才走到門口,忽然聽大巫說道:「等等,或者……」
周子舒還沒怎麼樣,溫客行已經一把拽住他,他那手鐵打的似的箍在周子舒的手腕上,將他硬生生地釘在原地,回頭難得正經客氣地問道:「大巫是想到了什麼?」
大巫遲疑了一下,才說道:「周莊主,若是……若是你將一身功力廢去,或許我能有兩分把握,保住你一……」
周子舒卻在聽見「一身功力廢去」幾個字的時候,蒼白的臉上便浮起一個說不出什麼意味的微笑,抬手止住他話音,輕輕地反問道:「廢了這身功夫,我還有什麼呢?我還是我麼?若不是了,那我還何必活著?」
隨後他掙開溫客行,轉身走了,大巫話到嘴邊,到底還是沒說出來,只化作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