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三體、周文王、長夜

2024-08-18 17:06:18 作者: 劉慈欣
  第四章 三體、周文王、長夜

  汪淼撥通了丁儀的電話,對方接聽後,他才想起現在已是凌晨一點多了。

  「我是汪淼,真對不起,這麼晚打擾。」

  「沒關係,我正失眠。」

  「我……遇到一些事,想請你幫個忙。

  你知道國內有觀測宇宙背景輻射的機構嗎?」

  汪淼產生了一種傾訴的欲望,但旋即覺得幽靈倒計時之事目前還是不要讓更多的人知道為好。

  「宇宙背景輻射?

  你怎麼對這個有雅興?

  看來你真的遇到一些事了……你去看過楊冬的母親嗎?」

  「啊——真對不起,我忘了。」

  「沒關係,現在科學界,很多人都……像你說的那樣遇到了一些事,心不在焉的。

  不過你最好還是去看看她,她年紀大了,又不願雇保姆,要是有什麼費力氣的事麻煩你幫著乾乾……哦,宇宙背景輻射的事,你正好可以去找楊冬的母親問問,她退休前是搞天體物理專業的,與國內的這類研究機構很熟。」

  「好好,我今天下班就去。」

  「那先謝謝了,我是真的無法再面對與楊冬有關的一切了。」

  打完電話後,汪淼坐到電腦前,開始列印網頁上顯示的那張很簡單的莫爾斯電碼對照表。

  這時他已經冷靜下來,將思緒從倒計時上移開,想著關於「科學邊界」和申玉菲的事,想到她玩的網路遊戲。

  關於申玉菲,他能肯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她不是愛玩遊戲的人,這個說話如電報般精簡的女人給他唯一的印象就是冷,她的冷與其他的某些女性不同,不是一張面具,而是從裡到外冷透了。

  汪淼總是下意識地將她與早已消失的DOS作業系統聯繫在一起,一面空蕩蕩的黑屏幕,只有一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C:>」提示符在閃動,你輸入什麼它就輸出什麼,一個字都不會多,也不會有變化。

  現在他知道,「C:>」提示符後面其實是一個無底深淵。

  她真會有興致玩遊戲,而且是戴著V裝具玩兒?

  她沒有孩子,那套V裝具只能是自己買回去用的,這有些不可思議。

  汪淼在瀏覽器的地址欄中輸入那個很容易記住的遊戲網址:,網頁上顯示該遊戲只支持V裝具方式。

  汪淼想起了納米中心的職工娛樂室里好像有一套V裝具,就走出已經空蕩蕩的中心實驗大廳,去值班室要了鑰匙,在娛樂室中穿過一排撞球桌和健身器材,在一台電腦旁找到了V裝具,費了很大勁才把感應服穿上,然後戴上顯示頭盔,啟動電腦。

  啟動遊戲後,汪淼置身於一片黎明之際的荒原,荒原呈暗褐色,細節看不清楚,遠方地平線上有一小片白色的曙光,其餘的天空則群星閃爍。

  一聲巨響,兩座發著紅光的山峰砸落到遠方的大地上,整個荒原籠罩在紅色光芒之中。

  被激起的遮天蔽日的塵埃散去後,汪淼看清了那兩個頂天立地的大字:三體。

  隨後出現了一個註冊界面,汪淼用「海人」這個ID註冊,然後成功登錄。

  荒原依舊,但V裝具感應服中的壓縮機噝噝地啟動了,汪淼感到一股逼人的寒氣。


  前方出現了兩個行走的人影,在曙光的背景前呈黑色的剪影。

  汪淼追了上去,他看到兩人都是男性,披著破爛的長袍,外面還裹著一張骯髒的獸皮,都帶著一把青銅時代那種又寬又短的劍,其中一人背著一隻有他一半高的細長的木箱子。

  那人扭頭看看汪淼,他的臉像那獸皮一樣髒和皺,雙眼卻很有神,眸子映著曙光。

  「冷啊。」

  他說。

  「是,真冷。」

  汪淼附和道。

  「這是戰國時代,我是周文王。」

  那人說。

  「周文王不是戰國時代的人吧?」

  汪淼問。

  「他一直活到現在呢,紂王也活著。」

  另一個沒背箱子的人說,「我是周文王的追隨者,我的ID就叫『周文王追隨者』,他可是個天才。」

  「我的ID是『海人』,」汪淼說,「您背的是什麼?」

  周文王放下那隻長方形木箱,將一個立面像一扇門似的打開,露出裡面的五層方格,借著晨曦的微光,汪淼看到每層之間都有高低不等的一小堆細沙,每格中都有從上一格流下的一道涓細的沙流。

  「沙漏,八小時漏完一次,顛倒三次就是一天,不過我常常忘了顛倒,要靠追隨者提醒。」

  周文王介紹說。

  「你們好像是在長途旅行,有必要背這麼笨重的計時器嗎?」

  「那怎麼計時呢?」

  「拿個小型的日晷多方便,或者乾脆只看太陽也能知道大概的時間。」

  周文王和追隨者面面相覷,然後一起盯著汪淼,好像他是個白痴,「太陽?

  看太陽怎麼能知道時間?

  這可是亂紀元。」

  汪淼正要詢問這個怪異名詞的含義,追隨者哀鳴道:「真冷啊,冷死我了!」

  汪淼也覺得冷,但他不能隨便脫下感應服,一般情況下,那樣做會被遊戲註銷ID的。

  他說:「太陽出來就會暖和些的。」

  「你在冒充偉大的先知嗎?

  連周文王都不算先知呢!」

  追隨者沖汪淼不屑地搖搖頭。

  「這需要先知嗎?

  誰還看不出來太陽一兩個小時後就會升起。」

  汪淼指指天邊說。

  「這是亂紀元!」

  追隨者說。

  「什麼是亂紀元?」

  「除了恆紀元,都是亂紀元。」

  周文王說,像回答一個無知孩童的提問。

  果然,天邊的晨光開始暗下去,很快消失了,夜幕重新籠罩了一切,蒼穹星光燦爛。

  「原來現在是黃昏不是早晨?」

  汪淼問。

  「是早晨,早晨太陽不一定能升起,這是亂紀元。」

  寒冷使汪淼很難受。


  「看這樣子,太陽要很長時間以後才會升出來。」

  他哆嗦著指指模糊的地平線說。

  「你怎麼又會有這種想法?

  那可不一定,這是亂紀元。」

  追隨者說著轉向周文王,「姬昌,給我些魚乾吃吧。」

  「不行!」

  周文王斷然說道,「我也是勉強吃飽,要保證我能走到朝歌,而不是你。」

  說話間,汪淼注意到另一個方向的地平線又出現了曙光,他分不清東南西北,但肯定不是上次出現時的方向。

  這曙光很快增強,不一會兒,這個世界的太陽升起來了,是一顆藍色的小太陽,很像增強了亮度的月亮,但還是讓汪淼感到了一絲溫暖,並看清了大地的細節。

  但這個白晝很短暫,太陽在地平線上方劃了一道淺淺的弧形就落下了,夜色和寒冷又籠罩了一切。

  三人在一棵枯樹前停下,周文王和追隨者拔出青銅劍來砍柴,汪淼將碎柴收集到一塊。

  追隨者拿出火鐮,噼啪、噼啪打了好一陣,升起了一堆火。

  汪淼的感應服的前胸部分變暖和了,但背後仍然冰冷。

  「燒些脫水者,火才旺呢。」

  追隨者說。

  「住嘴!那是紂王幹的事!」

  「反正路上那些散落的,都破成那樣,泡不活了。

  如果你的理論真能行,別說燒一些,吃一些都成,與那理論相比,幾條命算什麼。」

  「胡說!我們是學者!」

  篝火燃盡後,三人繼續趕路。

  由於他們之間交談很少,系統加快了遊戲時間的流逝速度,周文王很快將背上的沙漏翻了六下,轉眼間兩天過去了,太陽還沒有升起過一次,甚至天邊連曙光的影子都沒有。

  「看來太陽不會出來了。」

  汪淼說,同時調出遊戲界面來看了一下自己的HP,它正因寒冷而迅速減小。

  「你又冒充偉大的先知了……」追隨者說,汪淼和他一起說出了後半句,「這是亂紀元!」

  這話說完不久,天邊真的出現了曙光,並且迅速增強,轉眼間太陽就升了起來。

  汪淼發現這次升起的是一顆大太陽,當它升至一半時,直徑占了視野內至少五分之一的地平線。

  暖流撲面而來,令汪淼心曠神怡,但他看周文王和追隨者時,發現他們都一臉驚恐,仿佛魔鬼降臨。

  「快,找陰涼地兒!」

  追隨者大喊,汪淼跟著他們飛奔,跑到了一處低矮的岩石後面蹲下來。

  岩石的陰影在漸漸縮短,周圍的大地像處於白熾狀態般刺眼,腳下的凍土迅速融化,由堅硬如鐵變成泥濘一片,熱浪滾滾。

  汪淼很快出汗了。

  當大太陽升到頭頂正上方時,三人用獸皮蒙住頭,強光仍如利箭般從所有縫隙和孔洞中射進來。

  三人繞著岩石挪到另一邊,躲進那邊剛剛出現的陰影中……

  太陽落山後,空氣依然異常悶熱,大汗淋漓的三人坐在岩石上,追隨者沮喪地說:「亂紀元旅行,真是在地獄裡走路,我受不了了;再說我也沒吃的了,你不分我些魚乾,又不讓吃脫水者,唉——」


  「那你只能脫水了。」

  周文王說,一手用獸皮扇著風。

  「脫水以後,你不會扔下我吧?」

  「當然不會,我保證把你帶到朝歌。」

  追隨者脫下了被汗水浸濕的長袍,赤身躺到泥地上。

  在落日的餘暉中,汪淼看到追隨者身上的汗水突然增加了,他很快知道那不是出汗,這人身體內的水分正在被徹底排出,這些水在沙地上形成了幾條小小的溪流,追隨者的整個軀體如一根熔化的蠟燭在變軟變薄……十分鐘後水排完了,那軀體化為一張人形的軟皮一動不動地鋪在泥地上,面部的五官都模糊不清了。

  「他死了嗎?」

  汪淼問。

  他想起來了,一路上不時看到有這樣的人形軟皮,有的已破損不全,那就是不久前追隨者想要用來燒火的脫水者。

  「沒有。」

  周文王說著,將追隨者變成的軟皮拎起來,拍了拍上面的土,放到岩石上將他(它)捲起來,就像卷一隻放了氣的皮球一般,「在水裡泡一會兒,他就會恢復原狀活過來,就像泡干蘑菇那樣。」

  「他的骨骼也變軟了?」

  「是的,都成了干纖維,這樣便於攜帶。」

  「這個世界中的每個人都能脫水嗎?」

  「當然,你也能,要不,在亂紀元是活不下去的。」

  周文王將卷好的追隨者遞給汪淼,「你帶著他吧,扔到路上不是被人燒了,就是吃了。」

  汪淼接過軟皮,很輕的一小卷,用胳膊夾著倒也沒有什麼異樣的感覺。

  汪淼夾著脫水的追隨者,周文王背著沙漏,兩人繼續著艱難的旅程。

  同前幾天一樣,這個世界中的太陽運行得完全沒有規律,在連續幾個嚴寒的長夜後,可能會突然出現一個酷熱的白天,或者相反。

  兩人相依為命,在篝火邊抵禦嚴寒,泡在湖水中度過酷熱。

  好在遊戲時間可以加快,一個月可以在半小時內過完,這使得亂紀元的旅程還是可以忍受的。

  這天,漫漫長夜已延續了近一個星期(按沙漏計時),周文王突然指著夜空歡呼起來:

  「飛星!飛星!兩顆飛星!」

  其實,汪淼之前就注意到那種奇怪的天體,它比星星大,能顯出桌球大小的圓盤形狀,運行速度很快,肉眼能明顯地看到它在星空中移動,只是這次出現了兩個。

  周文王解釋說:「兩顆飛星出現,恆紀元就要開始了!」

  「以前看到過的。」

  「那只有一個。」

  「最多只有兩個嗎?」

  「不,有時會有三個,但不會再多了。」

  「三顆飛星出現,是不是預示著更美好的紀元?」

  周文王用充滿恐懼的眼神瞪了汪淼一眼,「你在說什麼呀,三顆飛星……祈禱它不要出現吧。」

  周文王的話沒錯,他們嚮往的恆紀元很快開始了,太陽升起落下開始變得有規律,一個晝夜漸漸固定在十八小時左右,日夜有規律的交替使天氣變得暖和了一些。


  「恆紀元能持續多長時間?」

  汪淼問。

  「一天或一個世紀,每次多長誰都說不準。」

  周文王坐在沙漏上,仰頭看著正午的太陽,「據記載,西周曾有過長達兩個世紀的恆紀元,唉,生在那個時代的人有福啊。」

  「那亂紀元會持續多長時間呢?」

  「不是說過嘛,除了恆紀元都是亂紀元,兩者互為對方的間隙。」

  「那就是說,這是一個全無規律的混亂世界?

  !」

  「是的,文明只能在較長的氣候溫暖的恆紀元里發展。

  大部分時間裡,人類集體脫水存貯起來,當較長的恆紀元到來時,再集體浸泡復活,生產和建設。」

  「那怎樣預知每個恆紀元到來的時間和長短呢?」

  「做不到,從來沒有做到過。

  當恆紀元到來時,國家是否浸泡取決於大王的直覺,常常是:浸泡復活了,莊稼種下了,城鎮開始修築,生活剛剛開始,恆紀元就結束了,嚴寒和酷熱就毀滅了一切。」

  周文王說到這裡,一手指向汪淼,雙眼變得炯炯有神,「好了,你已經知道了這個遊戲的目標:就是運用我們的智力和悟性,分析研究各種現象,掌握太陽運行的規律,文明的生存就維繫於此。」

  「在我看來太陽運行根本就沒有規律。」

  「那是因為你沒能悟出世界的本原。」

  「你悟出來了?」

  「是的,這就是我去朝歌的目的,我將為紂王獻上一份精確的萬年曆。」

  「可這一路上,沒看到你有這種能力。」

  「對太陽運行規律的預測只能在朝歌做出,因為那裡是陰陽的交匯點,只有在那裡取的卦才是準確的。」

  兩人又在嚴酷的亂紀元跋涉了很長時間,其間又經歷了一次短暫的恆紀元,終於到達了朝歌。

  汪淼聽到一種不間斷的類似於雷聲的轟鳴。

  這聲音是朝歌大地上許多奇怪的東西發出的,那是一座座巨大的單擺,每座都有幾十米高。

  單擺的擺錘是一塊塊巨石,被一大束繩索吊在架於兩座細高石塔間的天橋上。

  每座單擺都在擺動中。

  驅動它們的是一群群身穿盔甲的士兵,他們合著奇怪的號子,齊力拉動系在巨石擺錘上的繩索,維持著它的擺動。

  汪淼發現,所有巨擺的擺動都是同步的,遠遠看去,這景象怪異得使人著迷,像大地上豎立著一座座走動的鐘表,又像從天而降的許多巨大、抽象的符號。

  在巨擺的環繞下,有一座巨大的金字塔,夜幕中如同一座高聳的黑山,這就是紂王的宮殿。

  汪淼跟著周文王走進了金字塔基座上的一個不高的洞門,門旁幾名守衛的士兵在黑暗中如幽靈般無聲地徘徊。

  他們沿著一條長長的隧道向里走,隧道窄而黑,間隔很遠才有一支火炬。

  「在亂紀元,整個國家在脫水中,但紂王一直醒著,陪伴著這片沒有生機的國土。

  要想在亂紀元生存,就得居住在這種牆壁極厚的建築中,幾乎像住在地下,才能避開嚴寒和酷熱。」


  周文王邊走邊對汪淼解釋。

  走了很長的路,才進入了紂王位於金字塔中心的大殿,其實這裡並不大,很像一個山洞。

  身披一大張花獸皮坐在一處高台上的人顯然是紂王了,但首先吸引汪淼目光的是一位黑衣人,他的黑衣幾乎與大殿中濃重的陰影融為一體,那張蒼白的臉仿佛是浮在虛空中。

  「這是伏羲。」

  紂王對剛進來的周文王和汪淼介紹那位黑衣人,仿佛他們一直就在那兒似的,而黑衣人才是新來的,「他認為,太陽是脾氣乖戾的大神,他醒著的時候喜怒無常,是亂紀元;睡著時呼吸均勻,是恆紀元。

  伏義建議豎起了外面的那些大擺,日夜不停地擺動,聲稱這對太陽神有強烈的催眠作用,能使其陷入漫長的昏睡。

  但直到現在,我們看到太陽神仍醒著,最多只是不時打打盹兒。」

  紂王揮了一下手,有人端來一個陶罐,放到伏義面前的小石台上——汪淼後來知道,那是一罐調味料。

  伏義長嘆一聲,端起陶罐喝下去,那咕咚咕咚的聲音仿佛黑暗深處有一顆碩大的心臟在跳動。

  喝了一半後,他將剩下的調味料倒在身上,然後扔下陶罐,走向大殿角落的一口架在火上的青銅大鼎,爬上鼎沿;他跳進大鼎,激起了一大團蒸氣。

  「姬昌坐下,一會兒就開宴。」

  紂王指指那口大鼎說。

  「愚蠢的巫術。」

  周文王朝大鼎偏了下頭,輕蔑地說。

  「你對太陽悟出了什麼?」

  紂王問,火光在他的雙眸中跳動。

  「太陽不是大神,太陽是陽,黑夜是陰,世界是在陰陽平衡中運轉的,這不在我們的控制之中,但可以預測。」

  周文王說著,抽出青銅劍,在火炬照到的地板上畫出了一對大大的陰陽魚,然後以令人目眩的速度在周圍畫出了六十四卦,看上去如同火光中時隱時現的大年輪,「大王,這就是宇宙的密碼,藉助它,我將為您的王朝獻上一部精確的萬年曆。」

  「姬昌啊,我現在急需知道的,是下一個長恆紀元什麼時候到來。」

  「我將立刻為您占卜。」

  周文王說著,走到陰陽魚中央盤腿坐下,抬頭望著大殿的頂部,目光仿佛穿透了厚厚的金字塔看到了星空,他的雙手手指同時在進行著複雜的運動,組合成一部高速運轉的計算器。

  寂靜中,只有大鼎中的湯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響,仿佛煮在湯中的巫師在夢囈。

  周文王從陰陽圖中站起來,頭仍仰著,說:「下面將是一段為期四十一天的亂紀元,然後將出現為期五天的恆紀元,接下來是為期二十三天的亂紀元和為期十八天的恆紀元,然後是為期八天的亂紀元,當這段亂紀元結束後,大王,您所期待的長恆紀元就到來了,這個恆紀元將持續三年零九個月,其間氣候溫暖,是一個黃金紀元。」

  「我們首先需要證實一下你前面的預測。」

  紂王不動聲色地說。

  汪淼聽到上方傳來一陣轟隆隆的聲音,大殿頂上的一塊石板滑開,露出一處正方形的洞口,汪淼調整方向,看到這個方洞通到金字塔的外面,在這個方洞的盡頭,汪淼看到了幾顆閃爍的星星。


  遊戲的時間加快了,由兩名士兵看守的周文王帶來的沙漏幾秒鐘就翻動一次,標誌著八小時的流逝。

  上方的窗口無規律地閃爍起來,不時有一束亂紀元的陽光射進大殿,有時很微弱,如月光一般;有時則十分強烈,投在地上的方形光斑白熾明亮,使所有的火炬黯然失色。

  汪淼數著沙漏翻動的次數,當翻到一百二十次左右時,陽光投進窗口的間隔變得規則了,預測中的第一個恆紀元到來。

  沙漏再翻動十五下後,窗口的閃爍又紊亂起來,亂紀元又開始了。

  然後又是恆紀元,然後又是亂紀元,它們的開始和持續時間雖然有些小誤差,但與周文王的預測已是相當的吻合了。

  當最後一段為期八天的亂紀元結束後,他預言的長恆紀元開始了。

  汪淼數著沙漏的翻動,二十天過去了,射進大殿的日光仍遵循著精確的節奏。

  這時,遊戲時間的流逝被調整到正常。

  紂王向周文王點點頭:「姬昌啊,我將為你樹起一座豐碑,比這座宮殿還要高大。」

  周文王深鞠一躬:「我的大王,讓您的王朝甦醒吧,繁榮吧!」

  紂王在石台上站起身,張開雙臂,仿佛要擁抱整個世界,他用一種很奇怪的歌唱般的音調喊道:「浸泡——」

  聽到這號令,大殿內的人都跑向洞門。

  在周文王的示意下,汪淼跟著他沿著長長的隧道向金字塔外走去。

  走出洞門,汪淼看到時值正午,太陽在當空靜靜地照耀著大地,微風吹過,他似乎嗅到了春天的氣息。

  周文王和汪淼一同來到了距金字塔不遠的一處湖畔,湖面上的冰已融化了,陽光在微波間跳動。

  先出來的一隊士兵高呼著:「浸泡!浸泡!」

  都奔向湖邊一處形似穀倉的高大石砌建築。

  在來的路上,汪淼不時在遠處看到過這種建築,周文王告訴他那是「干倉」,是存貯脫水人的大型倉庫。

  士兵們打開干倉的石門,從中搬出一卷卷落滿灰塵的皮卷,他們每人都抱著、夾著好幾個皮卷,走向湖邊,將那些皮卷扔進湖中。

  那些皮卷一遇到水,立刻舒展開來,一時間,湖面上漂浮著一片似乎是剪出來的薄薄的人形。

  每一張「人片」都在迅速吸水膨脹,漸漸地,湖面上的「人片」都變成了圓潤的肉體,這些肉體很快具有了生命的跡象,一個個掙扎著從齊腰深的湖水中站立起來。

  他們睜大如夢初醒的眼睛看著這風和日麗的世界。

  「浸泡!」

  一個人高呼起來,立刻引來了一片歡呼聲:「浸泡!浸泡!」

  ……這些人從湖中跑上岸,赤身裸體地奔向干倉,將更多的皮卷投入湖中,浸泡復活的人一群群從湖中跑出來。

  這一幕也發生在更遠處的湖泊和池塘中,整個世界在復活。

  「噢,天啊!我的指頭——」

  汪淼順著聲音看去,見一個剛浸泡復活的人站在湖中,舉著一隻手哭喊道,那手缺了中指,血從手上斷指處滴到湖中。

  其他復活者紛紛擁過他的身邊,興高采烈地奔向湖岸,沒有人注意他。


  「行了,你就知足吧!」

  一個經過的復活者說,「有人整條胳膊腿都沒了,有人腦袋被咬了個洞,如果再不浸泡,我們怕是都要被亂紀元的老鼠啃光了!」

  「我們脫水多長時間了?」

  另一位復活者問。

  「看看大王宮殿上積的沙塵有多厚就知道了,剛聽說現在的大王已不是脫水前的大王了,不知是他的兒子還是孫子。」

  浸泡持續了八天才完全結束,這時所有的脫水人都已復活,世界又一次獲得了新生。

  這八天中,人們享受著每天二十個小時、周期準確的日出日落。

  沐浴在春天的氣息里,所有人都衷心地讚美太陽、讚美掌管宇宙的諸神。

  第八天夜裡,大地上的篝火比天上的星星都密,在漫長的亂紀元中荒廢的城鎮又充滿了燈火和喧鬧,同文明以前的無數次浸泡一樣,所有人將徹夜狂歡,迎接日出後的新生活。

  但太陽再也沒有升起來。

  各種計時器都表明日出的時間已過,但各個方向的地平線都仍是漆黑一片。

  又過了十個小時,沒有太陽的影子,連最微弱的晨光都見不到。

  一天過去了,無邊的夜在繼續著;兩天過去了,寒冷像一隻巨掌在暗夜中壓向大地。

  「請大王相信我,這只是暫時的,我看到了宇宙中的陽在聚集,太陽就要升起來了,恆紀元和春天將繼續!」

  金字塔的大殿裡,周文王跪在紂王端坐的石台下哀求道。

  「還是把鼎燒上吧。」

  紂王嘆了口氣說。

  「大王!大王!」

  一名大臣從洞門裡跌跌撞撞地跑進來,帶著哭腔喊道,「天上,天上有三顆飛星!」

  大殿中的所有人都驚呆了,空氣仿佛凝固了,只有紂王仍然不動聲色。

  他轉向以前一直不屑於搭理的汪淼,「你還不知道出現三顆飛星意味著什麼吧?

  姬昌啊,告訴他。」

  「這意味著漫長的嚴寒歲月,冷得能把石頭凍成粉末。」

  周文王長嘆一聲,說。

  「脫水——」紂王又用那歌唱般的聲音喊道。

  其實,在外面的大地上,人們早已開始陸續脫水,重新變成人干以度過漫漫長夜,他們中的幸運者被重新搬入干倉,還有大量的人干被丟棄在曠野上。

  周文王慢慢站起身,朝架在火上的青銅大鼎走去,他爬上鼎沿,跳進去前停了幾秒鐘,也許是看到伏羲煮得爛熟的臉正在湯中沖他輕笑。

  「用文火。」

  紂王無力地說,然後轉向其他人,「該EXIT的就EXIT吧,遊戲到這兒已經沒什麼玩頭了。」

  洞門上方出現了發著紅光的EXIT標誌,人們紛紛向那裡走去。

  汪淼也跟隨而去,穿過洞門和長長的隧道來到了金字塔外,看到黑夜裡大雪紛飛,刺骨的寒冷使他打了個冷戰。

  天空的一角顯示出遊戲的時間又加快了。

  十天後,雪仍在下著,但雪片大而厚重,像是凝結的黑暗。


  有人在汪淼耳邊低聲說:「這是在下二氧化碳乾冰了。」

  汪淼扭頭一看,是周文王的追隨者。

  又過了十天,雪還在下,但雪花已變得薄而透明,在金字塔洞門透出的火炬的微光中呈現出一種超脫的淡藍色,像無數飛舞的雲母片。

  「這雪花已經是凝固的氧、氮了,大氣層正在絕對零度中消失。」

  金字塔被雪埋了起來,最下層是水的雪,中層是乾冰的雪,上層是固態氧、氮的雪。

  夜空變得異常晴朗,群星像一片銀色的火焰。

  一行字在星空的背景上出現:

  這一夜持續了四十八年,第137號文明在嚴寒中毀滅了,該文明進化至戰國層次。

  文明的種子仍在,它將重新啟動,再次開始在三體世界中命運莫測的進化,歡迎您再次登錄。

  退出前,汪淼最後注意到的是夜空中的三顆飛星,它們相距很近,相互圍繞著,在太空深淵中跳著某種詭異的舞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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