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雲翻滾,在地面上注視著一切的灰衣少年十分冷漠。
他眼睛下血痕乾涸,一雙重新生出來的眼睛逐漸黯淡。
永生花是蘇蘇用半神之血催化出來的,如今她心臟被屠神箭矢穿透,神力不再,少年的眼睛也會慢慢失去光明。
娰嬰見蘇蘇從空中墜落,眸中一厲,指甲變長,想毀了蘇蘇的肉-體。
灰衣少年突然說:「不行哦。」
他俯身抱起地上的蘇蘇,對娰嬰道:「我們還需要她。」
娰嬰聲音冷厲:「你想放了她。」
灰衣少年笑起來。
他本就是珠串幻化,無需一雙視物的肉眼,精準看著娰嬰,說道:「娰嬰,作為上古旱魃,你該知道。世間有靈脈,也有魔脈,神魔大戰以後,魔脈被上古神盡數摧毀,靈脈卻遍布天下,這才導致仙門長盛不衰,妖魔們卻修煉艱難,苟且生存。」
「九轉玄回陣把天地靈氣轉化為魔氣,開啟同悲道,可同悲道吸收夠了魔氣,玄回陣自然消逝。我們需要一條魔脈。」
娰嬰收回指甲,意味不明地看灰衣少年一眼。
「魔脈的生成需要時間。」
需要山河變遷,妖魔們的誠心供奉,才能生出魔脈。
世間靈脈的生成,不也是凡人對仙神的供奉和誠心嗎?
灰衣少年說:「不,你錯了,不用時間。」
娰嬰看向蘇蘇:「你是說……魔君要用她作引,化出一條魔脈?」
灰衣少年但笑不語。
這個辦法可行,每一個神的隕落都對世間有饋贈,正如滅魂珠淚的來歷。
可是黎蘇蘇的神軀要化作魔脈,需要把她身上每一寸骨血抽乾,這個過程極其殘忍痛苦。
魔君會這樣做嗎?
娰嬰知道,澹臺燼曾在鬼哭河中尋找黎蘇蘇五百多年,他會親自封印黎蘇蘇在深不見底的地底,讓她永世不得超生嗎?
被當作魔脈,比魂飛魄散還可怕。
一個修正道的人,此生無知無覺,供養世間妖魔。
灰衣少年說完以後,不再看他們,逕自抱著蘇蘇回魔域。
娰嬰感知到什麼,目光在蘇蘇身上轉了一圈,笑道:「好。」
她和驚滅跟上少年。
走入禁地那一刻,灰衣少年低聲說:「魔君,我們回來了。」
禁地結界無聲打開,少年抱著蘇蘇走了進去。
娰嬰一眼就看見了生門裡盤坐的澹臺燼。
澹臺燼周身魔氣可怖,短短數日,竟然已經到了另一個境界。
娰嬰驚駭地發現,他愈發像上古那個人。
並非長相,而是給人的感覺。
如果不是清楚地知道上古魔神已經死去萬年,娰嬰甚至會以為魔神已經復生。
澹臺燼與那人仿佛徹底相融。
不,還差一點兒。
澹臺燼手上結印,斬天劍從他身體中穿過。
驚滅忍不住道:「魔君!」
然而斬天劍並沒有傷到澹臺燼,反而斬碎了他身體中一團白色的光。
澹臺燼睜眼,眸中沒有絲毫感情,只有冰冷的野心和無盡的貪婪。他額間魔神印森冷,眼角眉梢彌散著濃烈的魔氣。
斬天劍旁,躺著一個玉盒,此刻,一根金色-情絲從他身體裡抽出,安安靜靜落在玉盒中。
澹臺燼垂眸看著那根情絲,笑了笑,他終是選擇了徹底成為魔。
魔神沒有情絲。
他要成為那個人,只有摒棄曾經作為凡人的一切,抽出自己的情絲,以九轉玄回陣為骨,回到他生來該有的道。
五百年前葉夕霧給他的神髓被他捨棄,葉夕霧讓他生出的情絲被親手他斬斷,連葉夕霧這個人給他的感覺,也註定被他永遠忘卻。
她的音容笑貌不再帶給他任何觸動,心中的繾綣也散得一乾二淨。
澹臺燼站起來,生門之後,洗髓印落入他的掌心。
娰嬰震撼不已地看著這一幕。
斬天劍和屠神弩翁鳴,與洗髓印交相呼應,洗髓印上的饕餮化作實型,匍匐在澹臺燼腳下。
三件魔器同時認主。
魔域上空紫色雷電交織,魔域外萬魔一一俯首。
娰嬰和驚滅沉默著拜下去。
灰衣少年把蘇蘇放在澹臺燼面前,自己化作珠串,飛上澹臺燼的手心。
澹臺燼收起珠串,冷冷低眸看著生門高台上躺著的少女。
他聲線淡漠:「如今四枚珠子都齊了,只待開啟同悲道。」
澹臺燼看著蘇蘇的時間實在太久,久到驚滅都忍不住悄悄抬頭。
玄衣魔君看了好一會兒,突然伸出手,輕輕把蘇蘇的頭髮撩至耳後,娰嬰低聲道:「魔君……」
她怕澹臺燼再對黎蘇蘇生出惻隱之心。
可澹臺燼的眸中哪裡還有對黎蘇蘇的感情,只剩下空寂的荒蕪,他像在審視一件趁手的法器。
娰嬰心裡有幾分緊張。她生怕澹臺燼發現黎蘇蘇身上的不對勁,一旦魔君發現了,會不會就此放過黎蘇蘇?
旱魃曾是所有殭屍始祖,她創造過「生命」,自然對生命的感知比一切東西都要敏銳。
她不動聲色地在蘇蘇腹部一掃而過,保持了沉默。
只要她不說,澹臺燼就永遠不會知道,也不會耽誤魔君的大業。
澹臺燼收回手,神情始終很平靜。
他抬起手,打開九轉玄回陣的死門,「死門」帶著深不見底的黑暗,看不見盡頭。
罡風陣陣,似乎要把人撕裂。
澹臺燼抱起高台上的少女。
本以為做這件事的時候,心裡會痛,可是失去情絲,哪裡還能感覺到痛。
五百年前,他愛上她不自知,只有六枚銷-魂釘見證了這一切。
如今魔神之體大成,她在他心上留下的釘子一併消散。
澹臺燼掌心魔氣毫不猶豫推她入玄回陣的「死門」。
蘇蘇頸間的重羽箜篌化作一把冰藍色的琴,它忍不住道:「求求你,別把蘇蘇當作魔脈。」
被當作魔脈,是永世不得超生的下場。
澹臺燼不語,眼見蘇蘇越來越靠近「死門」,重羽喊道:「她喜歡你,她曾經整日整夜地找你,她從北之巔,找到昭和城,為了帶你回仙門,洗清你所有污名,她悄悄做了很多努力。」
重羽從蘇蘇乾坤袋裡翻找出一顆珠子。
「你看!」
是仙門的留影珠,都是蘇蘇走過的地方。
澹臺燼紅色魔瞳看著那枚珠子。留影珠中,無數凡人的臉龐出現,每個人訴說著見到「澹臺燼殺人」時的場面。
他們的說辭卻鮮少吻合,珠子裡的景象許多,凡人們的臉一張張略過。
澹臺燼從珠子中看見,那少女是如何走過許多地方記錄下這些,準備將來在仙門面前,為他找一條生路。
他神色冷漠,重羽不知道他有沒有動容,焦急道:「重羽沒有騙你,甚至蘇蘇離開的魔域的時候,依舊在想帶你離開。她生來靈胎,修煉無情道卻至今沒有成神,你知道為什麼嗎!」
神女的外在最是冷漠,一如澹臺燼幼時在夢魘中看見的琉璃象。
可神女心中溫柔,她對一個人動心,也是一生一世啊。
蘇蘇的靈魂被灼燒撕裂,她是鳳凰族最後的血脈,至今無法真正成神,因為她也記得和你的那一世。
澹臺燼的手頓住。
重羽帶著哭腔說:「重羽求求你,放過蘇蘇。」你曾經那麼喜歡她,別把對她的愛忘了,讓她萬劫不復。
它是世間唯一有神智的神器,千萬年只認一個主人。
曾經才入世的時候,魯莽得讓蘇蘇受傷,可是這麼多日日夜夜,它漸漸明白了它該怎樣好好守護她。
重羽都學會了要對她好,你為什麼遺忘了呢?
澹臺燼看著空中的蘇蘇。
她墨髮長到腰身,眉間半枚曇花黯淡,護體法衣覺察到危險,裙邊慢慢變成金色。
「說完了嗎?」澹臺燼冷冷地問,他一手握住重羽琴,另一隻手猛然將蘇蘇推入死門。
少女落入無窮無盡的黑暗之中。
重羽化作一柄滾燙的利劍,掙脫澹臺燼的手,毅然追著蘇蘇落入死門裡。
澹臺燼掌心被它灼燒得通紅,他收回手,面無表情看著自己手掌,掌心頃刻間完好如初。
娰嬰說:「可惜了,這琴竟然是有神智的神器,竟然和黎蘇蘇一同葬在了死門。」
玄衣魔君薄唇冷冷吐字:「九轉,封!」
九轉玄回陣瘋狂運轉,數十道黑色魔印全部打入死門之中。
他親自將她封印在死門裡,從此以後,她將在死門裡永不見天日,直到身軀化作魔脈。
澹臺燼拂袖,再沒有看死門一眼,走出禁地。
他看向空中:「他們來了。」
*
娰嬰跟著走出來,不知何時,血鴉消失不見,守衛魔域的魔將領們統統失去了消息。
對於從上古存活至今的妖魔來說,這個場面和萬年前別無二致。
娰嬰皺眉:「魔君,他們來了,可是九轉玄回陣吸收的靈氣還不夠,即便投入四枚珠子,也不夠開啟同悲道。」
她最了解這些仙與神。
在魔神面前,他們縱然弱小,可是悍不畏死,上古魔神便是死在了他瞧不起的眾神手中。
若他們全部豁出命去毀九轉玄回陣,同悲道需要的魔氣一時半會兒還真不夠。
黎蘇蘇被帶走,讓仙界的人提前攻入魔界。
澹臺燼彎唇:「對我們來說,他們來得恰是時候。」
娰嬰驚訝道:「是魔君故意放他們進來的?」怪不得,許多魔將的實力並不弱,不會輕易讓仙門的人長驅直入才對。
澹臺燼沒有否認,憑空打向空中。
空中波紋一閃,漸漸出現許多身影,為首的是衢玄子,他的身後,許多白須白髮的長老們,個個神情凝重地看著他們。
隱藏起來的強大妖魔,全部悄無聲息出現在澹臺燼身邊。
澹臺燼眸光落在衢玄子身後,另一群人身上。
他們穿著青白衣衫,腰間紋了魚紋。
比起其他仙界大能,他們大多是年輕稚嫩的面孔。
澹臺燼一一掃過去,有曾經教他溫習經書的師兄,幫他灑掃的師兄,也有為他做新衣裳的師姐。
他們曾教他為人處世,君子仁義。
逍遙宗最是愛好和平,如今個個背上劍,紅著眼眶看著他,恨不得殺他而後快。
澹臺燼一早就知道,殺了兆悠仙君那一刻開始,就會有今日。
為首的,是藏海。
昔日笑呵呵像尊彌勒佛一樣的男子,握住拳頭冷冷看著他。
澹臺燼道:「師兄,別來無恙。」
這個人啊,當他從鬼哭河中被救起,是藏海親自為他剜去腐肉,每日小心翼翼來上藥,一照顧便是一百多個日夜。
藏海絮絮叨叨陪著澹臺燼說話,以為澹臺燼是凡人,每日便不辭辛勞為他做飯。
這些都是他昔日的同窗。
一起偷偷喝酒吃肉,一起跪過思過崖,一起習武練劍。
好幾年的光陰,他們是他生命中第二種意義的「荊蘭安」。
其中藏海最是心軟,如今天底下心最軟的人,手中仙劍也指向了澹臺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