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廳里沒人說話,安靜得嚇人。小佳端著托盤戰戰兢兢地走過去,將那杯溫水放在茶几上,然後輕手輕腳地退開。
沙發兩側四個男人相對而坐,一道格外嬌小纖細的身影混入其中,緊靠著其中一個男人坐著。
幾束視線無聲在空氣中交匯,氣氛在沉默中變得愈發劍拔弩張。
好一會都沒有人開口說話。
「那個……」少女猶猶豫豫地戳破寂靜,下一秒四道目光齊刷刷落在了她身上。
她失焦的眼睛茫然地眨了眨,像是感覺到了什麼似的,整個人又往左手邊的男人身側縮了縮,聲如蚊蚋,「你們,你們不是說要坐下來說話嗎……」
宋淥柏看著她的動作,臉色更冷。
「可能是我來得太突然,打擾到你們了,不歡迎我也情有可原。」少女身旁的男人聲音平緩,說話時輕輕勾起唇角,臉上的神情變得似笑非笑。
聞言,甄杳臉上浮現出愧疚與不安,「哥哥……」
這聲稱呼讓宋淥柏眼帘微動,半晌他抬眸,卻徑直看向了對面的男人,後者同樣正望著他,唇角的笑意客氣生疏,眼底的神情卻是不摻分毫笑意的冷靜。
四目相對,暗流涌動。
「砰」地一聲,玻璃杯重重放回茶几上,拉鋸與平衡驟然被打破。
「我是趕回來陪杳杳的,不是干坐著耗時間的。」宋歷驍不冷不熱地笑了一聲,語氣帶了火.藥味,「直接說正事吧。」
「我的意思剛才已經說得很清楚了。我是來帶杳杳離開的。」
「現在她住在宋家。」宋延辭『善意』地提醒。
「我和我的父母都很感謝宋家這段日子的照顧,以後兩家有需要合作或者需要甄家的地方,可以儘管開口。」
「甄先生恐怕沒明白我們的意思。」宋淥柏目光苛刻且冷淡,「你就這麼把人帶走,恐怕不合適。」
冷冰冰的客套上只籠著一層薄薄的窗戶紙。
甄洵笑了,「為什麼不合適?我是她的堂哥,也就是說,法律上我是她有血緣關係的、真正的哥哥。」
話音剛落,剩下三個男人的臉色都難看起來。
就算再不情願,他們也不得不承認甄洵說的這一點。小姑娘平時雖然稱呼他們為哥哥,但只是一個稱呼而已。
「那她最需要親人的時候,你在哪裡?」宋淥柏冷冷道。
「淥柏哥哥!」甄杳急急忙忙替自己這位堂哥辯駁,「你們誤會了,哥哥他沒有不管我,車禍之後他是回過國的,只是他們一家人已經移民到國外,叔叔嬸嬸身體都不好沒辦法長途顛簸,所以我們平時只能時不時電話聯繫。」
「情況確實像杳杳說的那樣。剛出事的那段日子我父親剛下病危通知書,公司的事務又需要我全權負責,所以我們暫時沒辦法處理國內的事。」甄洵補充,「現在我父母身體略有好轉,很想見小姑娘一面。順便,我想帶杳杳去英國聯繫那邊的醫生試一試。」
「你覺得,你能找到比宋家能力範圍內更好的醫生?」宋歷驍嗤笑。
這句話對甄洵來說仿佛不痛不癢,「或許呢。」
宋淥柏眼底覆著一層淡淡的陰翳。忽然,他淡淡道:「醫生已經排除了所有器質性損傷,你不知道嗎?」
甄洵一怔。
「再好的醫生也是白費力氣,只會讓她經受一遍遍毫無意義的檢查。」
「那她現在為什麼還沒有復明?」
宋淥柏漠然地盯著他,「醫生已經在著手尋找原因,如果你為了你的私心將她帶走,一切都會前功盡棄。」
甄洵沉默,而他身邊的少女已然愣住了。
甄杳不知道為什麼宋淥柏隱瞞了醫生所說的那個最有可能的原因。她短暫地猶豫了一下,並沒有反駁。
一方面是因為不想拆台,另一方面是因為她不想把「心理原因」這四個字又明晃晃地拿出來說。
「但是,」甄洵很快整理好了表情,重新開口道,「我們沒立場一直讓她待在宋家打擾。」
宋延辭面色平靜,「我們並不覺得打擾。相反,我們把她當親生妹妹看待。」
「但實際並不是親兄妹,不是嗎?」
氣氛在微妙的和緩後再一次僵滯,甄洵卻仿佛毫無察覺,繼續將問題逼至死角,「據我所知,現在杳杳是和你們單獨住的?男女有別,她又已經成年了,你們住在一起不合適吧?」
「你他——」宋歷驍一句粗口險些脫口而出,然而目光掃過甄杳時硬生生改了口,「我們既然以兄妹的關係相處,有什麼不合適?我們可沒那些亂七八糟的心思,這一點問心無愧。」
「架不住可能有人有愧。」甄洵意味不明地笑笑。
宋淥柏目光微動,蹙眉。
聽著這幾個人話越說越偏,甄杳坐立難安,最後實在忍不住窘迫地出聲阻止:「你們先別吵了。」
這一句話聲音並不大,但卻很有效。
幾個男人都不再說話了。
「我是當事人,至少聽聽我說的吧。」甄杳很想看清這時眾人的表情,可她做不到,只能硬著頭皮自顧自說下去,「淥柏哥哥他們都對我很好,還有惠姨和叔叔,他們都把我當作家人看待,所以堂哥你不用擔心我過得不好。」
停頓片刻,她繼續道:「如果叔叔和嬸嬸想見我,我可以跟著你一起去看望他們。」
甄洵正要說什麼,一道冷冷的嗓音忽然斜刺過來打斷了他的思路。
「我不同意。」
甄杳一怔,循著聲音找到大概的方向轉過頭去,有點緊張地吞咽了一下。
「宋少恐怕沒這個立場說出這句話。」
對於甄洵的話,宋淥柏恍若未聞,而是沉聲喊道:「甄杳。」
「……哥哥。」
聽見這個稱呼,男人的臉色稍微好看了點,「想清楚,你到底想不想去。」
「我……」甄杳一瞬間有些慌亂無措。
甄洵驀地站起身,臉上是毫不掩飾的怒意,「怎麼,難不成宋少這是要威脅她?」
「威脅?」宋淥柏抬眸,面對已經沉不住氣的人,他只是不緊不慢地抬起下頜輕輕嗤笑一聲,眉眼間都是淡淡的譏諷,「你信不信你輕飄飄一句『希望』,她就能勉強自己跟你跑到英國?」
甄洵猛地一怔,英俊的臉上神色變換,目光漸漸變得複雜晦暗。
「杳杳……」他轉過頭,然而看到沙發上仰頭朝向自己的少女時卻一時失語。
那雙眼睛沒有焦距,不像從前那樣靈動狡黠,此刻眼裡全是藏不住的無措。
——因為他們的針鋒相對、各不退讓,把她逼到了這個地步。
甄洵僵硬的表情微微緩和,末了輕輕嘆了口氣,「是我疏忽了。」
尤其是他說完這句話後小姑娘也沒有反駁的意思,他就知道自己是真的疏忽了她的感受,而這也恰恰證明宋淥柏說得沒錯。
他明明和杳杳認識這麼多年,但在這件事上竟然還不如一個遲來的外人看得通透。
甄洵抬眸,看向坐在對面沙發上的男人,眼底掠過一抹深思。
宋延辭將幾人目前的狀態看在眼裡,頓時瞭然。
「作為醫生,我可以很負責任地告訴你,現在杳杳心理和生理狀態都不錯,是因為對環境適應良好,平時接觸到的人和事都簡明單一,有助於她保持輕鬆的心情。而強求一個處於失明狀態下、極度缺乏安全感的患者頻繁接觸陌生環境、度過長時間的航班,是不明智的。」
「杳杳向來只會報喜不報憂,真跟你去了英國,有什麼心事恐怕也不會說。」宋歷驍皮笑肉不笑,又往甄洵身上狠狠補了一刀。
甄杳低著頭聽他們說著這些,感動又羞愧。
總覺得這樣好像太對不起堂哥和叔叔嬸嬸了……她張了張嘴正要說話,甄洵先一步將事情一錘定音。
「好,這件事我完全尊重杳杳的意見,現在先不提了。」
宋歷驍挑眉笑了笑,慢條斯理地站起身,準備讓傭人「送客」。
宋淥柏依然冷眼盯著鬆了口的甄洵,後者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忽然微微一笑,「不過,我準備在國內待五天,杳杳還是和我一起住比較好。」
局勢陡轉,氣氛冷凝。
五天?宋歷驍怒極反笑,要真放小姑娘和他一起待五天,說不定很快就被哄著鬆口了。
他們於理不能阻止,於情卻還能想辦法阻攔。
「杳杳。」他換上一副心酸的口吻,「我特地抽空飛回來跟你過周末,你忍心讓我白跑一趟嗎?」
甄杳僵住,「我……」
「杳杳,既然你真正的哥哥來陪你了,看來也就不需要我留下了。」宋延辭溫和且善解人意地道,「我讓助理訂機票,繼續回那邊參與學術研討。」
「你們……」她不知道該怎麼辦。
剩下的宋淥柏雖然什麼也沒說,但她仿佛能感受到縈繞在他周圍的不悅與低氣壓。
「你們乾脆把我分成四份好了!」終於,甄杳閉著眼破罐破摔地揚聲道。
客廳里一瞬間鴉雀無聲。
她驀地站起身,頂著四道炙熱的視線就要躲回自己的臥室,一旁離得最近的甄洵想扶她,被她輕輕躲開,嘀咕一句「我自己可以」後就頭也不回地走了,留下幾個男人面面相覷。
關上臥室門的那一刻,甄杳忍不住長長地鬆了口氣。
一個哥哥就讓人招架不住,現在竟然一下給她來了四個!還好她聰明自己躲了起來,讓他們自己慢慢爭吧,不然她就像夾心餅乾的餅乾餡一樣左右為難。
想到這,她精疲力盡地撲倒在床上。
半個小時後,房門被敲響。
甄杳一下子緊張地坐起來,這就吵完了?也不知道是誰贏了。
「誰呀?」她小心地問。
「是我。」宋淥柏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她張了張嘴,磕磕巴巴地回道:「怎、怎麼了嗎?」
「出來吃飯。」
「……噢,好。」甄杳忙不迭應聲,手腳並用地爬下床,彎腰摸索著將鞋穿好,一步步朝著門口挪過去,站定後擰動門把手將門打開。
「走——」她第一個字剛出口,站在門外的男人就忽然逼近一步,單手將她抱離地面退回臥室,嚇得她剩下的話全卡在了嗓子眼兒。
門「咔嗒」一聲在兩人背後關上。
「哥哥!」重新被男人放回地面的甄杳漲紅了臉,忙不迭後退時才發現拖鞋都掉了一隻,「你,你幹什麼……」
「我和他你都這麼叫,就不怕我們分不清?」他涼涼地道。
「那,那我還是叫你淥柏哥哥?」甄杳硬著頭皮心虛道,「我從小就那麼叫堂哥,都已經習慣了,反正只是個稱呼而已嘛……」
「腳抬起來。」宋淥柏沒回答她的話,而是俯身握住她腳踝,指尖輕輕點了幾下示意。
甄杳癢得險些站不穩,忙扶住男人因彎腰而低下來的肩膀,把掉了拖鞋的那隻腳抬起來。
他替她乾脆利落地套回去,淡淡道:「既然不是同父母叫什麼哥哥,叫他堂哥更合適。」
「可是,我們也不是親兄妹啊……」
「不稱呼哥哥,你能叫他堂哥,我呢?你準備怎麼叫。」
她張了張嘴,像啞巴了一樣說不出一個字。
「回答我。」他輕輕一挑眉。
甄杳絞盡腦汁,也只可憐兮兮地憋出一句「我不知道」。
「還是你想叫我的名字?」
「不、這不好吧!」她驚得飛快搖頭,「不行的。」
她怎麼可能敢直接叫他的名字……而且也太奇怪了。
甄杳還沒來得及再說什麼,忽然有人叩了好幾下門,「哥,你在裡面幹什麼呢?不是來叫杳杳吃飯嗎,怎麼全躲房間裡去了?」
她嚇了一跳,剛要回答,嘴就被一隻大手驀地捂住。
「幫她找東西。」
甄杳窘迫地眨了眨眼。明明沒做虧心事,可是為什麼他撒謊之後就這麼心虛呢?
宋歷驍催促了兩句就走了,面前的人也鬆開了手。
「我們快出去吧。」她乾巴巴地說著,然後就繞過他小心翼翼地往門口的方向走去。
宋淥柏沒有跟上來,也沒有說話。甄杳猜不到他到底在想什麼,只能摸到門把手轉動著擰開。
這時,身後的人卻無可奈何似地,驀地上前逼近,抬手一把撐在她臉側,將剛開了一條縫的門利落地重新閉合。
「想走嗎?」
男人的嗓音壓低了時格外磁性,又因為放輕了聲音說話而顯得有一分淺淺的沙啞。
甄杳後頸都是他落下的、若有似無的溫熱吐息。
她愣愣地站著沒說話,癢意像鑽進了心裡,再一點一點爬上耳朵尖兒。
「杳杳。」
這一聲他喊得隱約有些遲疑,咬字生澀僵硬。他握住她的肩膀,迫使她轉過身面對他,後背則輕輕抵上了門板。
「想跟他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