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5章 破局之法,就在其中
屋外風雪停歇。
趙綰的馬車已經離開了兩刻鐘。
李序走至書房,發現門扉虛掩著,於是輕輕推開,發現陳洛仍舊保持著端坐的姿勢,似乎從趙綰離開之後,便一直沒有改變。
「我先不去吃飯了,想安靜待會,讓他們給我留飯即可。」陳洛側過頭來,淡淡說道。
現在恰好是晚宴時間,按照平日的習慣,李序是會順路來叫上自己同去。
李序聽到回復,倒沒多問,只是點頭應道:「那行,我就先自己去了。」
說完這話,他退出書房,將門掩上。
人在處理難題的時候,極度需要思維連貫性。
相比花費半個時辰攻克一道難題,換成零零散散二三十次,每次思考兩三分鐘。
那麼效果會大打折扣。
顯然,趙大夫剛剛帶來了個複雜的問題。
看來伯玉得頭疼了。
等下我讓庖廚多留幾張熱餅吧。
……
隨著木門關上,發出嘎吱輕響,李序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最終微不可聞。
陳洛重新將思緒拉回。
要知道自己與趙綰想要達成的目標,可不簡單。
它甚至涉及到封建社會延續兩千多年的鬥爭。
皇權與相權,天子與群臣。
歷史的最終走向,乃是君主專制形成,百官之首的丞相被廢除,而臣子上朝別說像現在這樣坐著,連站著都不成,得要跪著。
因此在臣子的位置上,對皇權進行制約,屬於逆著時代整體發展潮流而行。
當然,事無絕對。
臣子專權,乃至行廢立之舉的例子,並非沒有出現過。
但那都是在皇帝年幼,或者本身能力有限,掌握不了大權的時候出現。
若現在皇位上坐著的是劉盈這類皇帝,那麼陳洛根本不會擔憂。
當初呂雉駕崩,陳平他們甚至沒用什麼權術手段,就順利掌握了大半朝堂,劉盈甚至沒覺得有什麼異樣。
可劉徹就不一樣了。
以能力和權術手段來論,他在歷史上必進前十,甚至可以說是前五的有力競爭者。
如果他覺得朝堂不處於自己的掌控之中,而是被某位朝臣篡奪,無疑是會想辦法收回權力。
那名權臣基本不可能留有活路,最好的下場都是被賜死。
至於說做了什麼過分的事情,那麼整個家族都要遭受牽連。
因此陳洛讓自己或者趙綰扮演這樣的角色,以對抗皇帝的話,幾乎等同於在雪夜裡走山路,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否決掉最直接的方案之後,陳洛便是思考著如何通過更為隱密、完善的方式制衡皇權,將劉徹的權力限制在一定的範圍內,且不會讓他感覺不適。
陳洛抬手,揉了揉久坐導致微微發麻的小腿。
此事不好辦啊。
通過窗戶,他望著北風搖晃著枯枝,望著簌簌細雪掉落,望著數隻灰鳥結伴從空中掠過……
見著一幅幅畫面閃過,陳洛靈光一現,頓時冒出了個新奇的想法。
我之前的思路,似乎有些局限了啊。
劉徹想讓趙綰擔任丞相,是想消解丞相這個官職的影響力,從而實現加強皇權的目的,更進一步地掌控整個朝堂。
自己原先對皇權進行限制的想法,一直是見招拆招,按照劉徹的思路去走,用相權對抗皇權。
且先不說趙綰有沒有這個能力。
在封建時代,臣子和皇帝之間的對話,本身就不是在公平的規則下進行。
那麼自己何不突破窠臼,跳出框架呢?
要知道單獨某個臣子,某個派系是無法與皇帝抗衡的。
但如果利用皇帝本身去對皇帝進行限制,是不是就可以達成意想不到的效果呢?
陳洛的新思路看著有些玄乎,但其實並不複雜。
「皇帝」這一存在,看似是獨立的個體,但實際上並非只指坐在皇位上的那一個人。
歷朝歷代,無論是哪位皇帝,都不可能單獨處理全天下的政務,獨自製定所有的法律,親自指揮全部的戰爭。
哪怕是實權在握的皇帝,手底下亦是會有相當數量的親信,去踐行他的意志,執行他的政令。
比起影響劉徹的意志,通過他手下的親信,去用於限制他的行為,似乎就沒有那麼突兀了。
畢竟陳洛以及趙綰他們屢屢在關鍵節點,阻攔一些政令的下達,必然會讓劉徹感到不耐。
哪怕他們倆現在屬於近臣。
可這樣的事干多了,那麼聖眷總有用完的時候。
但如果換成二三十個人,輪流來做這事呢?
劉徹不可能每次早朝都會做出一些獨到專行的事情,需要臣子出面勸諫的情況,總歸是少數。
因此今日是這五六個人站出來,發聲勸說,下一次又換另外五六個人上書,表明劉徹的行為不太妥當。
這樣一來,他想要肆無忌憚的行使皇權,那恐怕就不行了。
當然,想要真正達成這個目標,需要注意兩個方面。
其一,就是上書勸諫的那些臣子,都要是劉徹信任的臣子,而且只在需要的時候進行勸諫,正常情況下,他們應當是劉徹的得力幫手。
這點乃是涉及到劉徹願不願意聽從他們建議。
要知道推行察舉制的時候,難道沒有守舊派上書,讓他停止察舉嗎?
劉徹置之不理。
臣子關係的親疏,關係到言語在他心中的份量。
其二,即是陳洛不可以直接干預那些臣子的行為,不能像與趙綰對話那樣,表明自己要限制皇權的根本目的。
大部分人在得知實情後,肯定不會願意這麼幹。
他們在官場上的前途,與皇帝的好惡相關。
鮮少有皇帝厭惡的臣子,能夠走到高位,享受兩千石的俸祿。
而且那些人最開始願意這麼做,但不代表他們願意一直這麼做,時間可以改變太多,何況陳洛想要長期了解二三十個人的心理想法,肯定不可能。
因此避免風險的最好辦法,那就是提前進行規避,不讓這些出面的臣子得知他們行為的真實目的。
可這樣一來,兩個重點之間似乎形成了悖論。
一方面需要一批受到重視的朝臣,持之以恆地指出劉徹錯誤的行為。
另一方面這些朝臣不能知道他們行為的根本目的,要在沒有事先商量約定的情況下,做出這樣的行為。
聽上去宛如痴人說夢,根本無法實現。
陳洛眯了眯眼,嘴角微微上揚。
在其他人的眼中,這是絕對的死局。
可自己掌握著破局的方式,甚至說是唯一的方式。
那就是太學。
現在劉徹進行變法,必然是要將原來的舊官員漸漸換掉,任用支持革新的官員。
官員從何而來?
察舉上來的賢才,乃是主力軍。
這些賢才乃是變法的受益者,與那些舊官僚、軍功派,天然具有對立性。
因此劉徹用他們來代替朝廷上的那些舊官員,把察舉而來的賢才安放在重要的崗位上,乃是自然無比的事情。
而且察舉出來的賢才,要論平日裡的辦事能力,必然是受到劉徹的欣賞,不難贏得他的看重,成為心腹之臣。
故而首個條件已經滿足。
而這些察舉上來的賢才,可是需要通過太學的考核,才有出仕的資格。
那麼他們在太學內待著的時候,自己可以從教學任務,以及最終的考核內容上入手,暗中引導他們的思維。
當他們離開太學,其實已經變成了陳洛的形狀。
遇到劉徹下達某些不恰當的政令,下意識便會覺得這是錯誤的,於是上書勸誡。
當然,陳洛不打算把所有從太學出去的賢才,思維全部培養成一個模版。
那太扯淡了。
在事先沒有商量過的情況下,若是這些人思維具有一致性,漏洞實在太大。
到時候劉徹做了什麼逾規的行為,就是烏泱泱一大片人上書,而且文書的內容和要求異曲同工,劉徹又不是傻子,肯定可以看出不對勁。
不過這倒是太學的「妙用」。
察舉上來的這三五百賢才,讓自己去微調他們的行事準則,肯定不堪重負。
但通過太學博士來做這件事,陳洛只需負責修正太學博士的思想,那就毫無問題。
畢竟太學這次招收的博士來自各家各派,每個人的觀念與訴求,都存在天然的區別。
比方黃老學派的博士,就希望統治者放權地方,維繫當今無為之治的狀態。
而治學農家的博士,則是主張重視農事,甚至想讓天子親自耕作,了解百姓疾苦,從而輕徭薄賦。
至於儒家的博士,肯定想要修禮樂、齊萬民,建立大一統的局面,統治者必須勤政、愛民。
……
思想的改變是在潛移默化間發生的。
這些賢才進入太學之後,跟隨不同的博士學習,思想亦會漸漸向他們靠攏。
畢竟陳洛招來的這些博士,雖然思想主張並不相同,但都能自圓其說。
大部分賢才在接受教導之後,都會認可他們的觀點。
待到他們出仕為官,自然會帶有相應的立場。
比方劉徹若是想提高稅率,那農家、黃老學派博士教導的學生就會上書,表示反對。
而劉徹想要施以嚴刑,那儒家博士教導出的學生便有不同意見。
各個方面,總會有人挑得出毛病。
有時候,劉徹的做法並不一定是錯誤的,而那些人提出的建議也不一定能高明到哪裡去。
可相比一潭死水的局面,陳洛更希望朝堂上存在不同的聲音。
畢竟尖銳的批評沒有了,那麼溫和的勸諫也將變得刺耳。
故而按照陳洛的想法,未來劉徹下達某項政令的時候,會有官員願意站出來表達反對意見。
而且那些出仕的賢才因為思維方向不同的緣故,並不會齊齊上書勸諫,而是某一部分的臣子覺得不妥,希望劉徹收回旨意。
如此一來,劉徹朝著各個方向去做出過分的決定,想要任性地使用皇權的時候,總會有不同的人來阻止。
這也掩蓋住人為安排的痕跡。
在劉徹的視角里。
上書勸誡的臣子皆是朕的左膀右臂,而且他們平日並無交際,哪來結黨營私的可能?
至於聯想到他們都有太學出身的背景……
絕無可能。
日後察舉製成了主流,朝堂上恐怕十之八九的臣子都會是太學出身,劉徹哪怕產生一絲絲懷疑,但他總不能把這些官員全部免職吧?
如果這麼做,他這個皇帝就真成了孤家寡人了。
這就是陳洛預想中的,用皇帝自己的思維局限,制衡皇權的根本所在。
除去這些臣子出面限制,劉徹如果在某些錯誤的政策仍舊選擇一意孤行,那還有陳洛和趙綰來當最後的保險。
畢竟以兩位股肱之臣在他心中的地位,再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將劉徹勸回來的可能性還是非常大的。
數道保險的加持下,劉徹想要任性成功的可能性非常之低。
想到這裡,陳洛長舒一口氣。
自己制定的計劃,不僅僅是解決了趙綰的難題,更是回答了他前些時日的困惑,即是自己未來該如何與劉徹相處。
當時陳洛覺得屢次提出反對意見,會招來劉徹的不滿。
現在看來,很多意見甚至不需要自己出面去提,可以通過太學於無聲處進行影響,從中走出的官員接替過這份差事,去向劉徹提出建議。
甚至陳洛還有可能扮一扮白臉,出面否定某些建議,讓劉徹重視起來。
且不說安排是否天衣無縫,但運行的過程中,每一步的實施者都存在限制,無法接觸幕後,了解全部。自己被暴露出來,還是很困難的,畢竟它並非真正的結黨營私,有著明確的核心成員,自己現在的情況,像是利用一個又一個的「巧合」進行推動,達成自己最終目的。
恰好這類的意外,最難被人察覺其中的玄機,想要弄明白幕後有沒有主使,都是一個難題,更別說追本溯源,找到自己頭上。
陳洛緩緩站起身來,在腦海中更新了當下該執行的計劃,打算立即行動。
枯坐良久,加上高強度的思維風暴,自己的肚子早就空空如也。
所以……
他伸了個懶腰,推門而出,「該去吃頓飽飯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