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京師如今的局勢,就不得不提大明朝前期的幾次遷都之事。
大明立國之時,遵照開國太祖皇帝之意,定都南京。
南京位於江南膏腴之地,易守難攻,乃是都城的上佳之地。
至太宗皇帝靖難之後,他老人家乃是馬上皇帝,性格剛毅勇猛,心懷雄圖偉略。
加上靖難之事使太宗皇帝頗受非議,需以大功績平息流言。
於是他老人家衡量再三,認為關外虜賊仍舊是朝廷的心腹大患,決定親征漠北,而南京距離邊境太遠,大軍調動耗費過大,且不利於邊境布防和出征後控制朝局。
再加上不滿與金陵奢靡的風氣,以及制衡太祖時代舊勛戚勢力等等種種考慮,太宗皇帝最終決定,遷都北京。
至仁宗皇帝繼位,漠北安寧,朝廷需要休養生息,北京作為都城,在經濟上的不足就顯現出來。
加上仁宗皇帝久居南京,因而屢次有意將都城遷回南京,甚至已經下詔以北京為陪都,重新修葺南京宮殿,做了許多遷都的準備。
只可惜仁宗皇帝天不假年,馭極不過一年,尚未來得及實施,便駕崩了。
至先皇之時,此事則陷入了僵持階段。
一方面,仁宗皇帝為先皇親父,又有遺詔命先皇還都南京,出於孝道,先皇不好違逆。
另一方面,先皇自幼長於太宗皇帝膝下,心中又有功業之念,於是更傾向於以北京為都。
於是終先皇一朝,此事便暫且擱置,北京名義上依舊是行在陪都,但是無論是宮城建設,防禦,朝政處置,都全部轉移到了北京,早已經成了實際上的國都。
直到今上繼位,才正式下詔,確定了北京的都城地位。
然而此次親征,北京作為都城,最大的弱點再次暴露出來。
那便是距離邊境太近!
雖然如此便於調動大軍,容易控制朝局,但是一旦事有危急,便是天大的事!
別的不說,要是如今都城南京,即便是從親征的靡費上來說,六部的老大人們,也有充足的理由攔下皇帝,又豈會釀此大禍?
另一方面,從現實情況來說,都城北京,的確容易控制邊境,但是相對的,敵人想要越過邊境,直逼京城,也是容易的很。新𝟞𝟡書吧→
便如現在,也先兵鋒直逼宣府,距離北京不過數百里的距離。
只需越過長城,便可長驅直入,一路打到北京城下,若是京師也被攻陷,那大明朝必然會立刻烽煙四起,分崩離析,有社稷傾覆之危。
所以此刻,京師防務該如何整飭,實在是重中之重,相較之下,便是天子的安危,都要稍遜一籌。
說句大不敬的話,天子縱然葬身敵國,大明尚有後繼之君,但是若是京師也被攻陷,國之不國,何來天子?
在場諸人,皆是心裡門清兒,這件事情才是眼下最緊要,也最難辦的,稍有不慎,他們便是讓大明傾覆的罪人。
於是一時之間,殿中再度安靜下來。
停了小半刻,孫太后忽然道:「哀家情知此事干係重大,我本為後宮婦人,勉力操持,皇帝出京前,命郕王留守京師,此時正是宗室大臣齊心協力,共抗危難之時,郕王何故一言不發?」
朱祁鈺略愣了愣,前世的時候,孫太后可未曾對他發難,難不成因為他的重生,許多事情也發生了變化?
顧不得細想,朱祁鈺開口道:「太后恕罪,此事的確太過重大,臣一時也無良策。」
在場諸大臣本以為郕王開口,能說兩句有用的話,卻不曾想,他這麼老實。
也是,這位郕王爺素來低調,性格柔弱,不然的話,天子也不會放心留他在京城監國。
不過他們還沒來得及多加感嘆,便聽朱祁鈺再度開口:「不過本王既身負皇兄所託,值此危急之時,自當盡心。」
「本王以為,此事最大的關鍵,在於我等是否能夠保住京師,於侍郎,焦駙馬,你二人一人提督京師防衛,一人暫時主事兵部,可否給本王透個底,我留守京師之官軍,可戰者有多少?」
話音落下,孫太后的目光擰了擰,看似不經意的將目光落在朱祁鈺的身上,不知在想些什麼,但是倒也未曾出言多說什麼。新𝟔𝟗書吧→
畢竟是她先開口問的。
而且按照道理來說,她本就是後宮婦人,不適合直接就朝政發表看法。
但朱祁鈺卻是皇帝出京前指定的監國親王,雖然大多數時候什麼也決定不了,可這種商議朝政的場合,理當由他來主持。
于謙被點了名,立刻出列,不過沒有馬上開口,而是仔細盤算了一番。
倒是駙馬都尉焦敬沒怎麼猶豫,道:「我京營大軍,本有官軍二十餘萬,此次天子親征,因其事急,多從京營抽調,如今城中三大營留守官軍,約莫有七萬之數,這其中尚包括匠戶,後勤之眾,若論可戰者,應有五到六萬。」
在場的氣氛立刻低沉下來,雖然大家都知道,事情危急,但也沒想到危急到了如此程度。
堂堂京城,竟然只有五六萬人可供調動。
想那天子親帥二十餘萬大軍,倍於也先的兵力,尚且遭此慘敗。
如今京中官軍不足敵軍的一半,這仗該怎麼打?
這個時候,于謙也盤算好了兵員,開口道:「京營那邊,大約有五到六萬可戰之兵,但除此之外,我京師九門巡防官軍,應有七八千人,加上直隸留守官軍,由南京而來的運糧官軍,全部用於守備京師,可戰之人,應能有十萬之數。」
十萬,這個數字勉強還算讓人有那麼一點安全感,至少和敵軍大致相當了。
但是即便如此,殿中依舊愁緒一片。
畢竟二十多萬大軍都打敗了,眼下就算有十萬,真的夠嗎?
這個時候,翰林侍講徐珵出列,道:「啟稟聖母,王爺,臣冒死以聞,數日以來,我京師疾風驟雨,諸星不定,天象晦亂,歷數不明,如今又有土木之事,足可見天命已去,臣冒死上言,此等危難之時,惟南遷可以紓難,伏請聖母三思。」
朱祁鈺神色略略一沉,這個徐珵,可真是個有意思的人。
重活一世,若說他最恨誰。
那自然是謀劃並參與了南宮復辟的那幾個,巧合的是,徐珵便是其中之一,只不過那個時候,他已經改名徐有貞。
此人乃宣德八年進士,多智謀好功名,但是卻不得不說,是個實幹家。
除了對經義儒文信手拈來,對於天文地理,兵法水利之事,也多有研究。
不過朱祁鈺覺得他有意思,卻不是指這個。
重活一世,還是有許多事情與記憶當中不同。
前世的時候,他沒有這場大病,而是按照聖命正常監國。
雖然沒什麼實權,但是似土木軍報這等大事,他卻肯定是第一時間知曉的。
所以前一世,于謙得獲軍報的第一時間,是立刻找到了提督京師防衛的駙馬都尉焦敬和他這個監國親王郕王。
然後三人聯袂入宮稟報,孫太后也不曾直接擺駕本仁殿召見大臣。
得獲消息後,她一邊準備財帛金銀,另一邊則是按照規矩,詔命郕王召集大臣商議策略,最終稟報給她。
但是這一世,因為他這麼一病不起數日。
于謙不知他已經醒來的情況下,事急從權,直接入宮稟報,導致孫太后直接召見大臣,他又陰差陽錯的進來插了一腳,便形成了現在的局面。
於是,這便形成了一個尷尬的問題,那就是這大殿之上,到底該誰做主?
王老大人提出的三項當務之急,第一項和第二項勉強算是和皇帝相關。
作為天子生母,而且事情又沒有什麼可爭議的,孫太后自可一言而定。
但是這第三項,卻是真真正正的涉及到了社稷江山。
和後宮,甚至和天子的安危都沒什麼太大關係,屬於純正的朝堂政務。
於是問題就來了。
按照規矩,肯定是受聖命監國的郕王主持此事更加名正言順。
但是在場大臣都知道。
事實上,真正掌握京城實權的,是座上的太后娘娘。
這一點,單看軍報入宮之後,太后娘娘能夠即刻戒嚴九門便能知曉。
說白了,郕王有大義名分,太后卻掌握著實權。
那麼到底該奏事給誰,就成了一個大大的問題。
若是沒有朱祁鈺這麼一病,那麼理所當然和前世一樣,孫太后壓根不會出現在這個場合,應當由他來主持。
而若是沒有朱祁鈺這麼急急忙忙的趕進宮來看賢妃娘娘,那群臣也不用猶豫,直接稟奏給能做主的太后便是。
可偏偏現在,二人都在,於是便形成了這種尷尬的局面。
剛剛孫太后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又因著她是主動開口提問朱祁鈺,所以只能任由朱祁鈺掌握了話語權。
但是殿中的大臣們,個個心裡門清兒。
所以不管是焦敬,還是于謙,話說得都是含糊其辭。
雖然在具體的情況上絲毫沒有隱瞞,卻沒有說清到底是奏給誰的。
可是這徐珵一開口,就直言「啟稟聖母,王爺……」,話說到最後,更是乾脆丟掉了朱祁鈺,說「……伏請聖母三思」。
雖然在這個關口,沒人會追究這麼一點小小的不妥當。
但是往往越是這樣的細節,才更能顯示出一個人真正的心性。
前世的時候,朱祁鈺不曾有這樣的機會,也沒有這等眼光看人。
但是七年天子,百年的世事浮沉,卻讓他練就了一雙火眼金睛。
只這一個細節,他便可以斷定。
這個徐珵,心中並無禮法大義,只有利益功名。
對於他來說,名譽禮法,根本不值一提,他只看重實實在在的權力和好處!
不過他這話一出,其他人還未有反應,侍立一旁的司禮監秉筆太監金英立刻站了出來,聲色俱厲道:「放肆!此等誅心之言,爾欲亂我祖宗朝綱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