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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會有衝動。

2024-08-18 16:24:54 作者: 茶暖不思
  沈暮弱小地往窗的方向微側著身。

  此時此刻,她猶如被繩索捆綁在熱鍋里,任由煎炸烹煮燉。

  垂眸瞄了眼靜音的手機。

  聊天框的消息:是誰?

  沈暮回想起在階梯教室,被一群女高音瘋狂支配的恐懼。

  呵。

  她自暴自棄式發言:食物鏈頂端的男人。

  要把人氣笑。

  Hygge:名字。

  簡簡單單一個名字怎能抒盡她近期橫禍。

  沈暮思如泉湧,當場洋洋灑灑出一篇小論文完全沒問題。

  細長的手指活絡在按鍵上,敏捷的敲字手法已然熟練到巔峰造極的地步,可見遭遇到的苦水是裝了滿滿一肚。

  沈暮:江盛集團的江總你知道吧,別告訴我你沒聽過,不知不是南城人!要曉得那天是他坐我旁邊,把我丟出飛機我也不敢偷畫他,還裸模呢,我不是沒睡醒就是腦袋被超聲波振壞了!後來還……

  敲到「在衛生間」的時候,沈暮突然哽住。

  不對。

  她當時想問Hygge見面的事,又特別心虛,所以說的是快回國,還沒跟他講自己早就在南城了。

  這條消息一旦發出去,就得全露餡。

  他那句隨時,看似全權由她決定何時見面,但她更有心理負擔,本來就是四年前的約,冷飯炒得她自己都底氣全無。

  其實沒什麼。

  只不過她想再多點時間給自己做心理疏導。

  沈暮能感覺到,對他,她現在的心境和四年前明顯有不同,如果就這樣冒冒失失和他見面,到時候她肯定會亂了陣腳的。

  從虛擬到真實,他們的未來有無數錯綜複雜的可能。

  是,她就是個習慣逃避,害怕未知,恐懼不確定狀態的弱者,她依賴一成不變的規律生活,牴觸任何突如其來的打擾。

  她願意克服心理去見他。

  但還是希望能先找到雙方心態的平衡點,在一個合適的、正式的場合和時間。

  雖然她還不清晰對Hygge的感情。

  只知道自己並不是很在意喻涵提出的那些客觀因素,她有自己的判斷。

  一個人在心裡的分量重了,就會格外小心翼翼地對待。

  比如現在。

  她暫時還不想他知道自己回來了。

  沈暮在心裡琢磨半天。

  咬住下唇,長按×鍵,把小作文全部刪除。

  她戰略性後撤。

  重新表達:我不能說。

  好一個令人生噎的答案。

  天花亂墜地跟他把氣氛渲染一通,最後在等她點的鞭炮開始噼里啪啦的時候,只看到兩縷青煙冒出來,屁聲沒有。

  無言片刻。

  Hygge真情實感地告知:夢遊得治。

  沈暮:……

  變相損她說話做事不經大腦唄?

  正想拌嘴,腦中一道靈光驚現。

  沈暮忽然察覺到個大無語事實。

  她最近,自然而然地都在用國內的時間跟他聊天,又是早安又是晚安的,滿臉寫著此時此刻我正在國內。

  嗯……她那天好像還現拍了張風景圖給他。

  還好因為聚焦的關係,遙遠的江盛大廈是模糊的,存在他還沒發現的生機。

  並且他確實也沒提起。

  倒時差真真是倒得人都傻了。

  她眼下的處境,里外都難收場。

  嘆氣,自覺放乖。

  沈暮:改天再告訴你好不好?

  沈暮:你就當是看了個預告,期待一下正片播出。

  明目張胆,連哄帶騙。

  她差點都要說——

  實在不行,先把我骨灰揚了給您助助興也成。

  但對方顯然沒掉進她扯淡的圈套。


  Hygge:你說是在誆我,可能我都勉強會信。

  沈暮:……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

  貌似為難地躊躇須臾,她做出了動作。

  數秒後,隔壁座的江大總裁只看到對話突然消失。

  【小哭包撤回了一條消息】

  隨後她重新編輯:好吧我就是誆你的。

  小朋友在他面前耍賴皮倒是一板一眼學得快,一副攤著手「你拿我有辦法嗎」的無賴模樣。

  江辰遇任無奈的笑意爬上眼尾。

  由著她忽悠,沒再和她糾結這事。

  在江辰遇的認知里,她就是只被賣了還替人數錢的社會小白,現在跟他在這惡作劇,忘了自己剛剛還在水生火熱里急得跳腳。

  江辰遇善意提醒:你在哪。

  而此刻,邊上的沈暮快被車裡和手機里的雙重壓迫悶得神志不清,冷不丁看見這句話,她一下激靈醒。

  在哪在哪?

  這要她怎麼回答?

  肯定不能說自己就在南城,去往JC廣場的路上。

  而且他為什麼突然問這個啊……

  很不對勁。

  沈暮警鈴高懸:你想幹什麼?

  Hygge:注意安全。

  過了瞬。

  他又慢條斯理:你以為我想幹什麼?

  沈暮一哽。

  還以為他意識到她最近過著中國時間了。

  心虛。

  心虛到思路驀地螺旋狀扭曲。

  沈暮不假思索否認:沒有啊。

  Hygge不慌不忙替她回答:想和你交換地址麼。

  沈暮心猛地亂顫起來。

  她慌張,臉頰也跟著泛了紅。

  深吸口氣,沈暮十分拿手地無視掉。

  故作淡定地糊弄過去:今天氣溫好高哦,我穿件薄襯衫都覺得熱。

  Hygge更淡定:相比南城,歐洲普遍偏低溫。

  「……」

  這是暗示嗎?

  暗示她欲蓋彌彰,說漏嘴了?

  知道錯了,她再也不做虧心事了。

  做賊的心態她再也承受不住。

  沈暮欲哭:你說的對。

  但無淚:目前安全,多謝叔叔關心。

  Hygge:好說。

  沈暮忍不住試探問:怎麼突然讓我注意安全?

  還不是有人剛剛都嚇得想直接跳車。

  Hygge:我當你遇到洪水猛獸。

  說到這,沈暮就要哀嘆了:是沒差了。

  Hygge:保護好自己。

  似乎是經過短暫思量,他繼續說:男人很危險。

  沈暮微愣,餘光悄悄留意了下左邊的男人。

  危險倒沒有,就是嚴肅得她後怕。

  他好像低頭在看手機。

  大概是在關心幾億的項目合作吧。

  沈暮是這麼想的。

  但這不重要,沈暮更好奇的是手機里這位。

  垂眸接著聊:都很危險嗎?

  Hygge:不排除潛在因素。

  沈暮下意識問:那你呢?

  聊天框陷入片刻寂靜。

  Hygge:難講。

  這兩個字驀地墜進眼底,沈暮有一點點眩暈。

  難講。

  似是而非的回答。

  他也有可能是壞男人。

  是她理解的這個意思嗎?

  就在她胡亂作想之際,司機靠邊停了車。

  方碩自副駕駛扭過頭:「江總,到了。」


  沈暮聞言望一眼窗外。

  太陽落下最後一絲餘暉,JC廣場人來人往,好似處在白天和黑夜的交界點。

  沈暮一刻不敢多耽誤,沒等身邊那人說話,就忙不迭把手機塞回包里準備下車。

  離開前,沈暮特別鄭重地轉過身。

  「謝謝您送我。」

  雖然他的氣魄懾人生畏,但基本禮貌和感謝還是不能忘。

  江辰遇淡淡抬眼,便見面前的小姑娘溫聲細語,溫順又羞怯的氣質帶來莫名的熟悉感。

  略一沉默,江辰遇點頭:「小事。」

  這邊方碩已經下車幫忙拉開了車門。

  沈暮唇邊渲開點淺笑,表示道別,隨後便起身邁下車。

  也許是一路上車內不透氣,她沁了點細細的薄汗,額鬢碎發要濕不濕,本就精緻的臉蛋化了淡妝,漂亮的雙眸如含朝露。

  表情溫溫軟軟的。

  似有若無地流露仿若一場特殊運動後的純欲。

  這大概就是壞男人都喜歡的類型。

  清純又勾人。

  江辰遇不經意凝了眼她背後,注意到她衣著。

  純色雪紡,薄襯衫。

  他瞳仁漆黑,眼底一時諱莫如深。

  沈暮下車後回身。

  無意間,兩人的目光在空中准准撞了那麼一下。

  只一瞬,沈暮就飛快撇開,好似無事發生。

  江辰遇倒沒過多反應,水波不興斂回視線。

  不動聲色說了句:「鞋帶開了,小心點。」

  沈暮惑然低頭,系在左腳踝的蕾絲綁帶還真鬆散了。

  她自己都沒發現。

  沈暮忙說了聲謝,又跟他道別:「您路上慢點。」

  說罷,她就退到行人道,讓開路。

  臨時靠邊的車重新發動,緩緩匯入車流。

  邁巴赫商務從沈暮面前駛過。

  「江總,您和這位小姐……」

  方碩仿佛背負重大使命,話語遮掩地嘗試探他的口。

  小姑娘正蹲著繫鞋帶,和路邊的風景一起,慢慢在視野里後退。

  江辰遇眸光風輕雲淡地從窗外轉回。

  他雙手搭膝靜坐,保持緘默。

  方碩偷瞄了眼後視鏡,不死心。

  他們江總帶著姑娘,簡直離奇事件,事情絕不簡單。

  況且上頭的江老太太每天都在施加壓力,得知江總最近有個聊得來的小姑娘,嚴詞要他幫著把握,隨時報告情況。

  這麼看來,八.九不離十,就是剛才那位。

  猶豫頃刻,方碩又說:「江董對您的感情生活關心備至,您看,覺得這位小姐還不錯的話,不如……」

  是的他在明示。

  江辰遇微闔著眼後靠。

  靜默了會,「淺交。」

  字裡行間仿佛留有餘地。

  他語調沒什麼波瀾,但方碩聽出了無限可能。

  以前他常掛在嘴邊的話是——

  「不熟。」

  「沒聽過。」

  「不感興趣。」

  而這回卻是——淺交。

  足以證明眼下這個女孩子的特別。

  方碩忍不住嘴角上揚,思路清晰:「這個容易,我替您安排一下,用不了多久,江董她老人家就能安心了。」

  下一秒,他已經開始在心裡琢磨。

  要通知保加利亞團隊每天按時空運玫瑰過來。

  要預訂南城高塔頂層的leserein法式餐廳。

  以及提前布置好遠洲國際總統套房的氣氛。

  方碩正美滋滋地想著,只聽后座的男人微沉了嗓音。

  「三觀。」

  方碩沒懂他意思,「……呃?」


  沉默了會。

  江辰遇淡漠:「我沒有當第三者的打算。」

  聞言,方碩突發性犯懵。

  哈?

  敢情這麼漂亮溫柔的小妹妹已經是別人家的了。

  怎一個可惜了得!

  ///

  九思娛樂就在JC中心廣場不遠。

  無奈在JC下車後,沈暮發了個微信給喻涵,索性到九思等她下班再一起走。

  上回沈暮來時戴著口罩,今天臨時過來,寶怡一時沒認出,真把她當成了公司新簽約的女藝人。

  得知她名字後,寶怡瞬間驚艷。

  「原來是你,我就說女明星沒事怎麼會來公司嘛!」

  沈暮站在前台,被她的誇張逗笑。

  彎了彎唇:「我等喻涵,她快下班了嗎?」

  寶怡回頭看了後壁的鐘表。

  「大約還有15分鐘。」

  說完又很自來熟地往前湊:「喻涵說那天我給你小說看,害你差點被江總拿捏了,是真的嗎?」

  沈暮臉上的笑容猝不及防一僵。

  能別用拿捏這麼怪裡怪氣的詞麼……

  回想起當時的情景她還發憷呢。

  沈暮故作堅強,含笑說:「沒什麼的,不要緊。」

  寶怡眨著圓眼睛:「我今天晚班,周日你有空嗎,叫上喻涵,我們約頓飯。」

  倘若她說的是請,那沈暮毫無疑問會謝絕。

  但如果是約頓飯,沈暮還真想不出拒絕的理由。

  雖然知道這意思,就是喻涵那時說的補償,眼下沈暮也無法拂了她友好的邀請。

  無聲沉吟片時,沈暮眉眼溫然:「好啊。」

  寶怡是個外向熱情的姑娘,年齡和沈暮相差無幾,說起話來一句接一句,喋喋不休。

  這一聊,就不小心聊到了喻涵下班。

  落日褪去最後一縷光亮,天色已然暗下。

  回春江華庭的路上,喻涵聽完她家寶貝一天的遭遇,抑制不住狂笑。

  沈暮坐在副駕駛,見她樂呵到睜不開眼,羞恥輕嗔:「快別笑了,好好開。」

  「好好好好好。」

  喻涵竭力壓下喉嚨滾滾涌動的笑聲,認真開車。

  可沒兩秒,喻涵還是憋不住噗嗤出聲:「不是,你倆這到底是什麼緣分啊?」

  自她回國,從飛機上起,就開始和江大佬各種邂逅,情景美不美好另說,這偶遇頻率,兩人沒點什麼都說不過去。

  沈暮無可奈何嘆了口氣:「我是真不想……都緊張到出汗了。」

  原就不善言辭,面對他,她直接詞窮到自閉。

  尬聊尬處真的很影響身心健康。

  尤其最後那一眼對視,男人的殺傷力強得無解。

  以至於沈暮現在只要一回想,心就顫得跟有應激後遺似的。

  喻涵握著方向盤,又心疼又好笑:「乖啦,你這麼想,江大佬的車誒,億萬少女做夢都想上,這波血賺。」

  或許是先前過分緊繃,現在回到舒適圈,沈暮完全鬆弛下來。

  「還是拉倒吧。」

  沈暮長睫虛斂,再無力掙扎:「特恐怖,我當時完全不敢亂動。」

  喻涵哈哈笑出聲,是她的慫寶沒有錯。

  她打趣:「就這你都怕成這樣,以後跟置頂面基,你不得腿軟走不動道?」

  沈暮眼神空洞而無望,嘆息:「我突然覺得見面也沒什麼了。」

  還有誰能比那位江先生更讓人膽寒。

  喻涵故意逗她:「我可不信,除非你馬上約他出來。」

  沈暮張了張紅潤的唇瓣欲言。

  片晌又止住,默默抿了回去。

  好吧,她不敢。

  正值夜間出行尖峰時段,前方的路略堵塞。

  外面滴滴的喇叭聲喧囂彼伏,車燈和紅綠燈的光交織著遠近輝映。


  FM交通之聲正在播放某一曲柔緩的抒情歌。

  沈暮靜靜望著眼前的路況,漸漸失神,陷入沉寂。

  安靜良久,沈暮輕喚:「喻涵。」

  「怎麼啦?」

  喻涵打著方向盤,語色不自覺跟著她溫和下來。

  沈暮腦袋往後靠枕,對自己有些百思不解:「你那天和我說完後,我老克制不住想問他私生活。」

  聽罷,喻涵笑了笑:「終於好奇了?」

  「有點……」

  「那你都問什麼了?」

  沈暮微搖了下頭:「還沒問。」

  但是內心深處有強烈的衝動。

  「嗐。」她就知道。

  沈暮嬌柔的眉眼間糾纏鬱悶:「可我覺得自己有了動機,跟他聊天的目的都不純良了,好像有種……偷窺他隱私的企圖。」

  「這有什麼,很正常,別有心理負擔。」

  「真的?」

  喻涵揚著尾音「嗯」了聲。

  不以為然道:「都說短期的高頻聊天會產生曖昧,都四年了還對人家一無所知,你這新鮮感未免也太后知後覺了。」

  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挑著包包的金屬扣。

  沈暮低緩著聲:「以前是覺得,沒有知道的必要嘛。」

  「那現在呢?」

  喻涵抽了個空隙,好整以暇瞧她一眼:「被我點開竅啦?」

  沉思須臾,沈暮感到腦袋裡上百億的神經細胞在打架。

  她貼到窗邊,街道的夜景在眸心飛逝而過。

  眼底帶著幾許茫然:「我還沒想明白。」

  隨後她又幾不可聞一嘆:「他說他是壞男人……」

  後一句嘀咕自語,太小聲,喻涵沒聽清,只安慰她放輕鬆別太擔心。

  沈暮低頭,摁亮手機。

  微信消息還停留在Hygge的那句「難講」。

  她沒回復。

  她還不知道怎麼回。

  鷺白小奧迪開進春江華庭地下車庫,她們在小區樓下的餐館吃了晚飯。

  偏偏喻涵是個閒不住的。

  飯後溜達了一圈,她就不停嚷嚷無聊。

  沈暮只能無奈,被她臨時起意拉著去到湯泉會館做SPA。

  ///

  將近22點,喧囂的城市逐漸融入夜色。

  錦檀公館。

  邁巴赫商務駛入闌靜的別墅區,停靠。

  到家後,江辰遇洗完澡,換了身居家服出來。

  再下樓時,方碩已經安排相關人員將畫放置妥當。

  靠在茶几前方的背景牆旁。

  客廳最顯眼的位置。

  「江總,您看放這兒可以嗎?」

  方碩剛指揮完工作人員,見他下樓,便問了句。

  江辰遇徐步邁下台階,隨意掃了眼。

  不大在意地淡淡道:「就那吧。」

  「好的。」

  方碩又從公文包里取出一本裝飾歐式金框的實證:「這是畫展的公益證書,按照您的吩咐,是以江董的名義。」

  江辰遇抬了下手,示意他放到茶几,隨後去往吧檯的方向。

  忽然想到白日的小插曲,江辰遇頓步。

  還是看看吧。

  靜默了會,他不慌不忙折身走到畫前站定。

  畫布裱在原裝的素雅實木框內,畫幅半身高。

  目光垂凝,是一副水墨油畫。

  能看出作者巧妙的構圖和精準的筆觸以及美學技巧,以油畫逼真細膩的特點傳達水墨意境,完全不覺突兀,反倒更多立體和真實感,別具韻味。

  白天空口誇了人,江辰遇原本只是想瞧一眼到底畫的什麼,沒想到這一眼,就讓他不自覺停駐久觀。

  畫裡並非氣吞山河的層巒飛瀑之景。


  而是薄霧之下幽謐的小竹林景致。

  白天交接黑夜的黃昏,細流涓涓,粉橙色的光影無聲篩過翠枝縫隙,淌進小山亭,輕濯即將到來的夜。

  寫實融合寫意,邈遠深厚,又含蓄溫情。

  看到這幅畫,心會不由得安靜下來。

  江辰遇眸色漸漸深凝。

  他不懂美學,評判觀感毫無專業性可言,但這幅畫給他一種泛濫熟曉的錯覺,說不清,也道不明。

  就好像每個人都有特別的呼吸頻率。

  儘管眼前輕紗朦朧,但心上人一聽就知道是你。

  而每個藝術家的作品,大抵都會注入這種屬於他的、獨一無二的氣息。

  江辰遇有片刻恍惚。

  為自己這全無依據的感知。

  直到他視線鎖定到畫中小山亭的圓柱。

  無形中有奇妙的預感,引導著他去近距離細看。

  江辰遇緩緩屈膝,鬼使神差地在畫前半蹲下來。

  小山亭的圓柱上果然刻有字文。

  雖然字與畫面融為一體,隱藏得極好,但依然掩不住它的特別。

  ——曦。

  江辰遇心中一動,微眯的修眸流露思索。

  「江總,這邊都處理好了,如果沒其他事我就先回去了,您早點休息。」

  方碩遣散工作人員後,回到客廳向他請示。

  而江辰遇恍若未聞,嗓音低沉。

  「這字,什麼含義。」

  方碩聞言以為是畫有差池,忙上前查看,順著他視線湊近瞧了好半天,才發現那個隱秘的「曦」字。

  「呃……」

  方碩啞然無言。

  不愧是江總,這敏銳的觀察力真是絕了。

  不過他哪懂藝術家的創作意圖。

  方碩猶豫著說:「不如,明天我嘗試聯繫一下作者?」

  江辰遇淡淡瞟了他一眼。

  墨瞳里儘是「我現在就要知道原因」的威肅。

  方碩秒懂他意思,轉瞬堅定改口:「您稍等。」

  說罷他立刻邊撥手機邊往門外走。

  英文口語標準。

  「喂,你好,我是……」

  「對,打攪了,有個問題想諮詢一下……」

  好在巴黎此刻是下午三點左右,他還能直接聯繫上東藝展的相關負責人。

  不多時,方碩就講完了這通國際電話。

  然後他反身回到客廳,向江辰遇闡明剛剛了解到的情況。

  為了張揚獨特個性,或是防止仿製,不少藝術家都有個習慣——

  他們會在自己的作品裡進行特殊標記。

  可能是字,也可能是符號,從而增加作品的可識別性和唯一性。

  因此,根據展會負責人的意思。

  霍克教授提選的這副名為《捕捉白日的春夜》的水墨風油畫,相融於畫的字是為作者的私人符號。

  更通俗來說,「曦」字是她的專屬標識。

  不出意外,她所有出售的作品都會有該標誌。

  聽方碩解釋完。

  江辰遇浮在清俊面容上的神情逐漸微妙起來。

  但他沒再說什麼,尾音沉緩「嗯」了聲。

  方碩離開後,偌大的別墅內徹底沉靜。

  江辰遇在油畫前靜默駐足了會,便回到二樓。

  臥室只亮著一盞落地檯燈。

  光線不強不弱,照在床邊渲開光暈,影影綽綽。

  江辰遇半倚床頭。

  垂眸思量了會,他摸過邊柜上的手機,徑直撥了通電話。

  響鈴好半晌,對面終於接通。

  秦戈音色含啞:「餵……」

  江辰遇淡淡:「是我。」

  須臾後,那頭傳來窸窸窣窣的聲。


  可能是對方從床上坐了起來。

  秦戈懶嘆:「哎……知道是你,我這剛睡到七分熟,什麼要緊事兒啊?」

  江辰遇安靜了會。

  問道:「那副水墨畫,還在麼。」

  說到水墨畫,兩人已是心照不宣。

  心機的某人四年前送的,名為《春霽游圖》。

  秦戈含糊一聲哈欠:「客廳掛著呢。」

  想了想,他稍作戒備:「深夜給我打電話,你可別就是為了羞辱我吧,還是人嗎?」

  江辰遇沒搭腔,垂著眼:「我記得畫裡有塊岩石上寫了字,大概在西南方位。」

  那邊懵了好一會兒。

  「有嗎?我怎麼不知道。」

  「有。」

  一聽江總過分篤定的語氣,秦戈就知道無需質疑。

  秦戈:「……」

  秦戈:「你這記性也是神了。」

  話落秦戈隱隱約約發覺不對。

  他話鋒忽而轉正:「然後呢?事關尊嚴,你想要回去那不可能啊!別說,這畫我還真挺喜歡,一看作者就是可塑之才。」

  說著,他犯起職業病,心生可惜。

  「哎,大意了,這位成華中學畢業的宋景瀾同學,早知道當年的高考志願應該拉她填報南大。」

  手機握在耳邊,江辰遇又像是沒在聽。

  安靜的燈光下,他眸色深邃而冗長。

  「算了。」

  他嗓音低緩。

  秦戈冷不丁愣住:「?」

  「你睡吧。」

  「?」

  「掛了。」

  都還沒來得及發出迷惑。

  隨即秦戈便聽手機里無情「嘟」得一聲。

  「……」

  秦戈一臉迷糊,茫然呆坐在床。

  奪筍。

  他現在有充足的理由懷疑,某人就是在蓄意羞辱。

  遲鈍的起床氣滾滾而來。

  秦戈公然微信勒索:你造成我神經損傷了,建議周日請吃飯!

  ……

  這邊。

  江辰遇單屈長腿,靠在床頭。

  側顏輪廓深邃,覆上層凝淡陰影。

  最近的事在腦中回放了遍。

  一切曾被他不經意歸為巧合和偶然的蛛絲馬跡,眼下抽絲剝繭,都逐漸豁然明朗起來。

  但他忽然不想確認。

  或者說,已經沒有再去刻意確認的必要。

  在聽完方碩的解釋後,江辰遇心裡就已經有了定論,所有線索客觀真實,關聯合法,完全符合確實充分的證據三性。

  其實江辰遇確定那副水墨畫裡的字是什麼。

  電話秦戈不過是心理作祟。

  如果沈暮真是小哭包,就意味著,在江辰遇的以為里,小哭包並非單身狀態。

  那麼現在,他是站在一個什麼樣的立場?

  遲疑了下,江辰遇斂眸,手指輕觸手機屏幕。

  江辰遇:睡了麼。

  小哭包:你睡了嗎?

  櫻花感召春天,神明重生星月。

  方寸盡亂前,他們給彼此發了信息。

  同一秒鐘,不偏不倚。

  ……

  沈暮在書桌前猝不及防一愣。

  今夜溫度明顯升高,她穿了淺色吊帶睡裙,裸露雪白細臂,滑膩無暇的肌膚似若搪瓷。

  臥室的吊燈漾開暖調清光,渲在她烏黑披散的長髮。

  做完SPA後又逛了會街,這點才到家。

  所以沈暮一整晚都沒回他微信。

  當然最主要的,是她處在迷惘的狀態,不曉如何回應。

  但此刻逃避的時限已然臨界。


  回過神,她忙不迭主動為自己的掉線解釋。

  沈暮先他開口:剛和閨蜜商場回來。

  忐忑對方過問自己突然消失的原因。

  但片刻空檔後,他只如平時閒聊。

  Hygge:嗯。

  Hygge:買什麼了。

  沈暮心裡稍放踏實。

  也隻字不提其他:什麼都沒買,好累的。

  她並不熱衷出街,寧願在畫室關到天昏地暗,至少這四年都是如此。

  Hygge:女孩子都愛出門,你為什麼不一樣。

  沈暮慢慢舒懶下來,伏到桌面。

  想說漫無目的瞎逛的閒情和砍價的三寸之舌,她都不具備。

  指尖在屏幕敲下兩字後,腦子突然拐了個彎。

  沈暮斟酌著改口:你怎麼知道女生都喜歡?

  她的問題別有用心。

  但對方似乎並未當回事。

  他反問:不是麼。

  沈暮一口咬定:當然不是。

  緊接著故意誤導,把他往陷阱里引。

  沈暮:也許只是你有、或是有過很多這樣的女性朋友而已。

  她承認自己是心懷叵測地說出這句話,所以消息發送後,就不爭氣地心緒焦灼起來。

  緊張,又期待他的回答。

  Hygge沉默少頃:沒有。

  沈暮微頓,繃住就要泛出嘴角的笑痕。

  故作不懂:什麼沒有?

  Hygge:女朋友。

  沈暮心跳倏地漏了半拍。

  什么女朋友……他是不知道兩者的區別嗎?

  含嗔叩字:是女性朋友啦!沒有嗎?

  Hygge重複:沒有。

  沈暮追問:可你剛剛說得很確定。

  Hygge:我以為人盡皆知。

  沈暮笑意終於漾到眉梢。

  忍不住再問最後一遍:真的一個都沒?

  再她反覆質問下,對方似乎開始重新思考。

  俄頃。

  Hygge冷靜:有。

  相悖的答案突如其來,沈暮為之一震。

  她驚愕到趕緊連敲三個問號過去。

  然而某人一貫淡定,慢條斯理回應。

  Hygge:想起來。

  Hygge:還有個你。

  沈暮愣半晌才反應回來。

  不禁抿唇暗喜:只有我一個嗎?

  Hygge將問題拋回去:你在調查我情史麼?

  發乎於情的小心思連她自己都未有意識,就被對方當場捉住。

  沈暮臉頰頓時紅了一下。

  突然間,她覺得自己先前莫名的傷神無聊至極。

  就算他開誠布公地告訴她,他也有可能是喻涵說的那種需要防備的男人,但也為時已晚。

  她如陷斯德哥爾摩。

  明知是一場狩獵者遊戲,她是被他按倒在地的獵物,卻難抑內心欲意,放棄抵抗,渴望一探究竟。

  沈暮找不到確切的語言描述自己的心境。

  說信賴太淺,更接近依賴,戒不掉的依賴。

  是想知道他情史嗎?

  沈暮捫心自問,她尋不著給自己行為開脫的藉口。

  是,她好想知道。

  這道讓她心堵一夜的閱讀題,她無法理解。

  加深了解很正常,她給自己砌築台階下。

  沈暮直抒疑問:是你先說自己是壞男人的。

  Hygge:我什麼時候說了。

  她能想到對方正笑得無奈。

  沈暮回答:你說男人很危險,你也難講。


  說完又果斷上傳聊天截圖為證。

  對話框沒了聲響。

  沈暮略微焦慮,怕自己毫無技巧的直白逼問影響到他。

  良久他終於出來解答。

  Hygge:危險不等於壞。

  Hygge:壞是有絕對的三觀和人品問題。

  沈暮似懂非懂:那危險是什麼?

  Hygge:男人都有隱性劣根。

  沈暮發懵:什麼意思?

  停頓數秒。

  Hygge:意思就是。

  Hygge:我會有衝動,也可能明知故犯。

  比如此時此刻,他明知她感情狀況,卻還要繼續和她保持密切聯繫。

  但沈暮聽罷更迷惑了,她並不能通曉他深意。

  她在通往他的莊園,大門敞開,前方迷霧縈繞,她每一步都走得盲目無知,但偏是克制不住欲望的本能,野心一經開發,便無限深化,她想要靠近,想要窺探那片不曾明確的神秘。

  沈暮不由自主:可你什麼都沒做呀。

  難道不是嗎,他明明什麼都沒做過。

  起碼在她的認知里,清楚她高中就讀信息外,他與她一樣,都不曾干涉對方更多。

  Hygge:還沒做。

  Hygge:不代表不會。

  沈暮將他毫無掩飾的話來回多遍地看,甚至在心裡默念,卻越發迷茫。

  Hygge耐人尋味問:明白嗎?

  沈暮頓了一頓。

  在他的莊園迷了路:不是很明白。

  她不是很明白。

  為什麼突然要向她宣布自己的負面缺陷。

  告訴她此時和她聊天的人不一定是正人君子。

  他在給她打預防針。

  而這枚預防針,隱約像是在給她一個,和他保持距離的機會。

  Hygge鄭重言辭:調查你,對我來說很容易。

  沈暮心悸動了下。

  是這樣,他知道四年前她是成華中學高三(1)班的宋景瀾,只要他想,那她在國外的信息也並非什麼秘密。

  沈暮漂亮的眼睛有一瞬失神。

  但下一秒,她便堅信說:可你沒有。

  Hygge坦然:我不能保證。

  沈暮不假思索:至少目前為止,你都沒有。

  檯燈渲映下。

  男人輕笑了聲,深邃的眼底凝著化不開的縱容。

  江辰遇徹底敗下陣來。

  他無可奈何:你這小孩,還挺犟。

  對面的姑娘持續「正在輸入」的狀態良久。

  終於將消息發了出來。

  小哭包:你突然說這麼多勸退的話,是想讓我提防你嗎?

  江辰遇默想頃刻:不是。

  平靜說:只是讓你有心理準備。

  小哭包:是遇到了不高興的事嗎?

  小哭包:不要妄自菲薄,在我這,你特別好,比誰都要靠譜。

  顯然小姑娘並沒會他意。

  只當他是現實不順才反常地否定自己。

  江辰遇黑沉沉的眸子漸漸深斂,有種波瀾不驚的異色沉澱底處。

  她似乎真的是把他當成叔叔。

  仔細想想,這樣也沒什麼不好,起碼道德上有了說法。

  站在江辰遇的角度,親耳聽見女孩子親密喚老公,又在茶社目睹她被摟抱的畫面,自然而然會認為她正處於這個年輕應有的熱戀期。

  小哭包未婚,所以先前是他片面誤解。

  但也無法忽略她已有男友的事實。

  如果作為長輩而存在,倒是說得過去。

  這就是所謂的劣根性吧。

  白天還在說什麼要避嫌,沒有插足的打算,現在知情卻沒想攤牌。


  所以,到最後越界的居然是他自己。

  其實江辰遇自己也說不上來。

  在彼此的四年裡他們都是特別的存在,只是真要講個明白,卻是答不出所以然。

  至少他一時還想不出詞,能精準地表述他們之間的關係。

  江辰遇往後靠,下頷微仰,望著闃靜的臥室上空。

  他在想這個早就見過多面的小哭包。

  前幾次都只是匆匆而過,沒有放在心上。

  但今天也算是近距離接觸過。

  小姑娘臉蛋的肌膚像奶凍一樣,白淨清透,五官觀感精緻,柔和得毫無攻擊,如果要用物比擬,那必須是清風和落花,溫柔且舒服。

  不過最深刻的印象,是她的膽怯內斂。

  和江辰遇想像中的一樣。

  確知是她的那一刻,江辰遇未有多意外驚訝。

  更像是起霧的窗忽然被擦拭得明亮。

  感覺就是——

  一剎幡然醒悟。

  還真的是她。

  邃遠的思緒在夜裡彌散。

  手機忽而一聲振動,將他拉回神。

  江辰遇輕垂眼帘,目光落到屏幕上。

  小哭包:[圖片]

  江辰遇伸手點開。

  圖是一副油畫的照片。

  內容是他那天哄她時候拍的做拜託指令的邊牧犬。

  小哭包:送給你,別不開心啦!

  江辰遇微頓,輕輕笑了一下,隨後有意抿了抿,但嘴角的笑意終究還是忍不住加深。

  就在一分鐘前,江辰遇還想不透徹。

  甚至對眼前的情況頗覺困惑棘手。

  然而這一刻,他思路剎那清晰貫通。

  他無法用經商的頭腦將這段關係精明算計。

  因為她是名利場之外,獨立的、鮮活的存在。

  算了。

  就這樣盲從地,繼續和以前一樣吧。

  他和自己釋然,難得糊塗。

  江辰遇舒緩眉眼:畫不錯。

  這回是看過後的真心誇讚。

  小哭包:主要是原圖拍得好。

  江辰遇薄唇淡勾,含笑承下她的彩虹屁。

  今夜他忽然對真我有了新的想法。

  人偶爾可以不用這麼清醒。

  江辰遇:身為作者,要不要解答一下顧客疑惑。

  小哭包:《春霽游圖》嗎?

  江辰遇:嗯,不算太笨。

  她送上一張輕哂表情包:你也就買過我一幅畫。

  也就。

  江辰遇看懂她內涵:等級用戶區別對待?

  小哭包故意:是又怎樣。

  江辰遇:那我預購你的畫。

  小哭包:什麼畫?

  江辰遇:所有。

  小哭包:啊?

  江辰遇:【¥轉帳給小哭包】

  對面靜音了會,可能在數位數。

  小哭包:……

  她反映震撼:你你你你你!

  江辰遇完全能想像出她此刻模樣。

  慢條斯理說:定金。

  小哭包幾乎是要彈跳三尺:你想幹什麼!

  江辰遇清冽的眼瞳盛笑:想做你金主。

  小哭包立刻認慫:良心畫師,永久售後!

  下一秒,燙手的轉帳被退還。

  她尤為正義地改口:什麼疑惑,您請說。

  江辰遇便就從容順著問:你畫裡的曦字,有什麼深意。

  對面驟然失聲,似是陷入猶豫。

  江辰遇也不追問,只耐心等著。

  須臾後,小哭包模稜兩可:有私人原因,但不影響畫的整體效果。

  江辰遇靜默一瞬:方便說麼。

  冰凍四年的霜雪初融,他們都一樣,開始追根溯源,開始對彼此無限好奇,養精蓄銳後更加澎湃。

  小哭包經過深思熟慮:那我用這個秘密,換你開心好嗎?

  江辰遇目光逐漸輕柔:好。

  小哭包:因為我奶奶叫沈曦。

  小哭包:我想把她藏進我所有的作品裡。

  江辰遇眉心動了動。

  知道不能再繼續往下問了。

  他一直都曉得這姑娘心底有一塊觸不得的禁地。

  江辰遇字眼帶著溫情:乖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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