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孕後。
喻思情有認真想過,她和賀雲漸有一個孩子的話,會是什麼模樣的?像她多些呢,還是更像他些?後面得出結論,最好是像爸爸,畢竟賀雲漸優越精緻的骨相更合適世代遺傳下去。
喻思情從未對賀雲漸坦誠過內心的情感,我愛你這幾個字,守口如瓶。
但是她買了台攝影機,開始記錄下兩人的點點滴滴日常,記錄這個男人對她的好。
賀雲漸問過她,拍攝這個是為了給孩子長大後看嗎?
喻思情沒有想過,她想的是:「……我想保持點幸福下來,至少能證明曾經幸福過。」
她很幸福,在孕期時即便暴瘦了二十斤,整日都休息不好,看到食物下意識就嘔吐,連聞見一絲煙味都能噁心到臉色慘白。
但是喻思情從沒有被人這樣捧在手心裡寵愛過。
賀雲漸在她胎兒還沒滿三個月前,幾乎是寸步不離這棟別墅,兩人決心想要這個孩子,自然就會小心地去呵護,請來營養師團隊來別墅不說,還找了個老中醫來替她安胎。
喻思情就這樣被男人照顧著,順利挺過了危險期。
而她的胃被養嬌貴了,會厭食,吃不下營養師準備的晚餐,反而能吃下賀雲漸做的飯菜。
偶爾,會被營養師私下說:
「……她這肚子懷的是金疙瘩嗎?沒名沒分的,也沒見多尊貴到哪裡去啊?」
「人家這叫會勾引男人心,你沒見賀先生為了給她折騰一口吃的,無論多忙也要回來做晚餐,這樣外面的女人哪有機會上位?」
「手段了得!」
因為貧窮,在旁人眼裡她就不配有愛,做任何事的出發點都是為了利益與算計。
喻思情沒有跟賀雲漸告狀,繼續讓那個營養師團隊為了金錢,必須每天都照顧她的衣食住行。
好不容易熬到懷孕六月份。
孕吐終於緩解下來,是因為賀雲漸根據她的飲食習慣,研究出了菜譜。
不過喻思情對他有很強的依賴性,只要晚飯時不在場,勉強吞咽幾口,那股熟悉的噁心感又衝上喉嚨,她趕忙地拿起鮮榨果汁喝口,用濃郁的酸味壓下去。
老管家是緊張的:「怎麼?不合胃口嗎?」
畢竟賀雲漸吩咐過,不合胃口就重新做,做出喻思情想吃的菜為止。
「我可能有點累了……想上樓休息會。」
喻思情沒有讓廚房重做,從椅子裡起身,就病怏怏的朝樓上走去,她身體的營養是都被這樣孩子吸收,瘦到跟紙片人一樣,躺在主臥沙發里窩著疲乏無力,低垂的眼睫看向落地窗外面的草坪發呆。
夜晚偷偷的降臨,喻思情夢見在福利院的過去被驚醒,指尖一重,發現是賀雲漸守在旁邊,正溫柔的親吻著她的手心。
見到他,喻思情眼底的慌意褪去,抬手要抱。
賀雲漸將她往偌大的床上抱,陪著躺下來,而她也順勢將臉蛋貼在他的襯衫領子處,黑暗中只留著盞燈,光暈暗淡地照映著彼此,他低聲問:「管家說你今晚就吃了幾口,是又想吐了嗎?」
喻思情點點頭:「嗯。」
「那你想吃什麼?」
「不想吃。」
喻思情用力抱緊他,聲音很輕:「陪我好好躺會吧。」
似乎睡覺對她來說更容易補充體力,原本覺得已經習慣了,抬頭無意間睹見賀雲漸眼底的某種自責情緒,就跟一下子戳中喻思情的心坎上似的,她主動去親他的下顎:「你已經把我照顧的很好了,是我懷孕反應比較大。」
賀雲漸卻說:「賀家的孩子都怪會折騰人……當年我母親生產時,無論是我還是弟弟,都讓她疼上了三天三夜。」
他骨節分明的手指摸著喻思情的溫柔眼,瘦得都營養不良了,臉蛋也尖瘦:「思情,把肚子裡這個孩子生下來,我們就不生了。」
喻思情將他字字解讀成深情,忍不住輕聲問:「你會陪我過一輩子嗎?」
賀雲漸磁性清潤的聲線,幾乎沒有一秒猶豫地回答她:「我會。」
**
懷孕到七個月時,這個孩子是存在瞞不住了。
賀語柳在得知消息後,又遠赴一次紐約跟賀雲漸發生了激烈的爭吵,書房傳來的對話聲顯然很克制著,只是偶爾摔茶杯的動靜太明顯,走近些,就能聽見一些。
「賀雲漸!我看你是瘋魔了……讓養在外面的女人生下孩子,她配當賀家主母嗎?」
「我不會承認這個私生子的身份,你趁早死了這條心,這個孩子才七個月,還沒有生出來就趕緊去做手術處理掉,別將來後悔!」
……
喻思情的心緊縮著,下意識地護住肚子,身後是冰冷的牆壁,當書房門打開時,她無處躲藏,身體笨重也跑不動,只能迎面和賀語柳對視上。
這個口口聲聲要讓她的孩子拿去做手術處理的長輩,往向她的眼神是極為冰冷厭惡,不帶掩飾:「你倒是好手段,懂得借子上位。」
喻思情知道無論怎麼解釋,賀家對她的印象早已經定型,越是低姿態,只會引來更多惡意揣測。
賀語柳發完這場脾氣,只是開端,後來與賀雲漸的矛盾越演越烈,聯合家族的人給他施加壓力,從始至終賀雲漸的立場都沒有動搖過半分,他要喻思情,也要腹中這個未出世的孩子。
而喻思情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都以為她和賀雲漸會很幸福,會組成一個普通的家庭,有孩子,有歡笑聲。她是願意的,願意為了眼前來之不易的幸福,壓制天性對金錢權欲的本能渴望。
以及對這個世界的不安……
老天爺卻跟她開了個天大的玩笑,在後來難產又得知賀雲漸車禍變成植物人時,喻思情整個世界都徹徹底底的崩塌,連活下去的信念都失去了。
那個拼死廢了一條命也要生下的孩子,是男孩。
喻思情卻無法在面對這個孩子,她陷入了痛不欲生中無法自救,也沒有人會關心躺在醫院裡足足一個月才能下床的她,就這樣放任她病著。
出院後。
喻思情拖著這具傷痕累累的身體回到別墅,在踏入的那一瞬間,客廳和餐廳廚房,每個角落似乎都能看見她跟賀雲漸相處過的甜蜜畫面,一遍又一遍地提醒她,都失去了什麼?
喻思情轉身上樓,來到主臥那間落地窗前,孕期時賀雲漸會經常陪她躺在這曬太陽,視線能清晰地看到外面的草坪,他說過,孩子出生後就去養一隻性格溫順的小狗,到時候能陪伴孩子長大。
慢慢的,喻思情視線又落在旁邊茶几上,是草莓手撕麵包,上面標註的生產日期是車禍那天。
喻思情終於記起來那天賀雲漸是給她買麵包去了,結果她獨自出門去了學校一趟。忽然間,渾身就跟失去力氣般,膝蓋跪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她手指發白攥緊茶几邊緣,過許久,才微微顫著,伸過去將那袋麵包拿過來。
時隔一個月已經過期,喻思情卻毫無察覺到般,她拿出來吃,不在乎味道變質,起先細嚼慢咽著,後來本能用喉嚨吞咽著,往嘴裡不停地塞,到最後咳得蒼白的臉蛋都憋紅,也不肯停下。
她的身體被生出了一個空洞,無法自愈,只能用這種方式去填滿,換取最後一絲絲的溫暖。
喻思情狼狽又疲倦地倒在了地板上,額頭被磕破出血痕,漸漸地與她止不住淌下的淚水混合在一起,沿著蒼白的臉蛋滑落下來。
她手指抱著麵包透明袋,死死壓在胸,想融進血肉里。
那雙唇,微微地張開喘息著,在寂靜的空間裡迴蕩:「雲漸……賀雲漸……我好冷,好冷啊。」
**
這棟別墅再也無人來訪,只有老管家每天會準時送一點吃的上樓。他似乎也知道喻思情這樣的狀態是活不久的,沒有多費口舌勸。
不管是白天還是黑夜,二樓主臥都再也沒有燈光了。
喻思情自殺過,她吃安眠藥就跟吃糖一樣,連水都不用喝就咽下去,卻因為反胃,都稀里嘩啦的被吐出來。後來她又嘗試了兩次,這個胃壞了,只要吃點什麼都能吐個乾淨。
她只好選擇割脈,在雷雨交加的夜晚,無視被寒風颳得刺耳作響的窗戶,光著腳走到浴室去,只有落地玻璃才依稀照進一些光,將她單薄的身影籠罩著。
喻思情躺在注滿水的浴缸里,手腕血淋淋的傷口在往下淌,卻感覺不到疼痛感,死亡,對她是解脫,是擺脫命運對她反覆折磨的最快一種途徑。
或許這一生,她原本就不值得的。
冰冷的水漫過眼睫,將她徹底侵吞,這個過程十分痛苦,喻思情的意識就像是被撕裂了一般,眼前的世界開始變成黑白,直到覺得自己沒了呼吸,身體也不再水中繼續掙扎時……
忽然間,一隻修長的手將她從深淵裡拽回了現實。
喻思情在幾秒沉寂過後,她以為是在做夢,趴在浴缸沿看到近在咫尺的這一抹熟悉的身影,白衣長褲,那張臉孔倒映著她布滿血紅的眼球里。
「雲漸……」
喻思情死成一灘水的靈魂開始甦醒,想要抬起手,就當指尖顫顫地碰到那抹白色衣角,耳邊,傳來的陌生男人聲音,瞬間把她打回了更加無比真實的現實。
是那近在咫尺的身影仔細看淡得出塵,在問她:「思情姐,救護車馬上到……你還好嗎?」
喻思情認出了這個比賀雲漸還年輕的男人是誰,他就是賀雲漸口中提起過的那個自幼就跟著長輩念經信佛的親弟弟:
——賀睢沉。
……
從被鬼門關拉回來一次,喻思情就沒有再選擇自殺了。
賀睢沉的來到,像是給所有人生命都照射進了一束光,整整半年內,他讓賀語柳有了主心骨,將那個所有人都不養的孩子帶在身邊,給喻思情安排了最好的心理醫生治療。
除了躺在病床上,被醫生宣布成為植物人的賀雲漸,是他憑一己之力救不了之外。
賀家裡里外外都因為賀睢沉,有了新生的希望。
喻思情的病情是一年後才有所好轉的,不再撕心裂肺,因為服藥的原因,情緒變得麻木安靜,很多時候喜歡發呆,看到小孩會害怕,恐懼一切亮的東西。
賀睢沉找她談了三次,言語間不像賀語柳那樣惡毒的指責她克夫克子,把事情都怪在她身上。
賀睢沉告訴她:「你沒有罪。」
喻思情睜大了漆黑嚇人的眼睛,緊緊地盯著他,終於,眼淚一滴滴落在蒼白的手背上。
待她將心底壓抑的苦痛都哭出來,賀睢沉遞過去一張乾淨手帕,始終都保持著平和從容的姿態,勸她別在陷入痛苦的回憶里:「思情姐,往前走幾步……你還有孩子,還有家人,大哥和我們都是你的家人。」
「我,我還有家嗎?」
「從今往後……賀家有我掌權一天,就有你和孩子的容身之處。」
這是賀睢沉上位時,親口對她的承諾,字字半無虛假。
因為賀家的人都沒料到,賀睢沉會將親兄長的財產和股權都交給她和孩子,原因很簡單,那時他的意思是,她和賀雲漸雖沒有領證結婚,卻在紐約有同居夫妻關係,又生下一子。
所以在賀睢沉這裡,喻思情就是賀雲漸名正言順的妻子。
給她財產股權,同時也還給她自由婚配的權力。
賀睢沉在將協議書與一支鋼筆緩緩推到她面前時,語調冷靜從容的說了一句話:「我大哥不知何時能甦醒,你還有大好青春,倘若將來有一日能重新遇到幸福,賀家不會阻止你另嫁他人。」
喻思情微微垂頭,看著這份慘白的協議書,她瘦細的手指擱在膝蓋上,如千斤重,怎麼也抬不起來。
賀睢沉也不逼她當場簽下字,靜靜看著她開始落淚,髮絲都浸濕貼在蒼白的臉頰上,過了很長時間……
喻思情抬起頭,細密的睫毛上都帶著淚點,望著對面這個神似賀雲漸的年輕男人,啟唇的聲音是暗啞的,很難聽:「我想考慮一晚上,可以嗎?」
賀睢沉兩手長指相合擱在書桌,語調依舊是溫和的:「可以。」
賀雲漸曾經有句話說的很對,他的弟弟,是個極具天分的經商天才,年紀輕輕手段一點也不輸給兄長,只是被賀家有意養成了懶散的性子,當慣了清心寡欲的和尚,對權位沒有野心。
而他,最擅長用一副笑臉,讓人氣死也無計可施。
這份股權和財產,賀睢沉要給,賀家就沒有人能攔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