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惜辭伸手摸了摸馬兒的鬃毛,戰馬歡快嘶鳴著沖她溫馴地低下了腦袋。
細而油滑的鬃毛蹭得她掌心微微發癢,鞍韉上赤金的鈴鐺碰撞,迸發出陣陣悅耳清鳴。
小姑娘不動聲色地再度抬眼望向那戰馬之上,日光內比晴日還要灼目的,是他眉目間張揚著的、獨屬於少年人的生機與朝氣。
胸前戴著朵紅花的肥鴿子瞪著雙黑豆似的眼珠,歪頭銜下枝緋色的並蒂芍藥,慕惜辭接過那花兒,終於忍不住輕輕失了笑:「你怎麼突然想到要牽著馬來接親了呀?」
「轎子我坐過,顛得很,不舒服。」墨君漓咂嘴,送過花了的雪團咕咕叫著重新飛回了他的肩頭,「而且,我知道阿辭不是尋常的姑娘。」
「內宅里的四方天地,不是你該待的地方——」
小小的一方花轎,也不該囚困住她的軀殼。
——她不該被人當成什麼嬌花一般捧著、端著,金絲籠編鎖著擱置在華美卻冷硬的博古架上,朝堂、邊疆,江山之上、萬民之中,那才是她該振翅翱翔的戰場。
他不想束縛著她,哪怕是成婚之日這短短的幾個時辰也不想。
一息都不想。
「阿衍,你這般大肆篡改古制——」墨君漓的神情真摯而誠懇,小姑娘見狀大笑著回身撂下那把於她而言華美卻過分余贅的喜扇。
翻身上馬前,她就手將那芍藥簪去了發頂,這般穠艷的花色,卻不曾將她的顏色削下半分。
「就不怕被百官彈劾嗎?」坐穩了的慕大國師低聲調笑一句,墨君漓應聲認真地晃了頭:「沒。」
「規矩都是人定的,何況我在行納徵之禮前,就已經知會過他們了。」
「朝臣們並無異議,老頭也舉雙手認同。」
「而且,阿辭,你沒發現嗎?」少年說著得意萬般地拿眼神示意了下慕惜辭身上那套大紅衣裳,「我還特意改了你的嫁衣。」
「從裡頭的襯裙到最外層的大衫,無一不是我親手做出來的,就連配套的頭面都是我畫好了再交由工匠們趕出來的——這套衣裳,可比尋常禮服利落、輕便多了。」
「發現了,不過開始我還以為,你是怕我被那頭面壓得脖子疼,」小姑娘勾唇笑笑,「沒想到是為了騎馬。」
「那確實也有這個考量。」墨君漓咧嘴——當初在西商的時候,他就差點被那套女裝壓折了脖子。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少年揚眉,舉目綻開了個笑臉,「老頭今兒非要體驗把被人『拜高堂』的樂趣,一早就跑去了太子府。」
「我們也不必再繞進宮中聆訓了——走吧,阿辭,咱們直接巡街去咯!」
「好。」慕惜辭彎眼,隨他扯著韁繩微縱了馬鞭。
清風拂皺了她的廣袖、揚起她的衣擺,那嫁衣上的鳳凰展翅,似欲沐火而出。
沖天鑼鼓帶著那十里紅妝漸行漸遠,尚留在國公府內的賓客們亦相繼結著伴兒地向太子府趕去。
待府中的賓客散罷,被留在了最後的墨綰煙與慕修寧一前一後,依次踏上了那空空的長街。
那街上尚隱隱留著爆竹燃盡後的硝石氣味,前方那踢著石子的少女嗅著這味道忽然回首。
日色透過樹梢被枝葉絞得瑣碎,那光影斑駁,映照出她一雙貓兒似的眼瞳。
「明軒這個月已經去國公府向阿瑤提親了。」小公主倒退著踮著腳尖蹦蹦跳跳,一身彩衣隨著她的動作,蝶一般地上下翻舞,「所以,慕明遠——」
「你什麼時候娶我呀?」
「什麼?」冷不防聽見這話的慕小公爺腦殼一懵,心臟下意識跳動得宛若擂鼓。
墨綰煙見此笑嘻嘻地眯起貓眼,朝著他嬌哼著抬了下頜:「我說——」
「慕明遠,你什麼時候來娶我呀?」
*
太子府內的眾人不知道成婚當夜新房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他們只知道次日一早,自家那倒霉催的主子便被太子妃連人帶被子地扔出了小院。
在府中當值的燕川見狀本欲湊上去好生「關懷關懷」自家主子,不想當他轉頭對上墨君漓那雙滄桑又幽怨的眼睛,他瞧見他通身猶如實質的怨氣,登時便打消了滿腹看戲的心思。
後來新婚燕爾的某當朝太子被迫獨自在廂房睡了半個多月,直到次月那祭祖敬天的大典在即,慕大國師方才不情不願地放他回了屋子。
大典前夜墨君漓等人得到了北離意圖復|辟的消息;大典當日,沉寂了大半年的元靈芷果然帶著那一干北離舊臣,扯起了「復|辟扶離」大旗。
孰料不待她率著那八千游勇散兵殺進皇城,人便先一步被等候多時的白景真隨手一劍洞穿了腰腹。
咽氣前她曾紅著眼底不住喚了一迭聲的「先生」,奈何那持著長劍的青年聞此,卻只淡漠非常的靜靜調轉了眼瞳。
由是一場鬧劇般的「復|辟」就這樣落下了帷幕,原本還蠢蠢欲動的有心之人瞧見這一眾北離人的可悲下場,亦都紛紛歇了那點不該有的心思。
祭過祖的墨君漓二人向帝王告了個長假,帶上火炮又攜好了自家徒弟,四處遊歷著細細尋了番師修齊當年設下過的、許是被他們遺落了的陰毒陣法。
兩大一小一路上一面拆陣渡魂,一面又設了旗子,順手懸壺濟世、懲處污吏貪官。
待到這一圈的陣法拆解下來,三人在百姓們口中已然成了手持神兵、下凡度世的「神子仙童」,得知了此事的老皇帝喜不自勝,當即伸手一拍腦瓜,決意為他們乾平封上位護國的國師。
慕惜辭想著自己尚有官階在身,理所當然地以為今生這位置非離雲遲莫屬,於是她不曾將此事放在心上,更不曾刻意打聽過儀典是如何安布。
直至大典那日清晨,她莫名被人生生挖出了被窩,才知曉今日那要被帝王特封為國師的,原竟是她。
「這、這,陛下今兒要冊封的,」被人按在妝奩之前、被迫換上了一身禮服的姑娘滿目怔愣,「難道不該是小雲遲嗎?」
「怎麼可能啊,師父。」捧著禮冠的小道童笑眯眯地彎了眼,而今兩年過去,他早已從幼童長成了半大的小小少年,「徒兒今年還不至舞勺之年(男孩13-15歲),見識淺薄,道行低微,哪裡能擔得這等庇護天下的大任?」
「再說了,師父,徒兒是您教出來的,師娘也是您教出來的——且這些年四方遊歷之時,您耗的心力最多,百姓們對您亦最是感念,這國師一號歸您,本就是實至名歸。」
「可我這不但是太子妃,還在朝中領著將軍銜呢——」慕惜辭蹙眉看著銅鏡,一時有些手足無措,「再封國師,會不會太不合禮法?」
「放心吧,這點我們早就考慮到了。」為自家小國師綰著長發的墨君漓聞聲呲牙,兀自笑了個春風滿面,「我跟老頭還有前朝那幫大臣們都商量好了,『國師』一號,和你頭上頂著的那個將軍銜不衝突。」
「但你這個國師不需要做到百年之後,等著來日老頭退位,便會自動傳給小蘿蔔頭。」
「依著老頭當前的身體狀態,我估摸他少說能再在那倒霉位子上幹個十年八年——如此一來,等小雲遲從你手中接過這護國重任時,他就是過了加冠之齡的穩重小道士了。」
「你也不必再多擔心他。」墨君漓垂眼望嚮慕惜辭的黑瞳,離雲遲聞言在一旁連連點了腦瓜。
慕大國師定定瞅著面前的一高一矮,良久後禁不住幽幽嘆息一口:「……你們幾個,可真會給我自作主張啊。」
事已至此,她只得認命似的任墨君漓替她攏好了青絲、戴上了禮冠,復又在二人的陪同下,登上了那輛入宮的馬車。
彼時雲璟帝已然等在了金鑾殿外的石台之上,笑盈盈瞧著那才跨過宮門的高挑姑娘。
鐘鼓聲里,慕惜辭伴著那禮樂步步踏上石階;百官之內,墨君漓望著她那愈漸登高卻依舊挺拔如竹的纖細背影,笑得眼角險些要迸出了淚來。
——他一早便說過,那個前生為乾平鎮守了十二年疆場的姑娘,這輩子就該漂漂亮亮、風風光光的站在那萬人之巔,承著她本該承著的百官俯首、受著她理應受著的萬民景仰。
如今,他終於做到了。
他終於做到了。
墨君漓仰頭,眸中帶著他自己都不曾覺察到過的欣慰與虔誠,待台上的姑娘聽罷了聖旨、謝過了帝王,敬過了天地,他亦隨著朝中臣子,心甘情願地俯了首。
「臣等,參見國師——」
拜謁之聲剎那響徹了皇城,立在那萬人之上的慕惜辭回身垂眸,便只望見那拜了滿地的文武百官。
人海之中,她只一眼就瞅見了那混在眾人內的一大一小,初春的和風吹動了二人的碎發,暖日又為他們鍍上了一層微光,她彎著唇角,不由舉目看了眼頭上碧色的蒼穹。
她知道這世間不會一直有那麼一位註定要護佑蒼生的「國師」。
但她同樣知道,這世間一定永遠會有這樣一批滿懷熱血與赤誠的人。
將那本應屬於「國師」的大任——
永遠永遠,傳承下去。
(正文完)
【請記住我們的域名 ,如果喜歡本站請分享到Facebook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