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媛一直都記得第一次見到薛昭的場景。
很朦朧,已經忘了具體地點,小小的她被媽媽拉著手,媽媽指著對面的小男孩說,他叫薛昭,是你薛阿姨的兒子,以後你們可以一起玩兒,媛媛,你要叫哥哥。
薛昭性格很皮,但外表看起來一直是清秀可愛的。
不管是小時候還是後來,這點一直都沒變。
薛昭的這個「昭」字讓殷媛誤會了很久。
小時候看的古裝愛情劇里,男主拉著女主的手,深情地說,兩情若是……又豈在朝朝暮暮。她看得非常羞澀,也因為這個朝朝暮暮,一直覺得薛昭這個「昭」有種莫名其妙的羞感。
小學初中,他們一直都是同桌。
殷媛一直以為那個朝朝暮暮就是薛昭的昭,直到某次的語文課,最後的生字終於出現了「昭」字,坐她同桌的薛昭笑嘻嘻地拿筆給她指了指,「誒,小媛媛,這個是哥哥的名字,好聽吧?看這寓意,是不是特別牛?」
從小到大,只有他一個人叫她……小媛媛。
真是難聽死了的稱呼。
殷媛小時候對這些還不太敏感,等對名字的好聽賴聽有了觀念以後,立刻就讓家人喊她大名,也勒令薛昭改了稱呼。
他一臉無辜:「那我該叫什麼啊?」
殷媛板著臉:「殷媛,就好了。」
「殷媛?」薛昭笑嘻嘻,像個無賴,「那怎麼行啊……不是,那我跟別人還有什麼區別啊?所有同學都叫你殷媛,我也叫殷媛,怎麼能顯出來咱們和別人不同尋常的關係?」
殷媛也記得這個時候,這個場景。
記得少年身上不規矩拉好的校服,記得少年吊兒郎當的笑,記得他說的這些話,那句「我和別人還有什麼區別」,記了很久很久。
想想真的真的很幼稚……但少女時期,她聽到這話,心裡悸動多久,只有她自己知道。
在她喜歡他的時候,竟然會覺得這人很撩。
而且是撩人不自知的那種。
……簡直可笑。
殷媛摘下眼罩,揉揉頭坐起來。
媽的。
怎麼又做關於那個人的夢。
一個敗壞性質的夢,能壞了一天的好心情。
心裡咒罵著,殷媛起身去洗漱,換了衣服,看了眼課程安排,徑直去到電腦室。
「早啊學妹。」
殷媛推開門的時候,比她高一屆的研二學長許知已經坐在電腦前了。
許知常年戴金邊眼鏡,看起來格外斯文,文質彬彬。他專業課非常牛,人很有耐心,成績特別好。據說在許知本科期間,就在學校里有著「理工科最不理工的男神」稱號。
「學長早。」殷媛點點頭,走到他身邊的機位坐下,兩人開始自然交談今天即將展開的課題。
現在兩人是普通朋友,但說來也是巧——殷媛當時是直接保研的,選好導師的時候,才注意到許知也在裡面……導致她當時甚至一度想要換導師。
因為許知在他大四,她大三的時候,追過她,追到人盡皆知的那種。
姜怡和阮安安兩人當時稍微在論壇上搜了一下許知這個人,乾乾淨淨沒有亂撩亂勾搭的黑歷史,迷妹不少,名譽獎項也有,拼命勸她「你有感覺就試試」「我聞到了絕美愛情的味道」「姐妹這已經是學校里的極品了啊啊啊」等等。
兩人當時都是這位學長的小粉絲,天天在群里給許知說好話。
殷媛都知道。
她們為什麼這麼誇張,她都知道。
無非是看她身邊優秀的追求者不斷,卻一直單身,替她著急。
但是殷媛知道自己是個什麼人。
失敗過一次的不會再喜歡,同理,不喜歡的就是不喜歡。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年紀太小的時候喜歡上了薛昭,影響了之後她的擇偶標準……曾經喜歡的人是一個賴皮,對著一個知識分子,她真的做不到自由切換。
殷媛骨子裡不是循規蹈矩的那種姑娘,但她在學校的時候也不會故意另類,什麼場合穿什麼衣服。阮安安不在,她和姜怡去bar喝酒的時候會穿得隨性,平時就是很樸素規矩的襯衣或短袖,為了方便,素麵朝天,裙子都少穿。
殷媛長相適合化濃妝,穿紅裙,但不化妝的樣子是另外一個風格,可能也是學校里打扮的原因吧……再加上她獎也得過幾次,招來的追求者一個比一個斯文,一個比一個學霸。
一天的課上完,累是累,但一想到晚上能和那倆死丫頭出去玩兒,還是覺得精力滿滿。
下午五點。
殷媛先取車,開去了東門等阮安安。
——鬼知道為什麼阮安安要在東門鬼鬼祟祟地跟她碰頭。
——就像鬼知道為什麼一個碩士畢業的要回來c大,殷媛甚至懷疑過自己姐妹是不是故意回來羞辱她這個讀研的尼姑。
她是換好了衣服的,接上阮安安之後,看不過去她一身的高中生打扮,帶著她先去做了個簡單造型,而後才去vaa和姜怡會和。
這一晚喝得很爽。
殷媛對於計算機真是又愛又恨,恨它禿頭,愛每次成功後的那種成就感。研一的壓力不小,她早就想出來放鬆一下了。
討論完阮安安想釣的翹屁股到底對她有沒有意思,阮安安已經爛醉如泥開始滿口胡話了,三人準備離開前,殷媛去了趟洗手間。
殷媛知道自己喝醉了,但她比阮安安強得多,每次喝醉了,至少知道自己是誰,在幹什麼,不僅能走路,還能踩高跟。
就是有點兒晃。
殷媛晃到了洗手間,解決完生理問題洗了手,出了女廁,外面還有一個短短的過道走廊。
沒多長,倒是很寬闊。裝潢華麗,但華而不實,都是擺設。
殷媛稍微掃了一眼,見有道人影靠在牆上,手邊一個棍子狀的東西。
棍子就棍子吧,總不至於在這兒打人,更何況一個不認識的女人。
所以她也沒在意,直到路過那人身邊,聽到了自己的名字——
「……殷媛?」
「……」
殷媛的第一反應是……艹,這麼多年了,這人的聲音也沒有點兒變化,竟然還和年少時差不多清亮、有辨識度。
這聲極為熟悉的嗓音入耳,殷媛仿佛一下子酒醒了。
但也只有一瞬間。
下一秒,她轉過頭,看著靠在牆上的老熟人。
「喲,」殷媛感覺到自己笑了笑,「這不是薛公子麼?」
原來是他。
怪不得啊……那手裡的不是棍子,而是拐杖吧。
至於為什麼拄拐?
殷媛眼前有些重影,也沒看清薛昭看到她的時候到底是什麼表情。
但,什麼表情都不重要。
如果是殷媛清醒的時候,大概是目不斜視地走過,把這個男人當空氣。
但此時此刻她醉了,頗有些口嫌體正直的傾向——理智告訴自己該走,嘴上還是控制不住地要嘲諷。
「您的痴情名聲已經馳名中外了啊。」
薛昭一愣。
「聽說新交了個小女朋友……圈外人,不圖你錢,把你甩了,薛公子受不了這打擊,為愛出去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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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
他看著殷媛眼神有些迷離,眼睛眯著,紅唇翹著,抬手,動作極緩地「啪啪」拍了兩下,非常沒有誠意的樣子:「牛逼牛逼,不得不說一聲牛逼。」
「……」
牛逼個屁,都是他媽的——
薛昭想了想,傳聞倒也不都是誤會。
他的確談了戀愛,的確確立了關係,但出車禍……是因為沒遵守交通規則,而喝酒不是因為傷心,是因為憤怒。
就因為他斷了腿,知情的人就給傳成了他有多愛多愛那個圈外的大學生……
他哪兒愛了?只帶著人去吃飯逛街花錢,連手都沒拉過那叫愛?
當初在一起的時候,薛昭就和那姑娘說過,他喜歡她的長相,那姑娘說喜歡他的錢,兩人也算是算得很清。後來綠了他,那姑娘明晃晃發了條簡訊過來說,對不起薛公子,結束吧,我現在不缺錢了,缺愛。
意思就是——你丫給不了我。
對此,薛昭在病床上百無聊賴的時候,分析過自己的內心想法。
他不僅生氣。
還覺得挫敗。
因為除了殷媛,他好像,真的,再也喜歡不上別人了。
可是。
她也再也不可能喜歡他了。
……
「我好奇問一句……」
薛昭被殷媛有些飄忽的聲音拉回思緒。
殷媛的表情變得認真:「薛公子,你這回的女朋友,是當年那個麼?」
薛昭沉默半晌。
「不是。」
「呵呵,」殷媛又笑了,這次不鼓掌,豎了個大拇指,「牛逼。」-
薛昭的性格外向,花錢從不吝嗇,一直都是狐朋狗友一群群的那號人。
初中的時候,殷媛和薛昭同桌,仗著好外貌,兩人都是能收不少情書的人。
他招女孩喜歡,少年時候更是什麼話都敢說。
拒絕了隔壁班花,狐朋狗友圍在他桌子邊上問他,這也看不上那也看不上,你到底喜歡什麼樣的啊?
「誒,沒辦法,從小一塊長大,審美都被我妹妹養刁了,」薛昭說,「至少得比我妹妹好看啊。」
狐朋狗友又問,你妹妹誰啊。
「我妹妹——」他聲音頓時高亢起來,帶著說不清道不明的驕傲,「殷媛,附中校花,聽過沒?沒聽過也沒事兒,今天給我記住了就行。」
這樣的話從來都不背著人的。
自然流言四起。
但薛昭這樣粗線條的人,怎麼會管那些女孩兒間的粉色傳聞,每天還是該和她怎樣就怎樣。
殷媛有一次忍不住試探:「你知不知道最近同學都在傳……你喜歡我?」
薛昭聽到這話之後,那反應她至今都記得。
他先是一愣,不知道為什麼,別開視線摸了把後腦勺,神情有一瞬間的不自然。
而後不過三秒,又立刻變回了平常的笑嘻嘻:「傳就傳嘛,還能給你擋擋爛桃花,多好。」
他又說:「你得這麼想啊——」薛昭拍拍她的肩膀,「至少這個傳聞放出去,以後比哥丑的人,不就再也不敢追你了?」
下午的陽光照在少年身上,每一根髮絲都帶著張揚。
他笑:「但比哥帥的人,還沒出生呢吧。」
——
青城有兩所高中,一中七中面對面,校風截然不同,殷媛當初喜歡薛昭,當然想跟著他一起上一所高中。
兩人初三畢業的時候說好了是一中,結果快開學的時候她去和他最後確認班級,薛昭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猛地一拍大腿:「哦,我之前有天出去喝酒,被他們一忽悠給改了學校——」而後十分懊惱,「我一喝酒就斷片……忘跟你說了。」
殷媛當然生氣。
薛昭改過一次的不能再改,但是她又沒有理由轉去七中,殷父殷母也覺得七中自由校風不如一中嚴謹點兒好。
薛昭和她賠罪賠了好久,禮物變著花樣地送,最後和好的時候,他又是用那種吊兒郎當的語氣說,「你放心,咱們學校就面對面,有人敢欺負你,老子立刻到你們學校把人揍扁。」
殷媛「哼」了聲,面上不屑,小女孩兒心裡還是特別甜的。
後來殷媛覺得時候差不多,十六歲,似乎也可以早戀了。
不想被動,不想等,於是她跑到七中,和他告白。
那是十幾年來,薛昭,薛潑皮,第一次在她面前手足無措。
他結結巴巴地說,媛媛,我、我就是,一直把你當妹妹。
甚至慌張之下叫了許多年沒有叫過的她的小名。
全程都像是聽到了什麼天方夜譚,眼睛瞪得老大,手放在後腦勺就沒拿下來過。
神情似乎比她這個告白的還要緊張。
大概是拒絕她這麼熟悉的人,心裡過意不去吧。
殷媛想。
從小驕傲著長大,少女時期一直有薛昭保駕護航,她理所當然以為自己的感情路也會是一帆風順。
殷媛整個高中一共哭過兩次。
第一次是被薛昭拒絕。
第二次是有人說……隔壁學校的那個帥哥薛昭,戀愛了-
回了宿舍的時候好像是□□點,吃了解酒藥倒頭就睡。
但殷媛一直在做夢。
夢的還都是以前那些破事,翻來覆去都睡不好,空調溫度高了低低了高都不舒服。
最後她乾脆開燈起床,穿上外套想著去宿舍樓外面透透氣。
其實才眯了幾小時,但酒意似乎已經散了,乘電梯到了一樓,殷媛一下子就聽到了宿管阿姨熟悉的聲音。
「小殷小殷……快過來!」宿管阿姨拼命朝她招手。
「剛才呀,有個挺俊的小伙子,長得好穿得也好,高高瘦瘦的,就是腿瘸了拄著根拐,好像還喝醉了……他問了你在不在這兒,說是要找你,我也沒讓他進,我說這點兒研究生宿舍晚上十點後不能打擾學生的,他也沒說什麼,就往那邊兒去了。」
宿管阿姨手指了指門外的古樹,「我這也沒想到啊,他就靠在樹那邊不走了!」
「一動不動的,你快去看看吧……阿姨有點兒害怕,這、這別是沒氣兒了吧?」
「…………」
殷媛大概猜得到是誰。
她看了眼隨身帶的手機,沒有消息。
大樹下的椅子上,的確是歪歪斜斜靠著一個人,人高腿長,拐杖倒在地上。
殷媛穿得平底鞋,走近了他也沒有察覺。
薛昭靠在椅背上,歪著頭,閉著眼,這麼看眼睫毛還挺長,兩小片陰影覆蓋在眼瞼下,鼻樑筆直,脖頸修長。
似乎……像是睡著了。
睡相倒還挺好。
殷媛抱著胳膊,看了他一會兒,這張臉,慢慢和夢裡那個少年重合在一起。
她輕輕笑了聲。
宿管阿姨真是想多了。
這人怎麼會沒氣兒呢。
禍害……遺千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