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音找到陸池杉,是在病院外面的一簇綠化帶邊上。
他一個人靠著路基坐著,低著頭,雙臂頹然搭在膝蓋上。
唐音原想直接開口叫他的,但最後還是猶豫了一下。
先走過去,然後才輕輕叫了他一聲:「段醫生和郭總到處在找——」
最後一個「你」字,唐音驀然拉長了音。
認識陸池杉五年多來,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流淚。
「陸池杉。」
唐音的心臟猛地收緊,伸手過去,輕輕按在男人顫抖的肩膀上。
下一秒,陸池杉突然抓住唐音的腰臀,整個臉埋進了她的小腹。
一聲聲壓抑的抽泣,從他的喉嚨里滾出來。
「池杉……」
唐音挪開他肩膀上的手,沿著肩頸,輕輕撫上他的頭。
頭髮上的雪水還沒有干透,滲透著濕冷的溫度。
「歐陽他……他,會沒事的。」
唐音的聲音也在顫抖,之前發生的那一幕幕,隨便抽幀都是驅散不掉的噩夢。
她不知道這些話說出口,究竟是在安慰陸池杉,還是在安慰她自己。
因為所謂「沒事」這兩個字,如果僅限於活著的話,標準是不是太過無情無義了?
唐音無法忘記最後上救護車時歐陽卿身上的慘烈傷勢,她幾乎辨不清他那半張血肉模糊的臉上,還有沒有眼睛……
可如果不是為了救人,歐陽卿斷然不會被黑熊傷成這樣。
那一槍開得果斷,等同於把自己誘在了危險的最前線。
此時陸池杉將雙臂匝得緊緊,溫熱的淚水濕透了唐音的衣衫。
他說他從沒想過會這樣,他說他不需要對方這樣……
他是瘋了麼?衝上來幹什麼?
跟人家在獵場上圍過兩條兔子,就敢這麼不知輕重地上來拼命!
「從小到大,都一樣不識好歹……」
男人的抽泣漸漸破了自持力,哭聲不再壓抑。
唐音雙手輕輕捧住陸池杉的臉,淚水同樣如雨潸下。
她明白,這一刻,再多言語的勸慰,都是蒼白無力的。
「我明白,我明白你心裡的痛苦。我也……一樣。」
「你怎麼會明白?」
陸池杉鬆開唐音的腰身,揚起雙眸中充盈的淚水。
蒼白的唇上已經咬出了齒痕,那雙手上反覆搓捏的乾涸的腥氣,都是已經沾染過後卻沒來得及清洗的血跡。
「唐音,你不明白。」
陸池杉呵了一聲:「你認識我才五年。我認識歐陽的時候,他也就才五六歲。」
唐音心裡微微鈍挫,他說她不明白,是因為這些年他從來不曾在她面前多提自己的私事。
關於他的父親母親,關於他的兄弟姐妹直系旁親,也關於他的那些哥們兒朋友,都鮮少提及。
「他小時候長得像個小姑娘,又白又文靜,性格特別懦弱,動不動就被人欺負得哭鼻子。」
陸池杉說的這些事,唐音之前在梁言秋那裡聽到了一些斷斷續續的過往零碎,大部分應該是段子逢告訴她的。
唐音聽說他家裡三個姐姐,他是獨生子。從小就是被各種團寵長大,性格比較懦弱,長相又陰柔俊美。所以上學後常常被同齡男孩子欺負。他父親是軍政出身,非常嚴厲。對這樣一個缺點男孩氣概的兒子,少不得失望奚落,甚至打罵體罰。所以他小時候並不像現在這麼開朗外向。
然後陸池杉卻跟他正相反。
他從小就長得人高馬大,而且因為父親常年不在,孤兒寡母在家族裡又不得勢,讓他養成了那種十分強勢的性格。
「可能有人說,是我是從小就一直在保護他不受人欺負。其實我對他沒那麼好。」
陸池杉苦笑著說,「我父親在外亂七八糟的私生子女不少,我媽從我記事起就在不停地打發那些弟弟妹妹,我對他這種窩窩囊囊的,本來就沒什麼耐心。是他一直纏著我,討好我,像個跟屁蟲一樣。」
「他討好我,只是小孩子趨利避害的慕強心理。找個個子高的,強壯的,不好惹的當靠山,當大哥而已。」
「後來大家都長大成年了,各有各的學業和生活,他也不再需要我的保護。而且……作為蘇家唯一的繼承人,和陸家早早就被家主放棄的那一支相比,我們兩人的強勢地位,其實早就應當風水輪流轉了。」
「那時候,我是真的從來沒想過。他竟然會放棄大好的前程,到陸氏來幫我。說是到我這裡來歷練操盤,不擔風控的責任。其實唐音你是知道他的投資眼光有多精準,這些年我們做的大部分項目評估都是出自他手……」
唐音微微向後退了半步,這大概是她認識陸池杉以來,第一次聽到他如此獨白內心的真實想法。
但不知道為什麼,此時陸池杉這樣看著她的眼神,輾轉無盡難以言喻的情愫和意圖,讓唐音心裡莫名的不舒服。
「這些年,他從沒跟我要求過任何事。」
陸池杉站起身,滿是淚水的眼眸,直直盯著唐音:「如果不是因為那個原因,我也從來沒想過,我們之間會弄到連兄弟都做不成的程度……」
「陸池杉,你到底想說什麼?」
那一刻,唐音突然萌生了心底一絲最不可思議的念頭。
她太了解陸池杉了,卻又只恨自己竟然會這樣了解陸池杉。
「對不起,唐音。」
陸池杉的大手撫上唐音的臉頰,拇指在她淚過的痕跡上輕輕摩挲了兩下:「一直以來,都是我的強勢和自以為是,給身邊的所有人都帶來了太大的傷害。包括歐陽他們,也包括你。」
「所以,如果你……如果你對他真的……有感覺……」
「陸池杉!夠了!」
唐音一把推開陸池杉的手,咬住顫抖著嘴唇,向後連退了幾步。
「你把我當什麼?歐陽現在傷成這樣,即便能夠保住性命,也少不得嚴重的後遺症或身體上的殘疾。他是為了救你,也是為了救我。所以,我們不能在這種時候傷害他了,最好的辦法,就是讓我接受他?是不是?」
唐音的肩膀不停地顫抖,一腔怒火在胸口盤踞壓抑著,隨著那聲怒吼,長驅宣洩而出——
「陸池杉,你還是不是人?你簡直真的太自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