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泰28年六月十七日。
宜祭祀、祈福、求嗣,忌嫁娶、栽種、作灶。
天還沒亮。
李思就和李放勛一同乘馬車,回到了自己從小生活的家鄉,陳家溝。
陳家溝是李思的老家,是李思出生長大的地方。
他在這裡,從一個光屁股下河摸魚的小娃娃,長成了能獨自上山打獵的少年郎。
從陳家溝這個名字就能看出。
姓李的李思一家並不是在本地土生土長的人家。
李家祖籍南吉。
多年前因為當地藩王圈地修園子,李思父母家被強占土地。
被迫只得背井離鄉,路上遭遇匪徒,親人死散,只剩下還年輕的李思父母。
兩人好不容易到了勃州,找了陳家溝這麼一個還不算太過排外的村子定居。
由於是外來戶,李家沒有田地可以耕種。
剛來的時候先是幫村裡的小地主種地幹活。
再加上李思的父親,以前跟老家獵戶學了些射箭下套索的本事,才沒被餓死。
掙扎著活下來後。
李家父母起早貪黑,沒日沒夜的開了一片荒地,這才紮下根來。
有了土地的李家在陳家溝入了戶籍。
但到底是外來者。
李思至今還記得,小時候村子裡那些姓陳的小孩,不帶自己一起玩,合夥排斥欺負他的場景。
那時他年紀小,每次挨欺負,都是大哥護著他,幫他打回去。
每次大哥幫他討回公道後,都會被那些欺負人的小孩家的大孩子找到。
把李家兄弟一起打。
那時的他想過回家告狀。
但大哥說沒用。
大哥小時候也會被同齡人欺負。
他回家告了狀,母親會帶著他找上門去。
但那些打人者家大人,根本不在乎自己家孩子在外做了什麼。
就因他們是外來戶,那些人家就更不在乎姓李的孩子,被姓陳的孩子欺負。
他們只會嘴上訓斥幾句,然後李思就會他們的孩子被報復,被打的更狠。
李思的母親,每次看到孩子身上的淤青,都偷偷的掉眼淚。
父親也沉默嘆氣,沒有宗族依靠的人家,就是漂泊的浮萍,人見人欺。
後來李思兄弟學會了打架的時候護住頭臉,不讓母親看出傷來,免得母親難過。
大哥打架從來都不慫。
不管對面有多少人,就找准其中一個人往死里打。
不論自己被打的多慘,那個人只會更慘。
大哥跟他說:對面人再多都不用怕,你就躲在我身後,有拳頭大哥幫你擋。
等他長大一些,也學著大哥的做法。
不顧自己受傷,抓住一個狠揍,跟大哥一起揍。
靠著這股狠勁,並不強壯的大哥終於把那群少年打怕,成功保護了弟妹。
被徹底打服後,那些少年才承認自己兄弟配跟他們一起玩。
但那時候他們兄弟都已長大,只從心底里覺得他們幼稚。
等到大哥娶妻生子,家裡負擔加重。
他們兄弟雖都跟父親學了打獵射箭的本事,家裡也開了些荒地。
但附近山上能打的獵物就那麼多,再往深山裡進就太過危險。
開的荒地都是些本地人看不上,地力不足的下田。
不然大哥也不會等到將近二十歲了才找到媳婦,這還是靠了大姐的聘禮。
為了能填飽肚子,也為了父母,不讓他們為給自己娶媳婦愁的半夜睡不著覺。
十七歲的一個夜晚,李思直接偷跑出家門,一路坎坷到了邊關,主動當了一個小兵。
他不敢跟父母說自己的打算。
還是在他溜走當天晚上,讓不到七歲的小弟給父母留了話。
讓他們不要為自己擔心,自己只是出去做工,不要為自己婚事操心。
等自己賺了錢,就回來風風光光的娶一個最漂亮的媳婦。
現在想來,自己那時可真傻。
如果自己真是出去做工出苦力,又何必半夜三更的偷跑?父母還能攔著他嗎?
想必自己走後的日夜,家中的親人沒少為自己提心弔膽。
雖說現在李家人基本都搬到了勃州城,但以前的老宅也被重新修繕過。
李家祖墳就在老宅後方不遠處的山上。
而其他人,昨天就到了陳家溝,都住在老宅里。
唯有他們祖孫,今早才來。
李思給李放勛介紹了在場的族人。
能被他提到的都是長輩。
畢竟李思也很久沒回老家,那些後出生的小輩他自己也不認識。
就等著祭祖回來後,由各枝長者分別介紹。
李思也得跟著一起認認,畢竟都是自家人。
很快在李思的帶領下,祭祖隊伍扛著大大小小的祭品出發進山。
陳家溝附近山多的連成片。
距離最近的山上,山腰就有一片墳塋。
陳家溝的人老了都葬在那,但那片地方埋得都是陳氏族人。
李思父母死後就沒葬在那,而是請先生看風水,另找了一片寶地。
李家祖墳安在老宅後的山裡,每次上墳都要先翻山後越嶺。
剛開始路不算難,李放勛是被李思牽著走。
雖然腿很短,但他倒蹬得快!
也能趕得上其他人的節奏。
開始的時候李放勛還信心滿滿,認為自己絕對能堅持到最後。
但還沒爬到頂,李放勛就歇菜了,堅持不住氣喘吁吁,兩腿直打哆嗦。
李思沒像之前那樣讓大部隊稍微等待,他能看出來,李放勛的體力已經到了極限。
沒借他人之手,李思彎腰將李放勛背到背上,繼續埋頭向上爬。
李放勛也清楚自己此時的身體狀況。
沒有硬撐,滿頭大汗的趴在李思背上。
只是當他在祖父耳邊喘著粗氣時。
回頭就目瞪口呆的看到,跟在李思後方利落爬山的大姑祖母!
老太太今年六十多歲,比李思都大,是李思的大姐。
她雖然也微微氣喘,但腳步依然平穩。
額頭甚至沒有明顯的汗水。
手裡拿著的拐棍就跟個登山仗似的,估計平日拿在手裡就起個裝飾作用。
身後她兒子伸手上前想要攙扶,還被她一巴掌扇掉。
「我還沒老到走不動路的地步,爬個山而已,還用得著你扶?」
她兒子沖周圍投來目光的長輩尷尬笑了笑,拿自己母親沒辦法。
只能緊跟在她身後,防備著她不小心摔倒。
李思身上雖背著李放勛這麼個累贅,但他氣息綿長不亂,腳步平穩依舊。
他爽朗笑道:「大姐還是這麼要強。」
「你也別生氣,你身體再是硬朗,孩子們該擔心的還是要擔心。」
「再說文韜也是一片孝心,有這麼孝順的孩子,大姐該高興才是。」
李放勛的姑祖母李大花沒好氣的白了李思一眼:「這還用你說?」
「我還能不知道孩子孝順?你小子這麼多年沒回家,一回來還敢教訓起我來。」
「李六斤,你是不是忘了以前我是怎麼收拾你的?」
「別以為你當上大官,我就不敢揍你?」
「唉!唉!唉!」李思有些麻爪。
他就給外甥說了句公道話,怎麼大姐還要制裁自己呢?
「你咋還急眼了?我也沒說啥呀?」
大姐剛才在老宅見到自己的時候,不還對自己關懷備至,一個勁的噓寒問暖嗎?
這怎麼這麼快就變臉了?
果然姐姐的愛就是幻覺,終究是會消失的。
「你還好意思說!」
聽他辯駁,李大花火氣蹭的上來。
「自從爹娘去了,你多少年沒回來了?怎麼的,爹娘去了你家也沒了?」
「知道你帶兵忙,爹娘的忌日趕不回來不說,但你算過沒有,你有多少年沒在爹娘面前磕過頭?」
「我都多少年沒見著你了?你還當我是你大姐嗎?這麼多年就抽不出來一點時間嗎?」
「我告訴你,不管你是侯爺還是國公,在我面前你永遠都是只能挨揍逃跑的李六斤,。」
沖李思一通怒吼,李大花還嫌不解氣,手裡的拐棍直接衝著李思大腿抽了過去。
卻沒料到李思根本不躲,直接被拐棍抽中,登時疼的他齜牙咧嘴。
李大花愣住:「你怎麼不躲?」
以前她打弟弟,弟弟躲得那叫一個快!
剛開始她還能靠偷襲得手,後來弟弟警惕心上來,她就再也沒有得手過。
剛剛這一下,她也以為李思一定能躲過,才下了十成的力氣。
沒想到李思根本就沒動,生生挨了這一下。
「大姐說得對,是我的錯!」
「無論什麼原因,六斤這麼多年沒在爹娘墳前祭拜,六斤該打!大姐打得好!」
說著,李思眼中隱有濕意泛出,強忍著沒掉下來。
這些年他一直將生活重心放在軍中。
不說父母死後,就是父母生前,他也少在跟前盡孝。
「你是不是傻?」
李大花臉色鐵青,對李思大喊。
「大姐不必心疼我,你說的對,我確實該打。」
李思話語堅決。
李大花沒理會他。
而是直接伸手把李放勛從李思背上抱下來,交給一旁愣神的兒子庚文韜。
然後舉起拐棍,對著李思又掄了起來。
「唉呀!唉呀!大姐你怎麼還打個沒完?」
剛開始李思還咬牙受著,後來發現不對勁,李大花根本沒有停的意思。
立馬幾個跨步就往山上跑遠。
「我還心疼你?我恨不得現在就打死你!」
李大花跟了幾步,見攆不上,站在原地長喘了一會兒氣,皺眉大聲罵道。
「你個不長腦袋的東西,你是不是忘了剛剛阿元還在你背上!」
「剛才我打你,你還不躲,要是因你挨了我的棍子,把阿元摔了,你是想讓我心疼死嗎?」
「現在阿元下來了,我再打你,你知道跑了?有你這樣當祖父的嗎?」
李思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大姐為什麼生氣,怪不得打的更疼了!
「大姐你想多了!」
「我在戰場上這麼多年,敵人的刀槍箭雨什麼沒見過,你打我的一棍子算的了什麼?」
「怎麼可能讓我摔了孫子?」
李思不以為意的擺手,讓李大花放寬心。
見他滿不在乎,李大花更生氣,怒斥道。
「這是戰場嗎?我是敵人嗎?要真有個萬一,你能受得了嗎?」
剛開始還是罵聲,罵完後李大花的語氣嘆了口氣,語中帶著勸意。
「你現在回來了,以後也不再出去打仗,就該把你戰場上的習性改改了。」
「阿元是你唯一的孫子,我不會害他,你也不會害他。」
「但你時刻要把他的安危放在心上,就算剛剛沒發生意外,但我還是要打你,我要讓你清楚的知道自己錯了。」
到這時李大花的語氣徹底和緩,話語裡滿是對弟弟的擔憂告誡。
「阿元六歲,他現在能蹦能跳,上能爬高,下能入水。」
「這個年紀的男孩子,淘氣起來上房揭瓦根本不知道什麼叫危險。」
「你現在自己帶著他住在勃州侯府。」
「他祖母還在金鱗,他阿母又跟著吉安在任上,除了你,你府里其他下人哪敢真管他。」
李思見大姐不再生氣,也從上邊走了下來。
李大花翻了個白眼,被李思攙著坐在了一邊的石頭上,靜靜給他訓話。
「你不在意這些瑣碎,不把這些細節當回兒事。」
「等到阿元哪天真的爬到十多丈高樹上下不來,有你著急害怕的時候」
「從小到大,這種事發生的還少嗎?你小時候也不是沒見過。」
「北翁村西頭的程二愣子,不就是爬房子摔下來,本來多聰明的孩子,直接就成了傻子。」
李思聽了大姐的良言,又看了看被庚文韜安穩抱在懷裡,瞪著眼睛看戲的李放勛。
仔細回想。
自己帶孫子從金陵到勃州至今的過程,真有些後怕,他確實太過大大咧咧。
想想雙縣城外自己沒有顧及李放勛還在看,下令驅離流民。
讓沒有準備的孫子直接見血,致使他驚了魂魄,到現在都身份不明。
再想想自己路過老友家拜訪時,老友那個在樹上下不來的小孫子。
當時自己那個打仗身中數箭都一聲不吭的老戰友,被嚇得臉無血色,嘴唇發白。
就連最後打孫子的時候手都是發抖的。
要是當時那棵十二丈高的老樹上爬的是李放勛,想想都讓他膽戰心驚。
「我知道了,大姐!」
李思果斷點頭認同。
不愧是把自己從小打到大的大姐,一眼就看出自己所欠缺的地方。
「嘿嘿!」李思眼珠一轉,有些猶豫,但還是厚著臉皮說。
「大姐,你看我一個大老爺們,也從來沒養過孩子。」
「阿元他祖母還在金麟陪吉祥養胎,一時半會回不來。」
「要不大姐你來弟弟府上住段時間,正好讓弟弟好好跟你學學,怎麼照顧孩子。」
李大花沒好氣的撇了下李思:「好你個李六斤,鬼主意都敢打到我的身上來了。」
「我那還有一大家子人要管,哪有空去你家!」
李思死皮賴臉說:「大姐就發善心幫幫弟弟!」
「你也不想哪天看到阿元摔個鼻青臉腫,哭著跑到你家找你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